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重新化为点点流光,钻进了楼画眉心。
同时,被见舟冻成冰块的周野望也解了封,他一直维持着先前作揖行礼的姿势,似是被冻傻了,冰块化尽后也没恢复意识,而是软软歪倒在了地上。
见状,秦东意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到周野望身边,用灵力探了下他的情况,这便跟一脸担忧的燎鸯道
“没事,只是冰封太久,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燎鸯擦擦眼泪,重重点头。
秦东意看着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先前怀霜仙尊说的,周野望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那孩子也不像妖。
燎鸯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和他坦白
“这事怪我,是我的错。我在成妖前,是周野望做的一只纸鸢,后来出了点事,他不在了,我舍不得他,天天哭。主人看我这样,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他嫌我哭得丑,为了让我别哭,就保下了周野望的魂魄,用我们暗香谷魔灵树的根做了一个木偶给他当身体。”
“周野望是因我而死,我想还他一个完整的人生,就把他送去了长安一对失孤夫妻的家里,原本想让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没想到魔灵树灵力充沛,那对夫妻将他送来了清阳山。他不算人类,但绝对没有坏心思的”
在燎鸯以往的认知里,人类都是极度排异的存在,他们大概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自己倒是没关系,但她不想看周野望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此事打破。
于是她拉着秦东意的袖角,尝试恳求道
“疏月君,我求求你,从幻境出去后我就去跟你们掌门自首,你们想把我赶出去或者杀掉都可以,能不能别把这件事告诉周野望”
见小姑娘可怜巴巴的,秦东意微微弯唇,算是安抚
“你不用走,我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他。”
燎鸯愣了一下,随后又听秦东意道
“保护好自己,别被其他人发现。”
虽然相处不多,但秦东意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孩子。
燎鸯重重点了下头,她看着秦东意,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
“对不起疏月君,刚刚错怪你,对你凶了,谢谢你保护我家主人。你是个大好人,怪不得主人喜欢待在你身边。”
她顿了顿,又试探着问
“我之前看过清阳山的规矩,若是新弟子在宗门大比中成绩优异,是可以选择拜入长老门下的。那到时候如果我成绩不错,可以拜在疏月君门下吗”
秦东意略微思索一瞬。
他不算长老,也不收徒,常楹算是个特例。但燎鸯若是去了别家长老门下,被发现身份难免陷入危险。
思及此,他点点头
“可以。”
“谢谢你。”
燎鸯冲他笑了一下。
她眼睛哭得肿得像个桃子,怪滑稽的。
秦东意看她一眼,随后起身,坐去了楼画身边。
那人目光还是一片空洞,像个没什么生机的木头人。
他眼底有两道蜿蜒的血迹,在他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尤为乍眼。
秦东意抿抿唇,用袖角替他擦了擦脸。
楼画这才有了反应,但也仅仅是微微抬眸,依旧没有什么意识。
秦东意手指微微蜷起,问
“楼画在暗香谷,过得好吗”
燎鸯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
“一点都不好。主人经常会出现幻觉,严重的时候就会失控,弄得浑身伤。然后大祭司就会给他喂药,他不喜欢吃苦的,总是把药偷偷倒掉,病也总好不了。不过我发现,自从来了清阳山,他好像状态比以前好了一些。”
听了燎鸯的话,秦东意微一挑眉
“大祭司”
“嗯,大祭司是我们暗香谷除了主人以外,第二厉害的。他人聪明又靠谱,我们都听他的话。不过他可神秘了,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可能也是半妖吧。”
秦东意“也”
“哦,疏月君你不知道,我们暗香谷最开始那一批人都是半妖,后来其他妖魔归附与我们,才成了今天的规模。不过其他半妖没有刚那白毛说得厉害,他们好像只有妖丹,没听说过有心脏的,而且多少有点毛病。比如雾青哥眼睛看不见、小连朔心智和身形永远长不大、还有一条鱼只会阿巴阿巴。”
燎鸯说着说着,突然又难过了
“说到这,主人原本有心脏的,现在也没了,说是被人藏起来了。疏月君,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拿走了他的心啊”
听见这话,秦东意怔愣一瞬,并没有回答。
沉默半晌,他揽过楼画的肩,将人抱在了自己怀里。
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点也不了解楼画。
甚至他的事,都要从一个又一个外人口中听说。
听别人说听别人说他的出生来历,听别人说他并不是传闻中那般恶毒,听别人说他疯是因为把心脏给了他,听别人说他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好。
秦东意有种无力感。
我该怎样对待你。
要怎样才合适。
秦东意原本就不大擅长表露情感,这辈子也就对这么一个人动过心。原本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到头来发现只有他自己天真。
没人教过他喜欢的人变成仇敌该怎么办。没人告诉他如果那人变了,他还该不该继续爱。
但不自觉的心软是真的,心疼是真的,会为他情动,也是真的。
如果从未了解过,那重新认识一下,似乎也未尝不可。
楼画身为半妖,跟寻常的人或妖都有些微的不同。
比如,他的记忆能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没见过外界的阳光,久到他还是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时候。
那时他总能听到些嘈杂的哭嚎,但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一道女声。
“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见舟,我跟你不一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活着逃出去,你懂不懂”
“要死你自己一个人死,我不能输,绝对不能。”
在那些记忆碎片中,女人偶尔会哭得很崩溃。但更多时候,她都是自言自语似的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那时候的孩子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他能共情到母亲伤心的情绪,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令母亲如此难过,如果可以,他真想抱抱她。
那时,小孩从有意识开始就一直在期待与母亲的见面。
他以为一切都会顺利下去,但突然有一天,小孩被一把簪子刺穿了身体。
在剧烈的痛苦中,他听见女人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去死”
簪子不停刺入小孩的身体,随后外界掀起一片乱声。
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到小孩残破的体内,挽回了他不断流失的生命。
他活下来了。
但那之后,他的母亲似乎一天比一天消沉,他能得到的养分也越来越少。但小孩很懂事,就算这样也不闹,只乖乖待在母亲肚子里。
他想,他一定要早点出去快快长大。问问母亲为什么会难过,然后好好保护她。
他想告诉她,就算难过,也一定不要放弃生命,因为她还有他,他很爱她。
小孩在一天天长大,有一天,母亲似乎经历了十分危险的事,一边哭,一边在跑。
虽然知道很不是时候,但小孩还是不受控制地、提前降临了人世。
血污糊住了小孩的眼睛,在呼吸到空气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了上来。
他睁开眼睛,想看看母亲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那双温暖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去死”
空气被一点点剥离,刚出生的孩子,连哭都没了力气。
那时他明白了一件事情
和他希望见到母亲的那种期待不同,这世上,并没有人欢迎他的到来。
后来,小孩并没有死。
但他被丢弃在荒山中,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有头刚生了死胎的母狼发现了他,将他叼回了自己的窝里喂养。
可小孩终归不是狼,他没有厚实的毛发也没有尖利的牙齿,因此,在母狼哺乳期过了之后,他又被丢弃了。
有时候,他也想找个人问问为什么。
至少找见跟他血脉相连的那两个人,问问,为什么要留他一条命。
既然不要他,那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杀了他。
负面情绪如同无底深海,将楼画的意识淹没。
他这一生,一直在被抛弃,被舍弃。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在在黑暗的末端,他嗅见了一丝清浅的檀香。
那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世上,也曾有个人面对生命的威胁和世人的非议,依旧坚定地选择了他。
室内檀香袅袅,白烟从精致的小香炉中溢散出来。
楼画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许久,才在识海中问出一句
“老长虫,我是不是死了。”
应龙向来随叫随到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你活得好好的。”
楼画有些怔神“真的吗,那个白毛老怪,如何了”
“什么白毛老怪,你做噩梦了。”
楼画轻笑一声“骗子。”
大概是精神创伤的后遗症,楼画脑袋有些痛,反应也很慢。
但这样一来,他情绪的起伏倒没有往常那么极端了,他有些麻木,但反倒比往常更像个正常人。
楼画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而后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身上的白衣换了一套,头上的红绳正规规矩矩绑好放在枕边,一看就是秦东意的手笔。
他解开红绳,随手把自己的头发绑好,光着脚走了出去。
也是难得,疏桐院今日并没有下雪,甚至阳光晴好,连那棵梧桐树都抽了新芽。
院子里,常楹正在有模有样地挥着他的小木剑,他看见楼画,立马冲他疯狂眨眼算作打招呼。
秦东意原本背对着楼画在看常楹练剑,见状,他回头看了一眼,表情还是淡淡的,没有多余神色。
他转回去,扶着常楹的手臂给他调整一下姿势,又过了一会儿,他摸摸常楹的头,小孩这就欢呼着跑出去玩了。
秦东意收了剑,径直走去梧桐树下那张石桌边坐下。
楼画跟在他身后,看看桌子对面那个小石凳,觉得不满意,最终坐去了秦东意腿上。
秦东意看着他的脚,微微皱起眉
“没穿鞋”
“忘了。”楼画搂住秦东意的脖子,埋在他颈窝深嗅一下,闻见他身上的檀香后,人果然安心不少。
就算先前险些丢了命,但楼画还记得有件事没和秦东意掰扯清楚
“那天你是不是抱我了”
“哪天”秦东意微一挑眉。
“把我弄哭后的那天早晨”
楼画话说得很暧昧,他看秦东意耳尖有些红,就像吃到糖的小孩一样,笑得很开心。
“下去,自己坐好。”
楼画搂得更紧一些
“你再抱我一下,我那天睡着了,都没感觉到。”
秦东意拿他没办法。
他抬手,轻轻环了一下楼画的腰。
楼画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小孩,很容易就能满足。
他眼角眉梢写着的都是开心,他亲了一下秦东意的脸颊,感觉不够,又亲了好几下。
但他的好心情也就维持了那么一小段时间。
他离秦东意很近,看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问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在有些事情上,他比常人要敏感很多。
他捧着秦东意的脸,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在可怜我
秦东意不作回应,但这也的确是他的回答。
楼画弯唇笑了一下
“虽然我很高兴你能对我好,但如果不是因为可怜我,我会更高兴。”
他的指腹轻轻抚过秦东意的唇,最终,他低头吻了上去。
楼画不会接吻,动作略显生疏,偶尔还会咬到秦东意。
彼时疏桐院的暖阳透过梧桐树的新芽洒在他们身上,在衣裳上留下一片一片的光斑。
但即使阳光温暖,楼画的手依旧是冷的。
他的手捧着秦东意的脸,吻得很认真。
许久,秦东意抬手,托住了他的后脑。
一吻结束,楼画垂眸看着秦东意,暗红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模样。
他能感觉到秦东意温热的呼吸,而后就听他问
“你喜欢我”
楼画弯起眼睛
“我爱你。”
虽然有很多人提醒过他,他根本不懂爱。但楼画倔强地认为,自己那就是爱。
“为什么”
秦东意听见却是微微皱了眉
“你八岁入清阳山,十六岁成为内门弟子,十八岁离开清阳山。你我相处的时日,并不算久。”
十年,比起他们三百余岁的年纪,的确不值一提。
甚至在楼画回到清阳山前,秦东意一直认为自己少年时的心动只是一厢情愿。
他一直不知道楼画对他那称得上是偏执的情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不过在少年时,在路边捡了一个孩子。往后的相处也都平平淡淡,甚至回想起来都没什么特别之处。
“因为你是师兄。”
楼画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简单
“因为,你是秦东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天,花田里的少年发现角落里有朵被石头压住的野花,于是随手把石头挪开了。
那之后,他像照顾其他花一样,给野花洒水除草,偶尔还给它讲故事。
那对于少年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甚至回想起来,他都不会记得角落里还有一朵小野花。
因为他有一整片花田,有各种各样的花。
但小野花不一样。
在小野花的世界里,他永远记得有个人在它最无助的时候帮他挪开了巨石。那人会给它洒水除草,还会给他讲故事。
那是小野花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真好啊。
小野花想。
他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