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津美纪,是甚尔入赘前伏黑家的女儿。
甚尔死后,伏黑妈妈并没有抛弃惠这个无血缘的儿子,而是以一己之力努力抚养着两个孩子。但是压垮一个成年人的最后一片雪花会在何时落下谁也无法预知。某一天夜晚,这个饱受两段婚姻折磨的女人没有再回到这个家中。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去不回。
刚刚升上初中的津美纪带着还是小学生的惠,靠着妈妈不多的储蓄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要不是五条悟某天心血来潮,想起了当初和甚尔的约定,特意跑来埼玉看了一眼。两个正为下个月的水电费发愁的孩子接下来的命运还真不好说。
也许社会福利机构会上门接管,再把他们分别安排到有意愿收养的家庭中去。但对于相依为命的伏黑姐弟来说,这绝不是他们高兴接受的方案。
两年过去了。惠果然长成了跟他的发质一样支棱的好孩子。露琪亚跟他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知道些近况也多半来自五条悟的转述。
但五条悟自己左右不过二十出头,要论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监护人,他恐怕除了出手大方,别无所长。
“就算如此,我也起码胜过人世间一半的父母。”白发的咒术师曾经如此振振有词。
对于这番厚颜无耻的辩驳,露琪亚一时被哽到说不出话来。金钱,诚然是世上最能带来安全感之物,而且多多益善;要是没有钱,人就连自由自在的生活都不能如愿。这是死神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露琪亚赶到埼玉的伏黑宅,警察们已经帮着惠把津美纪送回了家中。十五岁的少女仰面朝天,平躺在床上,两手叠在腹部,呼吸平稳,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正在做着好梦。
但在露琪亚眼中,津美纪的情况相当怪异。代表黑色的咒力像一滴滴进清水的墨汁,毫无章法地扩散开来,把人类纯白的灵络染得乌七八糟。
伏黑惠留意到她脸上的凝重“津美纪她怎么样”
“你姐姐什么时候觉醒了术式”露琪亚问。
伏黑惠大惊“你说津美纪没有啊。”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便努力去观察津美纪身上的咒力反应,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无所获。
“这不可能,津美纪她明明是个连咒灵都看不见的普通人”
“但她在生成咒力,虽然非常非常微弱。”露琪亚指向津美纪的前额,在那里有一大片只有他们俩才能看见的复杂咒纹,“从这儿”她的手指沿着脊索划到颅底,“到这儿”继续下划到椎骨“再到这儿”
“她的灵络正在变得像咒术师,但又不像咒术师那样由于对咒力控制精细而显得黑白分明。这是我能看到的东西。”
“不过你放心,津美纪的生命体征很稳定。”露琪亚拍了拍惠的肩膀,像鼓励一个小男子汉一样,“我向你保证,在悟赶到之前,津美纪不会出任何问题。我陪你一起等。”
她给女孩设下“镜门”,起身去厨房转了一圈儿,
“夜还长,喝点东西吧,牛奶热可可怎么样”她从冰箱柜门上探出头,冲楼上喊。
惠应了一声,心想,怎么样都好。
他守着床上的津美纪,耳朵里听着厨房里呯呯嘭嘭的动静,竟然不觉得烦躁。兵荒马乱的夜晚,有个人在不着痕迹地把混乱导回日常的轨道,伏黑惠那颗揪起来的心脏也跟着慢慢、慢慢,如月色一样熨帖开来。
不一会儿,露琪亚端着两只热腾腾的杯子上楼,放到他面前,人也随意坐下。
“现在可以跟我详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到夏天,随着渐渐热起的天气,少男少女们的心也不免跟着蠢蠢欲动。今年在浦见东中学的学生里流行的试胆大会,地点选在八十八桥。
那是一座连通两座高山的桥梁,除了过路的车辆,少有人行。也正是因此,这里成为轻生者寻短见的首选之地。桥下有一条季节性河流,春汛过后,水量就渐渐下降。今年夏天雨水稀少,还没到秋天,已经枯得露出了河滩。只要下定决心,从桥面一跃而下,便会直直坠入桥下的河谷中,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长此以往,八十八桥便成了本地有名的灵异场。据说曾有人在午夜步行过桥时见到了死者的幽灵。
中学生们之间流传的是个更新的版本。他们相信午夜的八十八桥会打开通往未知世界的通道,只有胆子最大的人才敢在零点去桥上走个来回。
伏黑津美纪的同学就是这样两个一时热血上脑的笨蛋。他们大声嘲笑这是无稽之谈,被人驳了面子,便发下豪言一定会在今晚去桥上走一遭。
这话听得一旁的津美纪忧心不已。
生性温柔体贴的少女虽然从没亲眼见过传说中的灵异生物,但是家里住着个咒术师预备役,加之偶尔前来关照他们生活的咒术师现役。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以及行事下意识的禁忌中,聪明的女孩明白了一点,人可以相信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不存在,但至少要对未知保持敬畏。
津美纪见劝不动人,便决心晚上和他们一起去一趟八十八桥。算是担忧也好,算是壮胆也罢,总归是人多力量大。
然而两个学生回到家里越想越后怕,怂到晚上睡觉都得开着灯。但为了面子,竟是谁也没有通知津美纪。
等到惠见情况不对追过去时,见到的只有额上生出诡秘咒纹、昏死过去的姐姐。
那是一根被连根拔下的手指,漆黑的长甲尖锐无比,风干的皮肉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形成符咒般的花纹。
五条悟一脸嫌弃,从漫天散落的血肉中,拣出掉落的手指,丢进封印盒中放好。
辅助监督岩濑在他出来后撤掉“帐”,看到里面一地辨不出人形的烂肉,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在自己放下“帐”之前,他看见五条悟咬着波板糖,亦步亦趋,像只天真又威严的帝企鹅,跟在一个小孩身后。
那是个肉乎乎的孩子,衣着整洁,皮肤白皙,圆滚滚的小手也握了一支彩虹波板糖,露出手背一个个浅浅的凹窝,一看就是家长惊喜养大的心肝宝贝。要不是白发的咒术师左手背在身后,冲辅助监督做了个放“帐”的手势,岩濑压根没认出那是个咒灵
严格来说,那的确不能算咒灵。把宿傩手指当饼干吃下去的孩童,身体立刻遭受了强大咒力的侵蚀。被改造后的受肉体,与其去讨论人类还是咒灵,不如说更加接近九相图那一类的存在。
但是诅咒之王的咒力密度,哪怕只是二十分之一的小小手指,也不是随便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五条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有求必应地用糖球装满了小孩所有的口袋。
月亮像一只苍白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彩虹色的糖球。但即使是最强的咒术师,也无法违逆必然的死亡。
孩子可爱的皮囊就像一只脆弱的皮口袋,兜满了破碎的血肉。只要里面的压力再大上一分,就会像吹过头的气球一样炸开来。
这就是今晚的突发祓除任务。
把任务报告全都丢给辅助监督后,白发的咒术师孤身站在月亮下,轻轻地、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垂下眼睛。这才掏出任务中静音的手机,意外地发现十多通来自伏黑惠的通话申请。
当五条悟紧赶慢赶回到伏黑宅时,惠已经枕着露琪亚的膝头睡着了。然而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的男孩,即使是在睡眠中,仍然紧缩着眉头。他心里记挂着津美纪,睡得极浅,一点点动静就足以把他弄醒。
“唔是五条先生回来了吗”他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
一得到肯定的回答惠立刻跳了起来,幸好露琪亚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没叫他踩着毯子平地摔给监护人叩头。
从进门起,五条悟就摘下了墨镜。回程的路上,露琪亚已经把情况跟他交代了清楚。澄蓝的“六眼”流光溢彩,据说世上没有这双眼睛看不透的虚妄。
然而迎着伏黑惠期待的眼神,五条悟遗憾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样六眼也看不出来。”惠难以接受,“津美纪津美纪难道要一直这样睡下去”
小男孩难过地蹲下来,双手紧紧环过膝盖,脑袋埋得严严实实。
“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得好。明明不是她的责任也愿意伸出援手。她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的好人。”
“太不公平了,这世上唯有津美纪不该遭受这种命运”
昏黄的夜灯从惠头顶照下来,投出一地黑影。随着影子主人激动的心绪,黑影也无声地翻涌起来,隐隐有影之世界的常驻民从深渊之口往外张望。
露琪亚抓起空掉的玻璃杯一把贴上惠的耳朵。男孩被冰得一激灵,回过神来,行将暴动的影子也恢复了平静。
“不要着急,惠。如果连你都放弃了,世界上还能有谁比你更相信津美纪还有救呢”
她半跪下来,平视着惠,极有耐心地向他说明了“镜门”的原理,又拉过五条悟以六眼之名再三保证津美纪目前没有性命之虞。这一番哄劝下来,总算说动伏黑惠答应去睡觉休息。
一直等到惠睡着,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关上房门。
门口,五条悟屈着一条大长腿,环臂抱胸,后背靠墙,似是已经等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