曾有过一个心理学家说过,人和兽本质上没有区别，征服的同时也在被征服，渴求破坏,也渴求被带上枷锁。

    就像远航的帆。

    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足够留住他的港口，有的人则在暴风雨中桅杆折断，葬身大海。

    现在,常辉霖亲手给名为“费奥多尔”的毒蛇套上了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的索套,意外之余,却有如同落叶回归土地，死亡即心安。

    一种荒诞的,怪异的，甚至微不可察的心安。

    费奥多尔冷静地一点点理清思绪，他看见伏在他身上的少年身形晃了晃,倒了下来。

    几乎就在倒下的一刹那，身体内一直被强行压制的异能暴动再也无法平静，全部躁动不安地想要聚向常辉霖。

    费奥多尔能听见有另一个人在他的耳畔发出短促而不屑的嗤笑。

    他已经不自觉伸手，揽住了常辉霖。

    少年手上的伤口很快就恢复了，他的伤从某一刻就开始高速愈合,为了让足够的血流出来,他不等伤口好全就再度撕开,现在终于完成了转化,也就不再作贱他那倒霉的手腕了。

    费奥多尔站了起来，他身上的所有伤口和负面状况全都消失了，他看着常辉霖的脸,眼里闪过深思,伸手覆在了少年的头上。

    异能还能对他使用。

    收手之后,费奥多尔没再做多余的动作,打横把人抱起，离开了这个地方。

    常辉霖又做梦了。

    还是中原哲修的记忆，按理来说中原哲修应该已经死了，就是不知道这记忆是不是与主人的死活无关了。

    记忆开头是一个长长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一排排的柱形营养舱，透过半透明的液体，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东西。

    都是圆形的肉球状，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

    这些影像也只是在视网膜上停留了片刻，中原哲修快步走过长廊，尽头是一扇门，虹膜扫描进入后，入目就是女人窈窕的背影。

    常辉耀月头也不会，继续翻着手上的资料“进化之血剂量我已经估测好了，注入需要我们三个人的指纹，坂口君的已经录入了，你既然来了，就录一下指纹，开始注入吧。”

    中原哲修走了过去，在靠近她的时候呼吸都变轻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常辉耀月挑了挑眉，“你不录入是对我的剂量结果有什么质疑吗”

    “呃的确有不是不是咳咳，我是说，”

    中原哲修脸上的温度一点点爬了上去。

    “你周末有空吗”

    常辉耀月直接无视他的后半段话。

    “有什么质疑。”

    “进行实验的胚胎只有两个，用这么大的剂量可能会失败”

    本着理科生的本能，中原哲修下意识就顺着她的话答，可看着女人的脸色，求生意识超强的补充道

    “当然，进化之血后期的调配是你负责的，强度可能也许削弱了”

    常辉耀月放下资料“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吗”

    “什，什么”

    女人颇为头疼似的揉了揉额角“政府那边已经开始施压了，这个实验就是为战争而存在的，前方战场已经开始节节败退，再拿不出可以看的成果，后果可不是你我可以承担的。”

    “当然。”

    她缓缓抬起眼睛，一双眼里，有隐忍的情绪似在涌动。

    “如果能直接证明这个实验是不可能的，那就皆大欢喜了。”

    “你的意思是失败”

    中原哲修困惑的眨眨眼。

    “为什么”

    常辉耀月没说话，她审视一般看着中原哲修，半晌后才道“明明是师出同门，你和坂口之间的差距可真不止一点两点啊。”

    “行了，”常辉耀月弯了弯唇角，细长的手指缓缓挑起他的衬衫领带，慢条斯理地理顺后又放开了手。

    “不跟你说别的了，小朋友，我就问你录不录入。”

    中原哲修被她这么一通撩拨的耳根通红，他想我也不是很小虽然年龄的确是硬伤，他才19岁，常辉耀月已经25岁了但是，但是他聪明啊连老师都称赞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可是”

    况且，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原则，经他手的实验，没有哪一个是以失败告终的。

    “能成功的实验，为什么要让它失败”

    喜欢是喜欢，职业素养是职业素养，不过现在素养也在经受严峻考验就是了，但凡常辉耀月再多说几句，他，他说不定就脑子一抽，同意了。

    可是常辉耀月显然不是那种女子，她拿出一根注液针管，拿过中原哲修的手，还没等他心猿意马就扎了上去。

    中原哲修茫然了。

    “疼吗”

    常辉耀月再旁边问。

    “疼。”

    “中原先生，你会疼。”

    常辉耀月语气平静。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实验的对象，以及实验成果将来将应对的那些人，他们也会疼呢”

    人体实验，开始就是错误。

    “以电脑推算的结果，真正注入的过程以及后续的后遗症里，实验对象的疼痛值是你现在感受到的千倍，万倍。”

    “现在你告诉我，有什么理由，不该让这个实验彻底完蛋”

    她步步紧逼，最后竟然把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逼进了角落里，中原哲修撑着实验台，脸色爆红，“你你你不要过来啦”

    “我录，我录”

    常辉耀月满意抽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么，请吧。”

    中原哲修走向了另一边，途中经过房间中央的两个培养皿，不同于外面的圆球，能鲜明看见里面的是两个人，身形全部是少男少女的模样，常辉霖顺着中原哲修的视线一暼，猛然怔住。

    刚刚那个分明是姐姐

    姐姐

    常辉霖想要看清，不知道是不是中原哲修听见了他的想法，视线一停，转向了培养罐。

    “我好像看见她动了动手指。”

    “她”指的是实验对象中唯一的女性，他们给她命名为1。

    常辉霖怔怔地看着培养罐里紧闭双眼的姐姐，少女的白色长发漂浮在液体中，哪怕那双眼睛是闭上的，他也能联想到它们睁开时一望无际的深邃碧蓝。

    早在察觉到这个世界的隐藏背景设定与他经历过的某些事情无限接近时，常辉霖就有所猜测了，但猜测是猜测，真的亲眼看见时，他就算是在生死关头也没有变过的情绪徒然有了些许波动。

    猜测被应证了。

    不是系统随机选中了他。

    一切早有预谋，无论是他绑定系统还是进行任务，都是必然。

    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所做的选择，叛离原轨迹的种种，是逃开了命定预设，还是

    正合幕后人的心意

    “动手指”

    常辉耀月也走了过去，她端详了片刻营养舱里的人。

    “你看错了吧。”

    中原哲修皱紧了眉。常辉耀月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再抬眼看，玻璃之内，那个少女又有了动作，像是担心他看不到，手指动的频率放缓了。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就再无动静了。

    中原哲修不明白，常辉霖却恍然大悟。

    这是他和姐姐之间的暗号，三下代表警告。

    姐姐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做出这个动作，虽然很难以相信，但姐姐的提醒并不是对着中原哲修的，而是对着借着中原哲修的记忆看到这里的他。

    这一切都在说明

    姐姐来过这个世界，以及，姐姐在给他警告。

    警告什么

    中原哲修先是录入了指纹，然后转身到后台的地方，查看起了数据记录，数据上面并没有显示刚才的实验对象心脏或者脑电波有波动改变的地方，看起来那似乎只是一个意外，要么是某些神经反射，要么是罐中的液体流动带动的。

    意外吗

    他留了个心眼，但也没有过多在意，鼓起勇气继续向常辉耀月发起申请

    “那个，我们周末去海边怎么样”

    这次常辉耀月看了他两眼，似乎是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

    视角飞速切换，眼前一亮，环境就变成了海边。

    蓝天，月亮，海面。

    远处有灯塔，灯塔上指名航向的红色灯光忽闪忽灭。

    常辉霖感觉这具身体的温度正在升高，心脏跳动的速度跟马拉松最后冲刺似的，不要命的狂跳。

    中原哲修双拳攥紧，对着面前的女人就喊了出来“做我老婆吧常辉耀月”

    常辉耀月一脸果然如此

    “我拒绝，这次答应你出来就是想跟你把话说明白，我不喜欢比我年纪小的男生，我也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生。”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打手捏紧挤压，下一秒就要爆炸开。

    中原哲修这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自小就是天之骄子，长大后又显露出惊人的智商和才能，就算性格不是那么好磨合，也没有人敢说他的不好，只要他想要的，几乎就没有得不到的。

    然而现在，人生第一次，在常辉耀月面前碰了壁。

    她怎么能那么云淡风轻啊，那么轻描淡写地否定掉了他的喜欢，就像是踢掉一只黏上来的流浪狗。

    中原哲修低着头，他觉得自己好没用，明明以他的聪明，早就能感觉到的，却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哦这样啊。”

    青年一下子萎靡了起来。

    “况且”

    常辉耀月眯了眯眼。

    “你刚刚那个不是告白，是求婚吧连玫瑰花，钻戒都没有。”

    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环抱胳膊。

    “你是在诱骗谁呢”

    没有诱骗，没有不真心。

    中原哲修咬紧嘴唇。

    他不知道求婚该怎么做，他已经准备好了资产转移书，如果常辉耀月同意了，那他的一切都是她的，他也是她的。

    反正他父母早年出任务的时候死掉了，他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那栋房子了，而房子也在转让资产的范畴里。

    他只是不会说出来而已，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在用利益骗常辉耀月和他在一起。

    中原哲修本能地不想这么做。

    理科生的脑子偶尔文科生起来，比文科生还要文科生。

    他低低的，小声地道“那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常辉耀月已经不再看他了，转头看向海面。

    “唔坂口那样的总之，温雅那一挂的吧。”

    中原哲修心里泛起一阵酸水，他点了点头。

    “好。”

    那好，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哪怕变成那样的我不再是我。

    然后再把你娶回家

    中原哲修的眼睛亮了亮，他从来都是积极的人，或者说，做科研的人都有个强大而良好的心态，而他是其中翘楚。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相机，这本来是要用来记住他讨老婆成功英勇时刻的，不过他太自信了，果然是失败了。

    “那，我们拍个照怎么样”

    常辉耀月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然后，那一张放在木屋卧室里的照片就这么诞生了。

    月光照在海面，波光粼粼，画面又在快速变化，像是记忆按了倍速播放。

    第一批实验对象成功了，但1暴走了，0封存了，实验组解散，重组，叛逃，被抓回，漫长的三十年光阴被压缩在一瞬间，沧海一粟，时间不过巨轮，碾压过后，遍地血迹。

    在这其中，中原哲修肉眼可见地成熟了起来，他谈吐优雅，气质温和，和以前可以称得上是天差地别，而唯一没变的，可能就是他对常辉耀月炙热的爱了，无数次的求婚，无数次的失败，每次求婚都有一大束，甚至是一大片的玫瑰相伴，因为他记得常辉耀月最喜欢的花，是玫瑰。

    恰好玫瑰，是“我爱你”的意思。

    而后，他们被找到了。

    他们身上有当年研究的许多资料，自然招来多方窥视，中原哲修自愿和找上门来的人离开，代价是从此以后不要再找常辉耀月的麻烦并且暗中保护她，为此还和对方的契约异能力者签下了不平等契约。

    接着，他就被转移到了这个岛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辉耀月以为他死了，可事实上，他还在这里，在这个离日本不算太远的岛上，做着实验，写着那些寄不出去的信。

    实验成功了，实验结果被率先转出岛外，组织的人说好了下一次来就带他离开。

    下一次，下一次，可是，没有下一次了。

    他被遗忘在了这个岛上。

    储备粮还算充足，唯一让他心口焦灼的是，他患上了病，不知道什么病，但经过仪器检测，活不久了。

    到他这个年纪，又天天熬夜做实验，自然是早早亏损了身体，生病是迟早的事，中原哲修不怕生病，他怕的是，一病不起，再也不能亲口向常辉耀月求婚了。

    他还没能让常辉耀月变成“中原耀月”呢。

    他给自己打了进化之血。

    不同于专门培养来容纳异能的“容器”，他年老力衰，失败的可能很大，可是他还是做了。

    临做前，看了眼镜子，里面的老头一张橘子皮脸。

    耀月喜欢漂亮的东西，热爱的是男人优雅的色气。

    后来就像是常辉霖来到这里所看到的。

    中原哲修活了下来，但也介乎于死了，他重新拥有了年轻的外貌，种着为他新娘准备的玫瑰园，在这座岛上，等着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等到的人。

    回忆到此结束，面前一片漆黑，等待片刻后，又模模糊糊亮起了一点光，似乎是中原哲修的视角，视角压的很低，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像是在地上一点点爬行。

    经过火烧，中原哲修居然还没有死。

    常辉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视线里能看到它偶尔进入视界内的手，焦黑瘦削，外面似乎都被烧的焦化了。

    这一段路常辉霖知道，他无数次通过中原哲修的眼睛看到过，这里通往他等待的海边。

    一点一点，中原哲修似乎爬了很久，等挨到他经常等的那个地方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在成为怪物后，本能在告诉它，有很重要的人可能会来找他，而来这座岛上，必定是要登陆的，这个地方最适合登陆，且，面向日本，她在的地方。

    动作间常辉霖看见了，它怀里还抱着一捧玫瑰，那些玫瑰都枯萎了，但是没有枯萎的那么厉害，花枝坠着衰败的花蕊。

    然后，视线移向茫茫的海面，一动不动了。

    已经是晚上，天上有一个月亮，海里有一个月亮，可是眼前没有它要等的姑娘。

    视野一点点变黑，这是将死之兆。

    可是哪怕到最后彻底变黑，它都一动不动，像是定住了那样坐在那里。

    我爱你，不论你是美丽，是衰老，是富有，是贫穷。

    我们以后会有个孩子，当然，如果你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然后有一个家，家里的厨房正在煮汤，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你什么都不用做，在客厅看电视就好了，我来赚钱养家，我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那么，亲爱的常辉小姐，您愿意嫁给我吗

    跨越半个世纪的光阴。

    他手捧玫瑰，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