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江舅舅和舅母是在柳璋县试那天赶到京城的。柳韶光算着日子,天天让下人去码头等着,江舅舅夫妻二人一下船就被侯府的管事迎了上来,本想接他们去侯府,但江舅舅夫妻二人思子心切,没见到江永怀哪里能安心
管事没办法,一边亲自给江舅舅赶马车去江永怀的住处,一边命人回府禀告柳韶光这事。在路上,管事的嘴也没闲着,挑着江舅舅夫妻二人喜欢听的说,“江少爷来侯府时,侯爷和夫人可高兴了,还有小舅爷,得了空就来寻江少爷。侯爷还特地给江少爷准备了一间书房,里面全是侯府收藏的本朝历年的科举试题,江少爷和小舅爷都喜欢得不得了。”
“江少爷念书尤为刻苦,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就知道,每天晚上从表少爷院子外头过,都能看到他书房里还亮着灯。许是念书太费神了,耗了江少爷的心神,这才病了。舅老爷莫急,侯爷早就请了太医守着江少爷,吉人自有天相,您二位进了京,江少爷心里一喜,说不准这病就不药而愈了呢”
管事一连串吉祥话往外冒,江舅舅听到太医守着,心下稍安,又拍了拍眼睛还肿着的妻子,低声安慰她道“放心,永怀一定会没事的。”
江舅母一言不发,红着眼睛看着丈夫,泪水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太医日夜守着,永怀的病情还反反复复经常昏睡不见好转,仔细一想,哪是什么好事呢
柳韶光听了下人的禀告,心下担忧,连忙命人备马车去江永怀住处。
徐子渊还未下值,秋纹等人虽然担心,却也不敢拦着柳韶光,只寄希望于跟着的暗卫靠谱一点,千万别让夫人有任何闪失。
江府。
柳韶光下了马车便匆匆往里走,连规矩都顾不上了。门房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拦她,只能冲在她前面,赶紧先去通报一声。
柳韶光扶着秋纹,步子虽然走得急,但也走得很稳,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上辈子舅舅舅母一夜白头宛若行尸走肉的模样,也无法忘记一向疼爱她的舅舅,怒极之下高举在空中,却还是没能忍心打下来的手。
柳韶光还未进屋,就隐隐听到了舅母的低泣声。柳韶光脚步不由微微一顿,而后轻轻吸了口气,稳稳地踏过门槛,低低叫了一声,“舅舅,舅母。”
舅舅和舅母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近一年未见的外甥女。久别重逢,本该是件喜事,尤其柳韶光的肚子已经显怀,更是喜上加喜,奈何有了江永怀的病情在,舅舅舅母就算努力想给柳韶光一个高兴的笑容都做不到,只能红着眼欣慰地看着柳韶光,不住地点头,“日子过得好,身子骨康健就好”
柳韶光也是眼睛一酸,不知该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低头站在一旁的梁妈妈,柳韶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隔开了她和舅母之间的视线,关切问她,“表哥的病情可有好转”
梁妈妈抬头,眼下的青黑让柳韶光唬了一跳,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辛苦了,梁妈妈。”
梁妈妈微微咬唇,眼眶也泛着红,“太医说只能好好养着,什么时候能好,也没个准话。”
梁妈妈也奇怪,明明就是风寒的脉相,为何不但不见好转,还总是反复加重病情,如今竟到了用珍品续命的地步。
柳韶光的眼神终于看向床上的江永怀,一时也愣在当场。她从未见过这么虚弱的江永怀,整个人宛若冰玉雕刻的一般,没有任何生气,柳韶光几乎想颤抖着伸手去他鼻下摸一摸他是否气息尚存。
上辈子柳韶光也是给了江永怀一个痛快的,柳韶光都不知道,对江永怀来说,是不是像上辈子那样当胸一剑更能让他解脱。
江舅舅也红了眼眶,却不能像妻子那样痛哭出声,还要打起精神安慰柳韶光,“你表哥素来运气不错,当年那般险境之下也平安出生了,这次也能逢凶化吉的。倒是你,还怀着身子,不能太伤心,先回侯府吧。舅舅明天再去侯府看你。”
说完,江舅舅又看了柳韶光已经显怀的肚子一眼,“添丁进口是好事,这孩子一出来,我就当舅公了。来的时候我还给小家伙带了点东西,今天来得急,还没收拾行李,明天去看你的时候再把东西带过去。”
柳韶光强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江舅舅,哽咽道“他还没出世呢,哪里就用得着这些舅舅待我们,一直这般费心。璋儿今天下场考县试去了,不然的话,他一准大清早就守在码头,第一个接舅舅舅母来家里。”
江舅舅鬓角的头发都白了部分,听到柳韶光提到柳璋也觉得欣慰,连连点头道“应该的,考试要紧。我和你舅母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不用璋儿守着,他好好考试就行。”
如果没有意外,永怀也马上要考会试了。这话在江舅舅嘴里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只是不断地在心里求了满天神佛,若是能叫我儿好起来,我愿为你们重塑金身年年供奉,若是不成,拿我的寿数补给我儿也行啊
柳韶光见江舅舅眼中有了凄苦绝望之意,心下又是一惊,正要开口,却见舅母一把抓住舅舅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柳韶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看见江永怀微微颤动的睫毛,一时间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惊扰了他的醒来。
江永怀费劲地睁开眼,面前是熟悉的一片朦胧,微微动了动眼珠子,眨了几下眼后,视线才清晰起来。
江舅母再也忍不住,哭着拉住了江永怀的手,一边哭一边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还想瞒着家里。不就是一次会试吗身子不适就回家,好好休养,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即便考不上又如何我们江家,除了门第低了点,日子过得也不比那些官老爷们差”
江舅舅也点头,一脸严肃道“你娘说得对,我们家不逼着孩子上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我和你娘就什么都满足了。”
江永怀的眼中终于有了亮光,即便声音微弱,柳韶光也能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喜悦,“爹,娘,你们一路辛苦了。”
“我来看我儿子,有什么辛苦的”江舅母抹了一把泪,又伸手摸了摸江永怀的脸,满脸都是心疼,恨不得代替江永怀受了这份罪,“都瘦了好几圈,快梁妈妈,趁着永怀现在精神好,做些清淡的汤来,熬点粥更好。我来喂永怀”
江永怀难得有了点精神,甚至还能在江舅舅的搀扶下坐起来,背靠着厚厚的褥子,觉得这倒是近段时间来他最舒服的时刻,看看江舅舅,又看看江舅母,眼神中透出一丝满足。
一旁的柳韶光见了,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病重时的感情是做不了假的,江永怀对江舅舅和江舅母,确实有几分父子母子的情分在。只是,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种过错。他要是想江舅舅和江舅母晚年安稳,就不能再继续活下去。
江永怀正好瞥见柳韶光复杂的神情,顿时也是一愣,而后微微一笑,依稀还是柳韶光记忆中风光霁月的温润君子模样,“表妹,有劳了。”
柳韶光的眼眶还泛着红,微微点头,轻轻叫了一声,“表哥。”
江永怀的目光从柳韶光微凸的腹部扫过,心下有些遗憾,他怕是看不到这个孩子出生了。
江永怀看着满面关切忧心的父母,内心又是满足解脱又是遗憾,他很想继续孝顺他们,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的身子,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能吊着这么久的命等到父母的到来,江永怀已然十分满足。
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向特定的人交代。江永怀目光四下一扫,没看到柳璋的身影,心下了然,抬头问柳韶光,“今天是县试第几天”
县试一共五天,每天考一场。江永怀确信,以柳璋的为人,若不是考县试去了,是不可能离开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到柳璋考完回来的那天。
柳韶光微微一怔后,迅速答道“今日刚下场。”
“刚下场啊”江永怀又是一叹,目中浮现出一丝遗憾,又很快被坚定之色所取代。
柳韶光陪着江舅舅和舅母用了午膳,在江舅舅三番五次的劝说下,终于回了侯府,心下也生出无限唏嘘。
若是江永怀真的是舅舅的亲生血脉,事情哪还会走到今天这步
可是事已至此,就此罢手让江永怀再有喘息的余地,也不能了。他的身份,委实太过要命。
柳韶光也没办法,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是夜,江永怀保留了白日最后一丝精力,强撑着睁开了眼,对上梁妈妈瞬间警醒的眼神,江永怀沉默了一瞬,忽而开口道“给我用回魂吧。”
回魂,梁妈妈的独门之药,能为将死之人续命五天。具体要看将死之人意志是否坚定,坚定者能坚持五天,不然的话,就只有三天。
这是以掏空人的身体所有精气神为代价的猛药,便是没病的人服了,都容易精力过剩爆体而亡,说它是毒药也没错。
梁妈妈当即一个激灵,断然拒绝,“不可能你明明已经开始好转了,不许说胡话”
江永怀唯有苦笑,又咳了一阵儿,声音渐低,“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强弩之末咳”
“你就依了我吧,娘”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不放心父母,也放不下亲娘。不用这药,不等到柳璋,他死都死得不安心
听了这声娘,梁妈妈浑身一震,陡然捂着脸蹲在地上,无声崩溃落泪,偶尔从嗓子里透出一两个音,听着更是凄厉至极,宛若失了幼崽的母兽,一声又一声地发出绝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