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太后与景和帝似乎闹了些不愉快,园子里的气氛并不是很好。
许多大臣与夫人只敢与相近的人交谈,更不敢满园子地乱窜。
酒过三巡,大家还坐得规规矩矩,一点也不像是宴会。
一席之隔,江姚看着程景颐神色淡然,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如坐高堂庙宇,冷漠地像个神仙。
大臣们的敬酒他也只是轻抿一口,并不多饮,克制又疏离。
偏偏那些大臣一个个诚惶诚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仿佛程景颐能给他们面子,是天大的荣耀。
江姚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这样的宴会,以往程景颐最是不耐,常常坐了没一会儿就会借故离开,今天这样耐性十足,显然不对劲。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赵归雁身上,她捧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看样子都快要睡过去了,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宴会是以前的宴会,不过多了个小皇后,让人操心不已。
不过一杯酒,便醉醺醺的。
江姚挑了下眉,忽然想起来前几日程景颐信誓旦旦地说要替赵归雁寻一个品性兼优的如意郎君,他放下手,忽的起身。
他走到程景颐桌前,含笑看着他,道“陛下,今日宴会来了许多青年才俊,这些都是我大魏的希望,是我大魏的国之栋梁,不妨陛下考校一二,也是他们之幸啊”
程景颐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望着江姚。
江姚坦然回视,“陛下曾亲口夸赞过大魏人才济济,如今不正好是一个让他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吗”
当初是程景颐亲口说的,如今不会又后悔了吧
江姚心底有一丝愉悦,难得见程景颐对别的人动了心思。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笑着对一旁的赵归雁拱了拱手,道“皇后娘娘不妨一同与陛下考校诸位臣子”
赵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哪里会啊
不过她心里慌乱,脸上却很是淡然,落落大方地道“也好,正好本宫也一同见识见识诸位的学识。”
闻言,程景颐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几息之后,他又不动声色地松开指尖,嗓音冷沉“那就让他们前来见一见吧。”
江姚兴奋地拱手道“臣遵旨”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回宴席,三言两语地就召来了许多年轻的世家公子。
这些世家公子来之前就听说了今日陛下会亲见他们,着实兴奋了许久,暗戳戳地想要在陛下面前大展身手,最好是入了陛下的眼,到时候还不是官路通达,青云直上
可他们坐在席上左等右等,但陛下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位置上,并没有召见他们的意思。他们早就心里跟热锅上的蚂蚁爬似的,焦躁不安,可陛下不提,他们也不敢主动发问。
如今听到江姚这样说,早就一个个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地来到程景颐面前。
这些世家公子大多还刚及冠,甚至还有几个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
一个个衣着光鲜,锦衣玉带,风度翩翩,脸上洋溢着蓬勃地朝气,像是初升朝阳,让人见之心喜。
程景颐眯了眯眼,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同样鲜活明媚的赵归雁,转眼就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咯噔”一下放下酒杯,他修长隽秀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面,问“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为首的一位少年紧张地拱了拱手,道“四书五经,兵法谋略皆有涉猎。”
程景颐随口道“那做首诗来听听吧。”
少年抑制住脸上的激动,略微思索了几息,便即兴做了一首咏梅诗。
程景颐点了点头,道“不错,虽在咏梅,意在言志。”
他话音一转,问道“皇后,你觉得呢”
赵归雁一愣,没想到程景颐忽然叫她,她,她又听不出来。
这少年为了卖弄才学,好在程景颐面前留下好印象,脱口成章,用词又很是高雅,但于她而言很是生僻难懂,她只知晓这少年才高八斗,但哪里能点评他的诗
可程景颐正看着他,那少年脸上也满是忐忑和期待,她弯了弯眼睛,说“本宫听着,觉得甚好,仿若眼前确有灼灼盛开的红梅,更能听出凌霜傲雪的风骨呢。”
那少年第一次见这样姿容清滟的女子,更遑论她还眉眼弯弯地夸赞他的诗,他一时脸上有些羞赧,还有些自豪。
“皇后娘娘谬赞了。”
程景颐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那少年,看着他,道“那你对朝堂之事可有了解”
少年脸上露出几分激动,陛下这是要考校他的朝政见解吗
只要他答的好,说不定还能封官进爵呢
少年顿时滔滔不绝,甚至明里暗里地夸赞了一下景和帝的政绩,一旁的人听了,脸上都浮现出敬佩。
他太会了,居然还会拍马屁
少年说完,看见同伴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答的很好,他心里冒出几分雀跃和激动,但面上还是如常,恭恭敬敬地道“这便是臣的浅薄之见。”
程景颐抬眼望着他,不语。
直将少年看得心下惴惴,后背都沁出几分汗意,正当他忍不住咽口水的时候,头上就传来了那道含着轻讽的声音。
“有些做法看似利国利民,却弊端颇多,甚至太过激进,容易失了民心。民为重,君为轻,再如何,百姓才是国家的根基,朕瞧你急功近利,心浮气躁,还需沉淀一二。”
少年脸色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一旁的人也吓得不轻,顿时反应过来,景和帝最厌恶阿谀奉承的人,方才少年提出的许多方法,虽然有利于君王政绩,却大大损害了百姓,这恐怕也惹怒了陛下。
少年失魂落魄地退了下去。
程景颐目光微微移至一旁的人,依次问道“你们都会些什么读了些什么书都有何见解”
这些人被吓了一通,战战兢兢地回话。这次不敢阿谀奉承,老老实实地回话,可他们未入朝堂,许多事情都只是从学院听来的,说出来的话见识太浅薄,只及表面。
程景颐一一指出。
他博学多识,无论琴棋书画,还是兵法谋略,远不是他们能比,引经据典,角度尖锐,最后,这些世家公子脸色灰败,却都获益匪浅。
众人不敢再随意卖弄学识,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江姚看着这些在长安城中才华横溢地少年,未来的国之栋梁,一个个蔫头巴脑,脸上却满是对程景颐的崇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这是替赵归雁选夫婿
将这些人贬的一无是处,无地自容,人家还怎么在赵归雁面前赢得好印象更别提让赵归雁倾心了。
程景颐见没有人再敢凑上来,眉眼松了松,他慢条斯理地晃了晃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清酒入口,更是无限甘甜。
“你们没觉得陛下今日似乎格外多言”
“察觉到了,往日陛下总是寡言少语,今日却一反常态,说了许多,你说陛下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是纡尊降贵地指点那些小子吗为了大魏的未来,咱们陛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底下窃窃私语,朝臣总以为自己猜到了程景颐的心思,脸上升起无限地崇敬。
这才是明君,这才是他们英明神武,至圣至明的景和帝啊
没一会儿,场上又恢复了热闹,程景颐百无聊赖地指尖翻转着酒杯,肩上忽然一沉。
程景颐默了默,唤她“赵归雁”
赵归雁面色如霞,醺热入睡,更是闭着眼,无所知觉。
程景颐轻轻啧了一声,还让他喊她起来呢,喊了也是白费功夫。
他慢悠悠地将酒杯放下,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娇颜上。
她似乎从刚刚那些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便开始有些安静,他甚至眼角余光瞥见了她偷偷地掩着唇打哈欠。
程景颐眼底划过一抹笑意,他倒是发现了,赵归雁似乎不太喜欢这些琴棋书画。连下棋也是一窍不通,都不知道赵家是怎样教她的。
他又想到她似乎是身子弱,自小养在江南,恐怕是荣国公夫妇舍不得让她辛苦学这些东西吧
程景颐想到她从小一个人远离父母,养在江南,心底生出几分怜惜,他手指蜷了蜷,伸手将她颊边的青丝往后勾了勾,指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
察觉到她脸颊有些凉,他转头低声吩咐曹善来去取一件大麾过来。
大麾取了过来,程景颐轻轻地将她裹住,然后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这里的动静早就引得旁人注意了。
帝后同席,且向来冷漠,不近女色的皇帝对皇后体贴入微,这早就惊呆了一众人。
如今看程景颐将赵归雁抱着,更是张大了嘴,看样子都能塞个鸡蛋了。
程景颐面色淡然,丝毫没觉得大庭广众之下难为情,他抱着怀里的人儿,朝着宋太后道“母后,皇后醉了,朕抱她回去歇息。”
宋太后愣住了,她语气僵硬“皇帝,你可以让宫女扶她下去休息,朝臣还在这儿,你要去哪”
胸膛上的脑袋动了动,赵归雁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紧紧贴着他的心口。
程景颐低头,嘴角微勾,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朕不放心。”
程景颐抬眼,说完便转身离开。
宋太后眼睁睁的看着程景颐抱着赵归雁离开,她修剪得宜的指甲缓缓陷进肉中,指尖一片青白。
宋明箬也是脸色苍白,她跪了这么久,膝盖早就酸疼不已,可更不敌此刻看着程景颐抱着赵归雁离开的场景刺痛她的心。
程景颐一向威严端方,知礼明智,待人克制疏离,这样不顾身份抱着一个人的行为从未有过
她瞧见了,他刚刚还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而是真真正正地笑
原来他是会笑的,会那样温柔地看着一个人
凤仪宫。
程景颐站在床边,举高临下地望着面色酡红的赵归雁。
被一路捂着回来,她似乎酒意越发上涌。
“啧,这下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吧”
程景颐想到上次新婚夜,他拦住了她喝酒,她还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总觉得自己喝了两杯果子酒,酒量就好破了天,非要多喝几杯。
“一杯倒的酒量,看你下次还闹着要喝酒。”程景颐笑道。
似乎他的声音将她吵醒了,赵归雁长睫颤了颤,睁开眼。
她头脑还有些昏沉,缓慢地眨了眨眼,喝过酒,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还有些难受,像是被火灼烧过,生涩得紧,她说道“渴。”
程景颐亲自去倒了一杯热茶给她,赵归雁挣扎着坐起身,却不伸手去接,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眼巴巴地看着他。
程景颐默了一瞬,将杯子端至她唇边。
赵归雁弯了弯眼,就着他的手,饮下了一整杯茶。
赵归雁咂了咂舌,终于觉得喉咙好受了许多。
程景颐问她“还要吗”
赵归雁摇了摇头,糯声道“不要了。”
程景颐这才放下杯子。
赵归雁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忽然道“第一个公子诗做的真好。”
程景颐撩起眼皮,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赵归雁似乎没察觉到他的视线,低着头,伸出手,一根根手指数过去“第二位公子长相俊秀,很是清俊。”
“第三位公子嗓音好听,像是春日里的风拂过人心头的时候让人心生愉悦。”
“第四位公子眼睛好看,是我最喜欢的凤眼呢。”
“”
程景颐只觉得自己额角突突,自己都将他们批得一无是处,她还看得上他们
他反倒笑起来,嗓音凉凉“那皇后是觉得谁最入你的眼”
赵归雁忽又不说话了,仰着小脸,忽然神神秘秘地低声道“陛下,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程景颐垂眸看着她。
见她这般模样,心下发闷。
呵,这是还没醒酒
他想一走了之,可赵归雁这下子竟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那动作让程景颐都怀疑她根本没醉。
赵归雁抓着程景颐的衣袖,摇了摇,声音又娇又软“陛下,你就听一下嘛,我告诉你我最中意谁呀”
程景颐停下脚步,盯着赵归雁那只手。
他眼神上移,冷笑了一声“朕倒要听听,你中意的人是谁朕一定替你赐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你的如意郎君”
程景颐着重在“如意郎君”这个词上重了语气,脸上是他未曾意识到的薄怒。
赵归雁眼眸亮晶晶的,她小手招了招,示意程景颐弯腰。
程景颐依言。
赵归雁立刻弯起眼,红唇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仿若怕惊了什么。
“陛下才是最最最厉害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