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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76章
    浮幽之火的造化功底不容小觑,在这凭空辟出的新界,竟也有天气阴晴变化。衣轻飏逗留了几日,欲离开前,不渡界便淅淅沥沥下起雨。

    他撑着一把白伞,走在黑雨之中,正想去菜畦最后看眼儿砸们,过廊下时,又听赤混在训长乩。

    他一向觉得这对父子关系奇妙。

    上辈子他听长乩说过,他娘是苗疆一个妖修,因相貌甚美,曾得过苗疆第一魅妖的名头,而后遇见当年傲气凌云的魔尊,彼此一见倾心。

    邪魔外道都不讲求什么感情忠贞,无论对象是魔是仙,是邪道还是正道,只要相中了,都可春风一度。当年衣轻飏还是清都山弟子时,出门历练就曾因这副皮囊被多次抛来桃花枝。

    后来真成他们中一员了,抛媚眼者,主动暖榻者,空虚寂寞冷者更不计其数。不过衣轻飏对此事不甚爱好,无数媚眼就这么抛进了下水沟子。

    这类一夜春风大抵因相中彼此皮囊,大概因为他自己便长了常人难及的相貌,看腻了,就觉得大家都长得差不多一个样。

    邪魔外道都爱及时行乐。衣轻飏也爱“行乐”,但他的“行乐”大概都抛给了打马吊、看话本、种菜之类无底洞上。

    赤混当年和长乩他娘便是另一般及时行乐,后来好聚好散,他娘回了苗疆,不久生下长乩。长乩的童年皆在苗疆深山老林里度过,那儿是占了他绝大部分回忆的故乡。

    少年时,便不幸遇上了正道与邪道最势如水火的那些年。

    苗疆妖修散乱分裂,遇上正道一溃即散不足为奇。大多妖修躲进了更深的老林里,而少部分则跟随长乩他娘去投奔了魔尊赤混。

    那些年的正邪混战中,他娘丧命正道剑下,长乩也自然而然跟在了赤混身边。

    谈不上父子情深,更像一种颠沛流离时的相濡以沫。

    长乩唯一的心愿,大概是带领妖修们回到曾经的故乡。但这愿望终究未能实现。千年前,最终一战,被寄予邪道全部厚望的魔尊赤混,一剑即被玄微无情击败。

    此后关押牢狱,只有昆仑山雪见证他千年孤寂。

    衣轻飏现在所处的小村落,周遭便是仿的苗疆深山。他的菜畦就种在这山脚下。

    上辈子和大师兄最后一次出门历练也就是他在苗疆误饮赤楮花水,而后又中妖修暗算那次。

    他那时所见的苗疆,除了极深的老林子里藏着妖修,时不时给你出其不意来上一点下三路阴招,大部分地方都有修士看守,正道门派算不上中原那么林立,但也不少。

    衣轻飏上辈子身边聚的那群人,大抵和他同病相怜,俗话讲,就是惨到一块去了。他是无处可去,没有所谓故乡一类的存在。而长乩,则是回不去故乡。

    他在廊外听了几耳朵。

    原来是楚沧澜给长乩寄来封信,大意是为之前他的失态道歉,又说即便长乩曾骗了他,但也是不得已之举,他们还可以做兄弟,一起喝酒吃肉的那种。

    叫小祖宗知道了,那就不得了。

    昔年这位无上魔尊的情人也是遍布正邪两道的,但岁月不可不谓一把杀猪刀,赤混现在对长乩恨铁不成钢的,却是正邪不可两立。

    衣轻飏立在伞下,身后寒风刮来凉飕飕的,一股空落感将他包裹。

    他想了想,收伞上去,叩叩门框。屋里两人停止单方面争吵,赤混转身,瞪向他,余怒未消的“干什么”

    衣轻飏懒懒靠在门框上“回去了。”

    赤混向前走几步,还不忘回头瞪长乩几眼,“总之你长点记性,莫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语哄得找不着北”

    长乩很无奈“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赤混隔空食指点他几下“朋友你也给我把持点分寸”

    衣轻飏忍不住抖肩笑。

    赤混便瞪他“还有你小鬼你才是那个最教坏别人的你比他还要胆儿肥呢”

    “你说我”衣轻飏挑眉睨他,“我要真胆儿肥,早把人拐回来在寂寞空虚冷的夜里暖榻了。”

    他这一串连贯至极的话把长乩呛得不行。

    反正赤混只是随口斥他几句,“算了,我早知道你没救了。”

    衣轻飏反倒还叹息起来了,“我那么多媚眼子,全抛进下水沟子了。”

    风水轮流转了。

    要说衣轻飏世上最羡慕的人,便是忘性最大的步九八。

    历练完就把人没良心地抛下,可等他回清都山,第一个兴冲冲黏上来,跟他补完这些天缺席的山上八卦的,也是步九八。

    第一件大事,便是失踪的流时捎了一封信回来。

    帮他捎信的是临安城一个行脚商,预备北上做买卖,会途经清都山。同处长江以南,清都山离临安城不远,饶是如此,这封信也在路上花了十天左右。

    流时想必早不在临安了。

    信大意是请师祖恕罪,他决意离开清都山,往后所作所为皆与前门派无关。

    衣轻飏倒想起另一件事。十七的故乡便在临安,师徒俩曾有约定,今年生辰会带流时去那。立夏,流时离开清都山那日,便是他二十岁生辰。

    枕潮剑,也为他带走了。

    仇上辈子报了,这辈子他们也没恩怨。即便衣轻飏对流时观感仍恶,但只要流时此后老实点,安生点,那些旧怨也没什么可回忆的。

    大师兄这几日不在山上。

    二师姐也下山去历练,临走前留在衣轻飏房里几件新做的夏衣。薄绸轻纱穿上身时,炎炎夏日便来了。

    衣轻飏无聊坐在廊下纳凉,背贴着木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蒲扇。蝉鸣匿在荫凉里,九七九八坐一旁,边啃西瓜边唠嗑。

    “往年三师兄这时候都下山浪去了,今年奇了怪了,居然在山上也待得住。”叶九七说。

    步九八把西瓜籽吐在蒲扇上,他咧起嘴,有个没吐掉的籽黏在他嘴皮下边,“什么奇了怪了,三师兄那是因为山下有豺狼”

    叶聆风道“你说三师兄被一群小妖臭骂三夜的事”

    衣轻飏蒲扇半遮的眼倏地掀开,“什么三儿被骂了”

    他弯起唇角,“怎么骂的呀,说来听听。”

    步九八啃大口西瓜“还不是他自己,沾花惹草,好像把那群小妖的大姐头给招惹了,小妖们明知不是他对手,便夜里变成蚊呀蝇呀的在他耳边嗡嗡嗡,说他表里不一,衣冠禽兽,有辱正道嗐,总之怎么难听怎么骂呗。烦得三师兄没法,在山下几夜没好觉了。”

    “哈。”衣轻飏懒懒扇一下,“该呀。”

    叶聆风却蹙眉“我也听说了,好些小门派被邪魔外道恶意找茬,每回等他们要应战时,那群邪道便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下回却还敢来。”

    步九八咕哝“不止小门派,我听说玄天观的几个弟子外出历练,也被几个魔修遛着玩,带他们在山上兜了七八圈呢。”

    叶聆风道“也不知这么多邪修从哪钻出来的,以前也没怎么见他们出来呀。现在还成群结队的,专欺负那些落单的修士。”

    步九八摸摸手臂鸡皮疙瘩,控诉廊上躺着的人,“下回出门历练,九九你再敢把我一个人抛下”

    衣轻飏摊出一只手,得寸进尺的“好处呢”

    “小的献上新鲜冰镇西瓜一半。”步九八把西瓜放上。

    “上道。”衣轻飏拿到嘴边,笑容忽地戛然而止。

    一半新鲜冰镇的西瓜皮。

    步九八哈哈哈大笑,一边觉得自己聪明极了,一边扇风。乐极生悲便是这么来的。蒲扇上的西瓜籽扑了他一脸,步九八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怎么回事。

    衣轻飏憋到肚子疼,拍拍他肩。

    故作悠悠一叹“该呀。”

    这些天,邪修们身上的变化,已在玄门中传开。

    甚至六大派掌门又在玄天观开了次大会,说是探讨一下这些邪魔外道突然团结,是否有所预谋,又是否与异数有关。

    清都山掌门缺席本次大会。

    并请假称,回去收水稻。

    其余掌门无不腹诽,这时节,收早稻是不是都早了一点

    事实是,这位大师兄回去的第一天,便用自己人工制冷的剑气给自家小师弟做了一碗冰酪。

    哦不,是足足一摞碗。

    某位小师弟平时恨不得长在凉地板上,这会儿倒不嫌热了,紧挨着自家大师兄坐着,肩贴肩,手贴手的,看大师兄低眉专注地刨冰。

    主要大师兄身上是凉凉的,像行走的人形冰块。

    做完这一摞,云倏扭扭手腕,在阿一“再来一碗”的期盼眼神下冷脸拒绝“勿贪凉,肚子会疼。”

    衣轻飏摸摸撑得圆滚滚的肚皮,眼神不自觉挪,挪着挪着,落到大师兄腹部。大师兄挑眉“怎么”

    “大师兄这儿也是凉凉的么”衣轻飏伸出爪子去。

    他淡道“别闹我。”

    却没有任何阻拦。

    这身衣裳也是二师姐做的,和衣轻飏今日身上那件同样的浅竹色。

    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触到不甚明显的凉意,衣轻飏指尖一颤,心上像凉风拂过水面,泛起蜻蜓点水的痒。

    流氓耍一半,自己便惊弓之鸟收回。

    衣轻飏仰起下颌,看向大师兄,而大师兄也正低眉垂目注视他,眼睛青烟石一样,浅色晕染在浓墨里。

    对视片刻。

    衣轻飏撑起手,气息贴近。他连呼吸都好似泛着凉意,拂于鼻尖,清凉安逸。贴得极尽时,大师兄垂着眼睫专注看他,微翘的薄唇中那点尖,也好似羽毛一样挠他心上,无声引诱一般。

    衣轻飏掐了大腿一把,唇弯起,堪堪侧头错开。

    “勿贪凉,勿贪凉。”他笑着找借口,也告诫自己。

    转开的下颌忽然被捏住。

    衣轻飏被动回头,尚未反应过来,凉凉的双唇贴近,那点无声引诱的尖被舍身送入时,他含着尖,心脏麻了一半,另一半则是无声炸开。

    救命。

    许久,大师兄退开,额头轻抵着他。

    衣轻飏看他喉结轻轻滚动。

    听他低低说,哄慰一般“贪一点,没关系。”

    本来就热,这一天下来,衣轻飏脑子都是晕的。

    具体表现为,他坐在桌边,狂扇扇子。而步九八坐他一旁,喟叹一声“好凉快。”

    他看向衣轻飏,又纳闷“这么热啊九九”

    叶聆风道“心静自然凉,九九。”

    随口一句,衣轻飏狂扇扇子的手却停住。

    他羞愧,尴尬,自我反省。

    因为这话点他心坎上了。

    夜里蝉鸣聒噪,衣轻飏披件薄衫躺凉席上,洗过澡后浑身清凉干爽,一面扇风一面睁眼紧盯天花板。

    侧脸线条溶进月色里,蒙上淡淡浅光,美到不太真实。

    门极轻微地推开。

    衣轻飏却蓦然坐起身。

    “还没睡”

    月光照不进的门口,那道高大剪影一会儿晃动一下,像在解外衫,换凉屐。

    “早点睡。”大师兄走过来想摸他脑袋一下,却被突然不知发什么脾气的小孩给躲开。

    他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衣轻飏道“您不是说过,我会后悔吗”

    云倏停留半空的手微不可察一颤。

    “你”他收手垂到身侧,脊背线条绷得很僵。月光几乎成了刀,削掉他本来宽阔的肩、柔软下来的线条。

    你

    现在就后悔了吗

    少年人语调没他那么艰涩老成,句句珠玉一般,干脆地落在他面前。

    “那大师兄会不会后悔,曾与我逾越师兄弟界限还是说,庆幸曾与我及时行乐”

    那一瞬,身体里某种东西被刺痛。云倏神色恍然,他感觉站着的自己正被榻上仰起脸的少年一点点剖开,而少年明知会如此,却冷冷眼看他强撑。

    好像前些日子曾说“会克服万难和你终成眷属”的,是另一个人。

    即便云倏自己对这话也只是一笑了之。

    他僵立时,又听小孩说“大师兄,若是我现在后悔了,你会怎样呢”

    云倏好像找回一点平日的应对方式,倒流的血液一点点回归,他说“阿一,在我这里,你永远有后悔的权利。”

    空气静了片刻。

    半晌,他竟听榻上之人轻轻一笑“果然如此。”

    月光在这时被阴云遮挡,衣轻飏脸色难辨。

    “大师兄,”云倏只看见少年仰起脸,似在戏谑地笑,“你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吗需要这样迁就我”

    “或者说,这就是你的顾虑”

    云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玄微做了什么对不起异数的事吗”衣轻飏从榻上下来,起身走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提起“玄微”,提起“异数”。

    “异数命格永陷八苦塔,是玄微纵容默许之错”衣轻飏道,“可他已随他轮回,外加时间倒流的上辈子,他已跟随他八世尽力弥补,本就不欠他什么,反倒还是异数亏欠于他。”

    “大师兄。”

    衣轻飏黝黑的眼里映着他,微光像烛火一样在他眼中时隐时现。

    “在我这里,你也永远有后悔的权利。”

    “拒绝的权利。”

    “说不的权利。”

    “就像我刚来清都山时一样,你对我说了许多的不。”

    云倏唇动了动,用力攥住他一只手腕。

    大师兄的力道从来不容小觑,可在他面前,似乎永远保持分寸,过分轻柔。而眼下这没有分寸的一攥,捏得衣轻飏发疼,可他惯会忍疼。

    “可即便那样,”月光在窗外又渐渐亮起来,云倏看清了少年眼眸中诱人沉溺的温柔,“我还是喜欢上了你,不是吗”

    云倏眸光随他笑容牵动。

    “可我”他慢慢开口,像多年未开口说话的人一般干涩,“在那时,每次对你说不,都很难受。”

    衣轻飏说“怎样难受呢”

    云倏耷拉下脑袋,牵起他手置在心前,语调里竟有一丝难过的委屈,淘沙时的碎金子一样难得。

    “很麻,很疼,偶尔一下针锥。不长久,但持续。”

    “有时甚至不敢看你的脸,但见不着了又会很害怕,很空落。一想到你会像上辈子一样,待我恭敬又疏离,难受,又想见到你,珍惜和你每一次见面。”

    “还有时,很想不管不顾抱抱你,亲亲你。”

    “很需要你,阿一。”

    衣轻飏感受到了大师兄所描绘的那种心情,因为在他平静地叙述这些话时,他心有同感地泛起难受。

    可心疼都吞了下去,他眼眸愈发温柔。

    张开双臂抱抱大师兄,在他发愣时亲亲他唇角。

    “我们都有后悔和拒绝的权利。”他抱着他,熊抱一样姿势谈不上美观,但在蝉鸣声里泛开悠长的宁静,持续的温暖。

    “但大师兄,你的心在说,你不想拒绝,也不想我后悔。”

    云倏垂眸,顿一下,声线已恢复平常的沉稳低磁。

    可这些话,是他平常绝不会说的。

    “我不想拒绝。”

    “也不想你后悔。”

    衣轻飏想,他淘了许久,终于拾到一地的碎金子。

    作者有话说

    论谈恋爱,你永远可以相信一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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