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荒凉而料峭的心间,长夜消逝,春风乍起。
桃桃揪着慧觉的僧袍“你们研读了这么久的术书,一定很有心得吧就拿这群小王八练练手,上”
闻见越来越近悍勇的马蹄声,小和尚的腿直打哆嗦“是看了很久的术书没错,可那都是残卷,深奥难懂”
“不是吧”桃桃问,“里面没有赋灵术书”
“那是何物”
“就是灵师用灵力绘制的术书,在脑袋上轻轻一拍,术法就能钻进你的脑袋。”
“从未听过,皇室驱邪司都不敢这么想,这是你梦里梦来的天书吧”
桃桃疑惑“我分明记得有这种东西存在。”
几个呼吸之间,灵师们已经到达面前。
两脚难敌四足,在这崎岖的荒原上,是跑不过马的。
李青凤一甩手中的长鞭“你们倒是很会躲藏,可我说过要踏平魍魉鬼域,要你们生不如死,还不是被我找到了”
桃桃暗自想道,想要我生不如死的人多了去了,你都排不上号。
“阿弥陀佛。”慧觉礼貌道,“我们没有躲,一直在河边捉鱼,不过不躲不是因为不想躲,而是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就逃离了鬼王殿的水牢,要是早知道你们出来了,还是要躲一躲的。”
小和尚絮絮叨叨“冤有头债有主,那只冒犯诸位的女鬼已被鬼王捏死,我们之间并无恩怨,不如”
仗着桃桃是鬼,李青凤看不到她,慧觉开始胡说了。
李青凤冷笑,眼眸中冷气森森“你们一个是皇室驱邪司通缉榜上的要犯,一个是那女鬼的喽啰,我们之间并无恩怨小秃驴,你说得轻巧。”
慧觉平静道“这样说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李青凤朝慧觉和南宫尘走去,刚迈出一步,身体忽然失去重心,扑在地上。
桃桃抱臂站在一侧,凭借着鬼魂透明的优势,她伸脚绊倒了他。
李青凤当着众多灵师的面摔了个狗吃屎,怒不可遏“女鬼就在附近,给我上照妖镜等把她找出来,我要把她关入驱邪司里淫妖的囚牢,让她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桃桃见李青凤背后的灵师掏出一面金色的镜子,眨巴着眼“这就是你们的照妖镜啊”
她隐约觉得那东西应该叫六道心镜。
曾经似乎有人对她说过,六道心镜认主。
没有认主的六道心镜力量微乎其微,且背后有一处凸起的花纹,以防误伤,只要按下去就会使镜面暂时蒙尘。
桃桃在那灵师启用六道心镜时走到他身旁,手伸到镜子背面按住那花纹,明光四晃的镜面瞬间笼上了一层灰雾。
灵师久不与邪祟动手,对这诡异的状况不知措施“小王爷,照妖镜失灵了。”
“废物”李青凤骂道,“先把这个秃驴和这怪物给我抓起来,我要好好折磨他们。”
灵师上前去拿南宫尘与慧觉,脑袋却被石头砸中。
桃桃手里捧着一堆石块朝灵师头上砸去,众人却怎么都找不到石头的来源。
“你们都是死人吗”李青凤喝道,“没有照妖镜就不会办事了皇室驱邪司养你们有什么用”
灵师们被骂得冷汗直流,纷纷献出看家本领。
桃桃静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画符逼她现身,眼眸蕴了一抹暗色“灵师如此,怪不得世间大乱。”
她捡了根树枝走到南宫尘面前“我教你一道印。”
树枝点地,她熟练地在泥土上画出一道繁复的印术。
慧觉在旁边跟着学,画出来的印却没有任何灵力“这真不是你编的吗”
桃桃说不清,只是这印记凭空出现在脑海,熟练得如同画过千万遍。
她隐约有种直觉,南宫尘他应该可以操控这印术。
南宫尘没有多问,指尖流逸出雪白的灵力,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桃桃所画的印。
他以那丝灵力勾勒,繁冗的笔画于空中凝结交错,变幻出一道月亮的形迹。
灵师们的攻击纷叠而至。
月形印记在他们身前撑开百倍化为一道坚固的屏障,挡住了上百灵师合力的一击。
但南宫尘体内的灵力微弱,只一瞬,屏障消失。
慧觉惊道“这是什么术法”
“担山取月,招云卧雪。”桃桃喃喃道,“取月印,主御。”
慧觉低头看自己的手“它在我手上无用”
“你学不了。”桃桃见灵师还在愣神,手下又画出一道同样繁复的印记。
南宫尘脸色白得像块没有温度的冷冰,是消耗过多灵力的缘故。
他没有多说,照着桃桃的印记描摹。
随着印记画成,天际黑云散动,化为丝缕朝地面流泻而来,于半空中化为道道利箭朝地上的灵师射来。
桃桃惊讶地看着南宫尘,那印记足有上百笔,他一下就能记住。
画出来的印记无论笔画长短还是位置都分毫不差,而招云印千变万化,最难操控,他第一次使用,就会以印化形。
仿佛那生来就该是他手中的印。
印记虽然完美无瑕,但南宫尘此刻的灵力太弱,招云印化为的利箭并没有给灵师造成太大伤害。
慧觉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跑上前来“让开,我来”
桃桃看着他手里那张符,觉得甚是眼熟。
她反应了片刻,想起昨天他们翻术书时提过里面夹着一张天雷地火符。
慧觉当时把符箓收起来了,说以后遇到危险或许能用上。
可此时慧觉手里那张符
桃桃喊道“别”
已然晚了。
慧觉撕开符箓,丢到正要抓人的灵师身上。
炽热的烈焰自眼前霍地燃起。
一刹那间,火光冲天,浓烟弥漫。
桃桃反应极快,一手提着慧觉,一手拽住南宫尘的手腕将他们拖到远处。
背后的火热能量越来越强烈。
桃桃预感到要爆炸了,将南宫尘和慧觉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他们。
轰隆一声,烈焰席卷着热风而来,周围的砂石、土壤、草木,全部炸飞了飞灰。
在热浪落到身上的前一刻,一只手臂环住桃桃后腰。
南宫尘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以肩背挡住了那火焰的冲击。
慧觉被压在最下面,小脸皱巴地问“你们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了。”桃桃心有余悸,但不忘阴阳怪气,“有尔等卧龙凤雏般天纵奇才陪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有事呢最多也就是死一死吧,不碍事的,以后没事还可以多来几次,让我多死几回。”
慧觉“对不住。”
浓烟消散,桃桃的脸被熏得焦黑。
在那道符的作用下,上百灵师皆被炸得昏厥,有的皮开肉绽,浑身焦黑,甚是惨烈。
那嚣张跋扈的李青凤已然不省人事,头发被烧焦了一半。
慧觉吞咽口水,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对我说,天雷地火术只是普通的火属性术法,怎会如此惨烈阿弥陀佛,我是不是造了杀业”
“你笨啊你”桃桃给他一脑瓜崩,“天雷地火术是普通的火属性术法没错,但普通的符箓被不同的人画出来威力也不同,那张符上火焰之色深沉,至少是七株灵师画出的符箓,你一个没有灵脉的小秃驴怎么敢用它的啊”
慧觉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你怎懂这些”
桃桃鼻子出气“我懂的东西多着呢,慢慢学吧你。”
南宫尘拔出李青凤的长剑,剑刃悬在他养尊处优光滑的脖颈上。
就在剑刃要切下昏迷的李青凤的头颅时,桃桃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
“你要杀他,就必须连他背后这上百灵师一起杀,不然会招来无尽报复。”少女纤巧的眼睫轻颤,眸色明亮,“虽说是一群废物,但对人间还是有些用的。”
南宫尘身上的气息阴冷,她从未觉得他像慧觉口中所说的那样,是慈悲的天命之人。
少年回头面朝她,桃桃感受到他的情绪森然,但依然握着他的手腕。
奇怪,明明在鬼王殿水牢时他还对李青凤的生死无动于衷,为何现在却对他动了这样凛冽的杀意
桃桃不明白。
“你真要杀,我不拦你,但你想清楚了。”
“如若人间没有灵师,只怕连都城都守不住,到那时,凡人又该去哪里寻求庇护”
南宫尘剑尖指地,缓缓写下我不在乎。
不在乎。
不在乎灵师,不在乎凡人,不在乎一切。
你在乎
桃桃没有说话,她松开手。
正在她以为他要用这些灵师的鲜血来偿还他受过的苦难时,他却将剑丢弃了。
他转身离开。
桃桃望着他,他白袍的背后有一片烧糊的血渍。
她跟上了他。
南宫尘沉默地走回木屋背后的断崖。
在天雷地火符的作用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他坐在断崖边,脱掉上身的白袍,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
风吹干他脊背的血迹,露出了新添的伤痕。
他摘下悬崖边长的一种暗红色药草,在掌心搓碎。
他想要将药草敷到后背,却触碰不到伤处。
桃桃在他背后站了许久,恰如其时开口“小怪物。”
他动作顿住,桃桃走到他身旁,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药草。
他脱去了蔽身的白袍,冷白的肤色让人乍一眼看上去会产生些许他很柔弱的错觉。
但实则,他少年的身体线条漂亮,宽肩,窄腰,清隽又不失力量。
桃桃将手里的药草贴上他的细腻的后背。
药草是凉性,而她的手却温意丝丝。
如同冰火两重,酥酥麻麻的痒意蔓上皮肤,叫人的理智也跟着拉扯。
南宫尘静住不动。
他体质不同常人,药草一贴上,伤口就开始慢慢愈合。
不过伤能愈合,疼痛却不见得。
桃桃垂下眼眸,平日话还算多的一个人,现下和他安静独处在这,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说谢谢他他似乎不需要、也不会想听这个。
问他疼不疼,这是句废话,估计他不会回答。
给他讲笑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他这样一张面孔,要怎么笑呢
再或者问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杀李青凤,又突然不杀了似乎也不是个好主意。
桃桃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问道“火山谷真有火山吗”
问完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慧觉都说了那里遍地磷火石和岩浆长河,怎么可能没有火山呢
出乎意料,南宫尘竟然回答她了嗯。
这给了桃桃继续白痴的勇气,她又问“你去时,火山爆发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受的伤”
意外。
桃桃对他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很不满,她揪他脸“多说几个字”
这不是她第一次揪他脸,但比起孩童的柔软,少年脸颊细腻中又微微泛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触感。
南宫尘你不怕
“怕什么”桃桃下意识问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是在问,她不怕他吗
桃桃松开捏着他脸颊的手。
这张脸确实过于特别,但相识以来,她从未有哪一刻对他产生过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不怕。”
峭壁之下风声凛冽而来,桃桃偎在风里,轻声道“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总觉得,从前的我也是只怪物。”
少女乌发被风吹得招摇,一缕笼住她雪白的脖颈。
从眉梢到眼角再到鼻尖唇畔,每一寸,每一分,都有清明至净的味道。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怪物
“那天在荒原他们叫你怪物,我听后心情很不好,隐约有种感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被那样叫过。”桃桃说这话时笑着看他,“如果我不是怪物,怎么会跟着难过呢”
“其实你很孤独吧”桃桃的笑清冽,“一只小怪物确实难过,现在有两只了,你不会寂寞。”
少女迎风而立,她望着天穹之上暗色的云霭,忽然问他“你会记恨我吗那天在鬼王殿,我挠你脚心。”
邪祟将他剥皮抽筋,灵师数度砍下的头颅,却从未有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而面前这少女,脸上还有一抹天雷地火符下烟熏火燎的痕迹,她却认真地问他,你会记恨我吗
在孤寂而漫长的生命里,他没有爱,也没有恨。
世间一切在他眼里都是草、是石,是飞起的沙尘,他不会多看一眼。
之所以横起刀尖,是因为那是威胁到她的人。
之所以丢掉利刃,也是因为,那是她不愿看到的事。
少女不等他回答,先狡黠地笑了“不说话就是不会了,可不准记仇啊。”
她一笑,他荒凉而料峭的心间,长夜消逝,春风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