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爸妈不在家,奶奶从不问医,只用偏方给我治,感冒发烧只拿酒给我搓背,说搓热了就好了。但讲实话,真没用,我只能缩在被子里,耐心等上几天,有时候实在难受,总会抱怨小地方没有医生。
因为我从小病弱,同龄人不爱带我玩,说我不能上山不能下水,不小心磕着碰着,大人又要赖他们。我哀求了好多次,他们才勉勉强强同意一次。
也许真的不喜欢我,他们要求一个病秧子,翻进村里唯一修围墙的屋子。我不敢,那屋主可是我们村最不受人待见的老人家。我过年走亲戚的时候路过时瞧见,旁边一片张灯结彩,只有他的屋头灰黑一片,冷冷清清。
于是我拒绝,说我不行。有个男生笑话我,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助跑跳起来,扒住墙,眼看着就要上去了,背后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做什么
声音就在我背后,我被吓了一跳,那个男生更是吓得不轻,一下子从墙上掉下来,摔得结实。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老人家背着一个篓,里面放着菜,还沾着些土。我一愣,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来他自己种菜。
那人迅速站起来,都叫唤着跑了,我愣着的工夫,已经只剩我一个了。老人家瞥了我一眼,就进了屋,我赶紧追上去,跟他道歉。
离得近了,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香味,闻起来浑身通透。但他进屋太迅速,一个字都没留给我。我只好回了家。
我好奇,问奶奶他是什么人。奶奶脸色马上变了,大声告诫我不要去,那户人家有病。我被吓到,忙不迭地应了。
但人偶尔有烧糊涂的时候。夏天天热,风大,我没盖被子,开大窗吹了一下午,醒过来就头痛得厉害。我没意识到,出门想走走,不知不觉走到村头,实在没力气,跌跌撞撞寻了个角落坐下,头刚靠上膝盖,就晕乎了。恍惚间有人走到我身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脖子,触感很糙,但凉凉的,很舒服。
等我清醒,头没再那么疼了,发现那个老人家背对着我坐在桌前。我发出一点声音,老人家猛回头,打开一个泡沫箱,给我端了碗黑乎乎的汤。我不明所以,伸手去接,被烫了一下,所幸老人家没松手。我小心翼翼地捏着碗沿接过来,那汤很臭,我不敢喝。
老人家瞪着眼赶紧喝,喝完滚蛋,赖我床上做什么
我抿了一口,巨无敌苦,我差点吐回碗里,但被瞪着,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喝掉。我痛苦地想分散注意,硬是数清了角落的药柜到底有多少抽屉。
我憋着气喝,喝完差点去世,舔舔嘴唇,苦的我差点又吐出来。
我正顺气,老人家夹了颗蜜饯给我,凶狠地要我吐也吐外面。蜜饯上的糖丝黏糊,很甜,我两下就嚼了咽下去,但嘴唇还是苦的,我看着老人家,想再要一颗,但又不好意思。
老人家瞧我一眼,摇摇头,又给我夹了一颗最后一颗,蛀牙我可不会治。
我嚼着蜜饯,一激灵爷爷,你是医生那
我话头卡住。那为什么奶奶说你有病
老人家嫌弃一般那什么否则你以为我给你喝的是什么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奇怪,明明村里有医生,为什么奶奶要信偏方。
老人家嗤了一声迷信,迂腐。
我没听懂,老人家也没打算跟我解释,丢给我两包牛皮纸,叫我回去让奶奶煎药。我走前,老人家又叫住我要是被扔了,你再来我这,我给你煎。
老人家说的真准。奶奶一反常态,声音又尖又锐,责问我为什么不听话。我低着头,不敢吭声,怕被反锁在家。
我到老人家屋里的时候,老人家抬抬眼,似乎有点意外居然能来。
老人家煎药的工夫,我跟他讲了讲话。我想问为什么村里人不喜欢他,但刚问,老人家就明显有了愠色。我不想让他赶我走,于是转头问起了墙角的柜子。
老人家脸色转好,似是有些骄傲,微微昂首我自己做的。我点点头噢。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人家开口没了
我一怔,赶紧改口好厉害好厉害
老人家哼了一声,不再理我。我有些好笑爷爷,好爷爷,你最厉害了。那那些药材也是你自己种出来的吗
老人家没开口,我也不敢追问,在一旁正襟危坐。等到砂锅掀盖,一股味道直冲而来,老人家才悠悠开口别人送的。你们这破地方,哪里种得出来我想要的药材。
我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吗
老人家没回答,汤药一装一推,要我喝掉,再问,就直接把我丢出去了。
我含着蜜饯儿蹦着回家,躺在床上奇怪地想,怎么刷完牙了,嘴里还那么甜呢。
我常去老人家那儿,因为我不愿意再和村里的同龄人玩。也许是在药香里泡了一段时间,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生病,有时候还能陪着老人家下田。
我本来很担心会不会遇上奶奶,老人家表情不屑我才不跟他们一起。
是,偏得很,走出我一身汗来。脚下的地坚实到硌脚,只有种着菜的那一片柔软肥沃。我没有料到,一脚踏进去,半个身子歪掉,砸坏一小丛菜,满身是土,狼狈地抬起头,看见老人家嘴角抽搐,咬牙似的把我拉起来,要我一边呆着去。
我坐在土埂上,看老人家挑着菜,慢慢地越走越远,我喊道还没好吗
老人家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着屁急,着急赶紧走。我没走,又无聊,仗着不会挨打,厚着脸皮不停地喊,喊到老人家背着篓气势汹汹地冲我走过来,我迅速认错。
我给老人家洗菜,换桌上的一碗饭。很香,我抹抹嘴,顺嘴一夸厉害,老人家斜我一眼偷我蜜饯儿了
我笑嘻嘻道哪儿敢。爷爷,你一个人吃饭也太冷清了,我以后常来呀。
碗在桌上轻轻一磕,我被指使去洗碗。
一身土回家,奶奶大呼小叫地问我怎么了,我挠挠头,扯谎说我和别人上山滑了一跤。奶奶摇摇头男孩子,还是野。快去把衣服换掉,然后吃饭。
我边跑边说,我在别人家吃过了。
奶奶似乎很高兴我有了伙伴,说我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我很高兴,差点脱口告诉奶奶我每天去的是她不允许的地方。我很想告诉她,老人家不是她口中的样子。但我不敢,她很固执。
我慢慢长大,在老人家那儿喝了不少汤药,解表清热驱寒益脾的另当别论,怎么会有什么能长个子的奇怪药材。我呲牙咧嘴地含住两颗蜜饯,有些含糊道爷爷,你这儿这么多药,就没想过给村里人治病吗
老人家不似往常一样瞪眼,安静到我有些后悔乱说话。老人家好久才叹口气谁愿意信我
我有些心酸,悄悄地拿了老人家的蜜饯罐,夹了一颗递到他嘴边。我本意是想让爷爷吃点甜的高兴一下,没想到爷爷眉毛一吊,伸手就逮我小东西,居然知道我罐头放哪,啊
我知道老人家没生气,但还是求饶,想翻过刚刚那页。但我始终高兴不起来,回家的路上终于泄了气,没精打采地踢着石子。
回到家,灯亮着,推门进去,奶奶却没有喊我。我觉得不对,按着奶奶的门试探地叫了一声,仔细听去,却听见极重又急促的呼吸声。我赶紧推门进去,看见奶奶倒在地上,按着胸口双眼紧闭。
我被吓到了,大喊了一声奶奶,惊动了邻居,邻居过来,七嘴八舌,尽胡说八道,却没人有办法。我语无伦次你们帮我,帮我把奶奶送到村头去,那有医生,帮,帮帮我
还有人在犹豫,我抬起奶奶的胳膊就想往外走,但我根本没挪动多少,我几乎要冲他们吼,他们才终于伸手。
老人家打开门,看见的就是我涕泗横流的脸,我来不及解释,只能抓着他的衣角流泪。他往后一瞧,直接敞开大门,让他们把奶奶放到床上。
邻居放下奶奶,就避瘟神一般地退了出去,我不敢在屋里添乱,抹着泪在屋外等。邻居的议论被风吹进我耳朵里,细碎的,质疑的,恶意的。我愤怒起来,狠狠瞪向他们,他们瞧见我的眼神,不满又不屑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用力瞪圆眼,想凶狠一点你们又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邻居早散了,老人家才出来。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他拍拍我的头哭什么,不信我
我流着泪摇头我信,我最信你。
我哭累了睡着,再醒过来,是和奶奶一起在床上躺着。我意外地发现这张床挺大。我不想吵醒奶奶,小心地爬起来,看见老人家趴在桌上,瘦得骨头凸起,背影很是单薄。
我悄悄在他身边趴下,不知不觉睡着。再醒,却是被奶奶一把摇起来的。我晕乎着被摇醒,奶奶声音刻薄,指责老人家带坏我。
我一下清醒过来,跳下桌子,不可思议地喊奶奶明明是他救了你是他治好你的
奶奶一把扯过我,尖声反问他治好自己了吗
我挣脱不开,回头望老人家,他双手紧紧握着,却一句都没反驳。奶奶拽得很紧,我手腕通红,不自禁流下泪。
我闹绝食和奶奶抗议,奶奶冷着脸,雷厉风行地把我爸妈叫回来,没过两天就把我送走。
我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被拽走时,看着老人家紧闭的门,泣不成声。爸妈跟我不熟,手忙脚乱地不知要怎么哄我,我哽咽着,说我想吃蜜饯。
去了新家,我又病了一场,爸妈带我挂号吊水,叫我吃那种黄黄白白的药丸,和印象里黑乎乎的汤药倒真不是一种。妈妈替我去买了蜜饯,一大罐,我只吃了两颗。我觉得不甜。
爸妈没有问我在老家发生了什么,换了一个崭新的环境,一切都在催促我朝前走。我不甘心,盼着过年回去,没想到一年结尾,奶奶进了城。
我眼看着奶奶指挥着爸妈贴对联挂灯笼,红火热闹,就忍不住难过。我食言了。
我身体仍然不好,甚至不爱晒太阳,别人在阳光下挥洒汗水,我宁愿窝在教室写烂笔头。我也不爱跟人交流,久而久之,就没了朋友。我一直形单影只,在别人成群结队甚至如胶似漆的时候,我显得格格不入。
也许是爷爷灌的药生效,我的个子抽条般窜高,竟然也有人会看着我红脸,但我却没有什么波澜。烂笔头的结果就是成绩不赖,进入的大学还算合心。奶奶合不拢嘴,自夸道多亏当年早早送我进了城。
我笑笑,开学便远离了家。入学的社团招新,我没什么兴趣,却有人拍拍我的肩,我扭头看去,一个皮肤稍黑的男生眼神明亮同学,你好高啊,要不要来我们篮球队
我没加,我知道我自己几斤几两,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往操场走的心。那个男生在篮球场上极其耀眼,运球扣篮三分绝杀,落地的瞬间全场尖叫,很帅。
可能我在一众女生当中太突兀了吧,他有时候投进一球,会擦个汗,接着冲我挑挑眉,竖起一个大拇指。当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也会心动。
我并没有什么出格行为,也没有表露过我的心迹,我不想给他带来困扰,也不够勇敢。我和他也不常聊天,偶尔活动有交集,一起吃个饭就很不得了了。他人很好,甚至记下了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日,问我喜欢什么。我惯性答蜜饯,他回怎么像小孩子。
但我生日真的收到了一包,被黏糊糊的糖丝包裹着的饯子。很甜。
毕业以后奶奶催我谈对象,我听得头痛,只好搪塞等工作稳定。奶奶催急了,脱口而出你别也是有病吧
爸妈当场愣住,奶奶像是也被自己吓到,猛地住了嘴。我不解,奶奶像是破罐子破摔般我问你你是不是也和那个那个谁一样,有病不喜欢女的
爸爸伸手拉住奶奶,想让她别说了,奶奶用力甩开他的手,狠狠一瞪,继续大声道我就说让你不要去找他,你偏不听也不知道他那病到底传不传染,你本来身体就差,别再多一个毛病出来
我浑身无力,看着骂骂咧咧的奶奶,长叹出口气,没有反驳,转身回了房间。
我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我得去问问。
站在熟悉的门前,我才知道什么叫近乡情怯。我踌躇着,不敢敲门。突然有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背着菜篓,腰微微佝偻,声音却中气十足站着干嘛,要我请你
我呆愣着跟进屋。菜篓被丢进怀里,老人家下巴一抬没忘了在哪洗吧
我擦干净手,端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看着老人家,他笑纹一深,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大罐蜜饯儿。黄澄澄的果子甜得牙痛,我含含糊糊,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一直愿意一个人住在我们村里。
老人家神色平淡,说他陪人住。
我反驳可我从来没见过有别人。
老人家轻描淡写地揭过痛苦他早入土了。
我眼眶发热爷爷,那是另一个爷爷吗我,我也喜欢男生,我们这是生病了吗
老人家叹息一般这怎么能是病
我有些哽咽可是我奶奶说
有手在我头上拍了拍,他问你不信我吗
我几乎要说不出话,泪流满面我信,我最信你。
我身体不好,但我没病 文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