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画见门口是秦东意,目光一顿。
随后他便弯起眼睛,又抬手摸摸连朔的头发
“好了,你们走吧,我师兄回来了。”
“凭什么他来了就让我走,我都多久没见主人了让他走”
以前向来是连朔占一半别人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主人为了别人赶他走的时候。
连朔不服气,很不友善地冲秦东意呲呲牙。
“小瞎子。”
楼画没理会连朔,只唤雾青道。
雾青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伸手拉着连朔的手腕把人从楼画身边拉开,低头道
“属下告退。”
两个人的身形在连朔不满的叫唤中化为缥缈烟雾,消失不见。
楼画看着他们离开的地方,出神片刻,随后便从床榻上起身,若无其事地对秦东意道
“秦东意,我想去后山看看。”
秦东意垂眸看着他
“我跟你同去。”
楼画自然是愿意的。
两人出了门,同村落里的热闹不同,外面只有清清冷冷的月光,挂在桃花树树梢上。
楼画走在秦东意身边,目光路过路边一棵又一棵花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住的院子本就在村庄边缘,离后山很近,多走几步也就到了。
后山是一片绵延数里的桃树林,一眼望去似乎都没有尽头,周边的桃花开得茂盛,花瓣被风一吹就飘得遍地都是。
楼画顺着桃林一路深入,直到走至一处空地,中央是一片不大的湖泊,湖水波光粼粼,像明镜一般,映着夜色。
疏影斜斜横在水面,林间的水潭间映着一轮月色,在满目鸦青中极为惹眼。
楼画侧目望着那抹影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不自觉地往那处挪了两步。
靴底同草叶发出细微的响动,秦东意察觉到楼画的动作,于是侧目瞥了他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终归没出声。
楼画一步步靠近水潭,在边上顿足一瞬,最终还是踢掉鞋子探了进去。
潭水渐渐没过楼画腰线,他宽大的素白衣摆漂在水面上,被月色映出薄薄一层光。
他朝水潭中央走去,蓦地足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他很快稳住了身形,但也因着他的动作,水面漾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那波纹打乱了水面的静谧月色,那抹光亮晃动着,离楼画越来越远。
楼画微微皱眉,随即弯腰俯身,将清泉和月影一同捧与掌心。
楼画垂眸望着手中珍宝,眸里满是缱绻。
半晌,他回眸冲秦东意扬起一抹笑容。
“捉到了。”
楼画远远望着秦东意,说出的话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以前总会想,君似泉中月,可望不可即。
但现在他还是碰到了,即使得到的只有水中那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影。
楼画就那么站在水里,等他重新回到岸边时,秦东意冲他伸出手,要拉他上来。
楼画把手递了过去,但脚底故意滑了一下,将秦东意一起带倒在地。
楼画衣裳发梢都是湿的,夜里清冷,他整个人也散着淡淡的寒气。
他看着秦东意,小声强调道
“师兄,院里的桃花很快就要开了。”
秦东意知道他的意思
“村庄内每处院落都栽着桃树,等到桃树开花,新入村的人就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对不对”
“对。”楼画弯起唇角
“你发现了”
“嗯。”
楼画笑意更深,没继续这个话题。
的确如秦东意所说,院里的桃树是法阵的能量载体,它们会吸取外来者的执念,再用执念困住他们,让他们成为法阵的阵眼之一。
楼画给桃树和幻境里的人编了一个故事,故事里,他爹是木匠,他娘是绣娘,过年还会一起吃饺子,等明年,他就会和喜欢的人成婚。
而这些故事在桃花开花的那一刻都会成真。他也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先生一样,失去记忆和自我,永远留在这里。
楼画并不会贪恋虚假的美好。
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试试,被人爱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楼画有些出神,半晌,他听秦东意突然问起
“今天提前离开,是为了见那两个人”
楼画对这个倒是坦然
“我家的小瞎子和小猫咪,我喜欢的人,我不能见吗”
“喜欢”
秦东意微微挑了眉。
“对,他们都需要我,也对我好,我喜欢他们。”
楼画撑起身子坐起来,骑在秦东意腿上,顺势把他也拉了起来。
秦东意揽着他的腰,眸子里多了些别的情绪。
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沉声问出一句
“你说的喜欢我,也是跟他们一样的”
话里多出来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自己可能没察觉,但却被楼画发现了。
他弯起眼睛,捧住秦东意的脸
“你不高兴了”
“没有。”秦东意挪开目光,不看他。
但他越这样,楼画就越是欣喜。他也不逗秦东意,只说
“不一样的。”
楼画离他近了些,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我爱你,虽然男人跟男人说这个很奇怪,但我想和你成婚。我说过很多遍,我有的都愿意给你,我也只愿意为了你做这些。”
说罢,他低头吻上了秦东意的唇。
秦东意托住他后脑,慢慢占有主权,吻得温柔缱绻。
楼画的手从秦东意脖颈一路向下,最终碰上了他的腰带。但还没等他做些什么,他的手腕就被秦东意捉住了。
楼画有些不解,随后看见秦东意认真地看着他,说
“楼画,你是自己想做这些事,还是有别的原因”
有些词秦东意并不想直接说出来。
比如取悦、讨好但楼画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像是一只为了留在主人身边,而不断展示自己的小动物。
这种事他并不想做,也并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秦东意知道的。
至于上次他龙息发作时,楼画为什么要那样,秦东意也能猜到。
因为楼画认为这是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亲密事,自己有了他,就不会再靠近别人。
这种想法乍一听有些幼稚,放在别人眼里可能会觉得这人偏执得让人害怕。
但秦东意第一反应不是厌恶也不是想逃,他只觉得心疼。
他想知道,他的十三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楼画的表情有丝不自然。
他没有回答,只反问
“你不想吗”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抬手拨开楼画额前的碎发,语气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子
“楼画,你不必因为我的意愿而做这种事。你先问问自己,想不想,喜不喜欢。有些东西是不能用来交换的,如果我对你好、说爱你,也不会是为了这些。”
楼画却是突然弯唇笑了
“但有很多人都说过,如果我愿意做这些,他们就能给我我需要的。食物、庇护、活命不是吗”
听见这话,秦东意心里细微地抽痛了一下。
他认真地说
“值得你爱的人,永远不会用这些事情来要挟你。”
“所以我爱你。”
楼画想也没想。
“我知道。”
秦东意微微弯唇,冲他笑了笑。
他抬手安抚似的摸摸楼画的头发,重复道
“我知道的。”
说罢,他似乎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在楼画额头落下一吻
“天晚了,回去吧。”
楼画很安静,他点点头,尝试站起来的时候却说
“腿麻了。”
秦东意没有多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腕,很轻松地将人背在了背上。
楼画环着秦东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
他看着秦东意的侧脸,有些出神,似是觉得这个角度似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秦东意,你以前是不是也这么背过我”
秦东意顿了顿“没有。”
“真的吗”
楼画稍稍凑近,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随后,他眼里画面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遭是一片血色。
秦东意的头发散乱,脸上有几道鲜血淋漓的伤。
他用清寒剑撑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口中还小声说着些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周围杂音不断,楼画听不清。
过了一会儿,杂音削弱,秦东意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他说
“十三,撑住,我带你出去”
“有我在,别怕。”
楼画呼吸有些重,下意识抓紧了秦东意的肩膀。
秦东意注意到他的异样
“怎么了”
楼画被这一句话瞬间唤醒。
他后背有些发麻,握着秦东意肩膀的手愈发用力
“我没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秦东意轻轻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
“关于你的事,除却东荒遗迹,我都记得。”
这话给楼画提了个醒。
他努力想接着刚才的幻觉继续回忆,但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他索性不去想了,只重新环住秦东意。
秦东意垂眸,瞥见了他的手。
楼画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肤色比常人要白很多,这令他小指指节处的一抹异色极为显眼。
那是一处红色的刺青,像一根线,在手指上绕了三圈。
“那是什么”
秦东意问。
楼画顺着他目光看去,这就知道了他在问什么,于是如实答
“红线。”
“嗯”
楼画亮给他看
“以前我遇到过一个算命的,他说我此生命中无姻缘,注定孤独到死,没有情缘。我听说情缘是月老管的,他不给我牵红线,我就自己牵。”
楼画笑了两声,故意说
“改天趁你睡着,我也给你弄一个。”
秦东意弯弯唇角,并没有表态。
两个人的身影叠在一起,被月光投在地面,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楼画抬眼看着前路,半晌,突然轻轻拍了拍秦东意的肩膀
“等等。”
“嗯”秦东意闻言停住了脚步。
楼画从他身上下来,往前走到一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桃花枝叶。
花瓣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发着淡淡的光。
但花开得很茂盛,又是夜里,看不太真切。
楼画微微眯起眼,随后足尖轻点,跃上了桃树枝。
他拨开那些花团,果真在其内看见一块玉佩。
玉佩是白玉制成,挂在这似乎有些时日了,但玉面依旧洁净如新。
它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这块玉佩被人缠在树枝上,打了好几个死结。因为时间太久,绳子几乎长在了一起,根本解不开,最后还是楼画直接将绳子切断才把它取了下来。
夜里光线暗,楼画捏着玉佩,用指腹摸过其上的凸起。
清阳。
元镜。
清阳山的长老按理来说应该是有五位,但在楼画进清阳山时,长老位就只有四人。
他听人讲过,说那位不见的长老是出门历练还是找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但本命灯却是一直亮着的。因此清阳山至今还保留着他的位置。
楼画想了想,把手里的玉佩递给秦东意
“你们清阳山的东西”
闻言,秦东意接过看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元镜长老。”
第二天的时候,楼画是被窗外的乱声吵醒的。
街道上传来汉子们的怒声
“花豹来了老李,抄家伙上”
“今天一定要抓住那畜生”
楼画皱着眉,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往秦东意怀里蹭了蹭。
但身边的人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楼画半睁着眼睛,正巧看见秦东意动作很轻地想抽出被他压住的袖摆。楼画愣了一下,这就往旁边让让,还了他衣袖自由。
秦东意没多说什么,只道
“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穿上外衫,出了门去。
楼画看着屋里的门关了又合,过了一会儿才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楼画多少有点失望。
窗外,那棵树上的桃花将开未开,还在树梢上挂着。
门外的闹声远去了。
楼画也没了睡意,他从床榻上下来,漫无目的地背着手往外走。
他顺着村庄里的溪流一路向前,路上遇见了早起砍柴的樵夫,那汉子热情地冲他打了招呼
“小画,早啊。”
楼画不知道他从哪听的自己的名字,但没理会他,只多看了他两眼。
再往前,路边遇到的人几乎都会跟他打招呼,都是那么一句
“小画,早啊。”
神态,语气,都是一模一样,就像被提前设定好了一般。
楼画的手藏在衣袖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散步似的往前走,不觉间已经到了村庄门口。
门外,村长带着昨天那队汉子,扛着武器走了回来
“那豹子怎么隔三差五就往这边晃悠,二婶家的娃被那畜生吓哭八次了总也不得安生。”
“有什么办法,咱们又追不到,下次做个陷阱算了,到时候抓到那畜生,皮扒下来刚好给徐妈妈做件冬袄。”
这些话似曾相识,惹得楼画微微皱起了眉。
他没再看那些人,而是望向了街边。
下象棋的老头动作很大地落下一子,楼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将军。”
“嘿,将军”
街对面买菜的妇人正在讨价还价。
楼画照着回忆,小声念叨着
“便宜两文,送你两颗鸡蛋。蹴鞠,小孩摔跤,鬼脸。”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说,依次发生了。
一阵鸡飞狗跳。
这一瞬间,楼画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昨天徐惘说,晋城灭亡是一百年前的事。这并非不是他们没有时间观念,而是他们的时间随着法阵,永永远远停在了两百年前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