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祜禄皇后没有活过二月,年纪轻轻溘然长逝。
大行皇后灵柩先停灵于坤灵宫,后移于武英殿,择日移梓宫于巩华城,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共同安放在一起。
百官命妇齐举哀,这次前去哭灵的诰命乃是些皇室宗亲,以及二品以上命妇。
卢希宁品级低不用参加,觉罗氏与纳兰明珠必须每日前去哭灵,纳兰容若更是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京城的二月天还冷得很,尤其是下了两场小雨,冷得骨头缝都跟着发寒。雨停后太阳露出了头,却刮起了风,吹得人回到府里后,浑身上下都透心凉,没过几日,几人都肉眼可见瘦了下来,神色憔悴。
觉罗氏与纳兰明珠还好,每日固定时辰磕头哭,到了申时就可以回府歇息。纳兰容若与侍卫处所有人,轮番着整夜当值,连歇息的功夫都几乎没有。
今日天气还算好,纳兰容若回来得早了些,卢希宁刚将儿子哄睡着,他就一身寒气进了屋。
她忙迎上去,吩咐人去准备热汤水,伸手要去接纳兰容若脱下来的衣衫,他侧身避开了,叫来行墨将衣衫抱了出去,有气无力地道“宁宁,我的衣衫又脏又冷,你别碰。”
卢希宁闻着他身上的香火味,尤其是他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叹了口气,说道“累得够呛吧”
纳兰容若嗯了声,上前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喃喃道“宁宁,我累,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你进去帮我洗漱。”
卢希宁诧异得很,以前纳兰容若就算是再累,他也只会说,宁宁,我没事,你不要担心,只歇一会就好了。
现在他不但会叫唤累,还跟儿子一样耍赖,抱着她不肯放。
她认真思索,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好像是前几天,他回来时她正抱着儿子在哄,见他满身的疲惫,忙唤来奶嬷嬷将儿子抱了出去,前去嘘寒问暖操心起他的事,自那天起,每次回来他就改口喊累。
卢希宁无语至极,拖着纳兰容若进去净房,他站在那里不动,伸出手臂对她撒娇“宁宁你帮我脱。”
卢希宁失笑,上前揪着他的衣袖脱了衣衫,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说道“水有些热,你别进去太快了。热才泡得舒服,正好祛除疲乏。”
纳兰容若脚试探着踩进水中,嘴里嘶嘶作响,引得卢希宁侧目。
她已经试过水温,只是比平时洗时热了一两度,绝对没有热到他这般夸张的地步。
迎着卢希宁怀疑的眼神,纳兰容若伸出手臂,试图给她看证据“宁宁,你看我手都烫红了。”
他的手臂线条流畅,肌肤因为终日不见阳光,白皙细腻。卢希宁默然片刻,用力掐得他嗷嗷叫,皮笑肉不笑地道“现在才红了。”
纳兰容若怏怏收回手,靠在木桶边微闭上眼睛,“宁宁,你陪着我说一会话吧,说会话我就不累了。”
卢希宁白他一眼,拿勺舀着水轻轻淋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背上突出来的蝴蝶骨,心里暗自叹了声,说道“你累了就好好靠着歇一会,注意不要累病了。”
纳兰容若说了声好,“我醒得。侍卫处的人都累,皇上,皇上更累。明日大行皇后的灵柩要移去巩华城,皇上也要一同前去。”
康熙每日卯时前去武英殿举哀,申时回宫。皇后薨逝之后,缀朝五日,一应的丧仪与仁孝皇后相同,两人的灵柩也安放在一起。
卢希宁思前想后,就算是这个世道的规矩礼法如此,她怎么想都依旧觉着荒唐。
沉吟片刻,卢希宁低低地道“你说仁孝皇后若真有在天之灵,看到后面又来了一个继后,她会做如何想”
纳兰容若慢慢掬起水,任由水从指缝中流下去,说道“开头兴许会难过伤心,不过以后就习惯了。”
卢希宁怔怔看去,纳兰容若平静地道“皇上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不到,应当还会立后。四大辅政大臣,还留着的两家都出过皇后,余下来应当轮到别家,比如皇上的舅家。佟佳氏进宫之后就封了贵妃,现今是宫里份位最高的后妃。”
看来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也不是那么自由,喜好不能由己。就算是亲事,也是经过了无数的考量,至于感情,对于皇家来说,绝对是稀缺物种。
卢希宁想着后世的那些皇室婚姻,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就算她平时不关注,也看过好几次,旋即就释然了。
世上无新事,时代在进步,核心本质却没有多少变化。
木桶里的水渐渐变凉,卢希宁说道“好了,快起来吧,擦干了穿好衣衫。”
纳兰容若撑着木桶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水花四溅,卢希宁赶忙跳开躲避。
待看到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没好气将手里的干布巾扔在了他脸上,转身往外走去“自己擦”
没一会,卢希宁听到他在净房大声问道“宁宁,我里衣呢”
卢希宁头也不抬答道“在旁边的案几上。”
过了片刻,里面又在喊“宁宁,我没找到,案几上没有。”
不对啊,卢希宁皱眉怀疑,走进净房往案几上一看,细棉白里衣好好摆在上面。
她正准备去拿,被纳兰容若猛地抱起放在了案几上,手撑着在她身边,头抵着她的额头,细细亲她的眉眼。
卢希宁左躲右闪,“哎哎哎,别,国孝期间,你别没事找事啊。”
纳兰容若干脆捧住了她的头,含糊着道“明日二十五,已经快一个月了,早过了二十八日,宁宁,你正好是安全期。”
“宁宁,你就是最好的汤药,比仙丹还要厉害,我服用之后,保管延年益寿。”
“宁宁,你先前伺候了我,现在换作我伺候你。”
卢希宁靠在纳兰容若的肩上,以前宽厚的肩膀,如今已经瘦骨嶙峋,硌得脸疼。
她心变得酸酸涩涩,混合着底下涌上来的温暖颤栗,呛得她眼眶湿润。像是被他驻扎在大脑里面跳舞,源源不断的多巴胺往外狂飙。
次日天还不亮,纳兰容若就进了宫,觉罗氏与纳兰明珠也早早出府,前去恭送大行皇后的梓宫前去巩华城。过了今日,京城百官与命妇的哭灵守孝,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今年润三月,春日迟迟,庭院里的海棠花苞刚冒出米粒大的尖,太阳晒在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
卢希宁见外面温度低,没有带着长生到外面去,只将他放在榻上玩。
他蹭蹭蹭飞快爬到卢希宁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试图站起来,她也不阻拦,笑着看他使劲。
挣扎了半天,长生急得直咿咿呀呀大喊,小胖脸涨得通红,卢希宁总算发了善心,把他提了起来。
他一下扑进卢希宁怀里,咯咯笑着,口水顺着嘴角拉出一条晶莹的长线,她看得嫌弃不已,拿着帕子熟练替他擦干净了。
他依旧咧着嘴咯咯傻笑,笑着笑着就扑上来,啊呜一声咬住了她下巴。
最近他长了几颗小米牙,咬人已经很疼,卢希宁皱起眉头,捏着他的胖脸蛋把他拔开,瞪着他道“你是小狗吗”
“哎哟你这个当人额涅的,又在说我们长生了”觉罗氏笑呵呵的声音传了进来,卢希宁抬头看去,抱着长生起身迎上前,关心地道“额涅你怎么不歇一歇”
觉罗氏不由分说先将长生抱了过去,凑在他身上闻了好几下后,满足长叹,说道“这些时日都没能见到我的乖孙子,我可想念得紧,哪里歇得住,赶忙洗漱之后就来看他了。你放心,我只要抱着他啊,全身的疲惫一下就消了。”
卢希宁见状也没有多劝,说道“额涅小心些,如今他长了牙爱咬人。”
觉罗氏低头看着长生的嘴,慈爱地道“他这么点牙,哪里咬得痛,没事。老大长牙比他晚,快一岁的时候才长,我听说别的孩子五六个月就开始长牙了,可把我急得,要是他长成了个没牙的,那可如何是好。幸好他后来长了出来,成天流着口水,直到两三岁上头才好一些。哎哟,别看他长大后人模狗样的,还成日嫌弃我的乖孙子,也不想想自己小时候那德性。”
卢希宁笑个不停,觉罗氏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神色淡了下来,说道“说起老大,我与老不休倒可以歇息一阵,老大却还要辛苦好些时日。皇上每日都要去一次巩华城,唉”
她声音低了些,嘲讽地道“又是帝后情深。”
卢希宁沉默着没有答话,觉罗氏也感到意兴阑珊,问道“你何时去给你阿玛上香”
卢腾隆给卢兴祖夫妻在白塔寺点了长明灯,准备清明节叫上卢希宁一起前去添香油,因为遇到皇后薨逝就耽搁了。
卢希宁说道“我差人去问问我哥,应该就这几日吧。”
觉罗氏说道“你去吧,到时候我就不去了,你帮我添份香油银子,替我在他们面前磕个头。这个节骨眼上,法事就别做了。过上几年,再好好替他们做一场,我阿玛他们的也一样如此。”
卢希宁看着觉罗氏黯淡的神色,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低低应了下来。
卢腾隆心急,安排好之后,也没有带阿宝等其他人,只他们两兄妹,第二天就一起前去了白塔寺。
行墨先前来打点过,卢希宁与卢腾隆到了寺庙门口,知客僧已经在那里等着,将他们一起迎到了地藏殿。
卢希宁四下打量,宽敞高大的殿内,菩萨宝相庄严肃穆。
卢腾隆神色也难得庄重无比,在蒲团上跪下来,恭敬地磕头上香。她忙跟在卢腾隆身后,学着他那样磕了头。
拜祭完毕添了香油之后,两人一起走出地藏殿,眼前一下亮堂起来。
卢希宁抬头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卢腾隆也随她一起看,然后回头望了一眼大殿,说道“妹妹,我们走吧,这里不知为何,总是冷飕飕的。”
卢希宁点点头,与卢腾隆一起往前面走去。庙里的玉兰花已经开始绽放,卢腾隆抬起头看去,突然说道“阿玛以前最喜欢吃炸玉兰花瓣,每到春天的时候,总是会让厨房炸一些来过酒。厨房呈上来海里游的,天上飞的,山珍海味摆满了案桌,阿玛依旧最喜欢这道菜。我却没觉着有什么美味之处,妹妹,你喜欢吗”
纳兰府上的厨房也做过玉兰花,卢希宁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吃个新鲜而已,答道“我也就那样。”
卢腾隆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们一样。以后阿宝长生他们喜欢的估计又得不同。我今天来的时候,告诉阿宝前来看玛法玛嬷,他什么都不懂,因为他没有见过他们。妹妹,一代又一代,我们以后的后代估计也一样,只知道有我们这么一个人,年节忌日前来上柱香而已。”
卢希宁打量着卢腾隆,见他好似没什么精神,问道“哥,你可是心情不好,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卢腾隆摇摇头,说道“因为我们都已经成家,又有了孩子,我算是将阿玛交待的事情全部办好,先前磕头时已经在心里告诉了阿玛,身上的胆子一下轻了,心里却空唠唠的。唉,算了,不想这些,妹妹,我们去前面大殿听方丈大师讲经,然后中午在庙里吃素斋,下午再去登塔,就我们兄妹俩,像小时候那样痛痛快快玩一天。”
卢希宁明白做完一件大事之后的空虚感,现在他们都成了家,很难有空聚在一起。差行墨回去递了消息,陪着卢腾隆一起听经吃素斋,登塔闲聊赏春景。
到了傍晚时分,两人从塔上下来,依依不舍道别,各自回府。
卢腾隆骑着他的老马晃悠悠走了出去,行墨驾着马车行驶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在车门边低声道“少夫人,皇上请少夫人过去。”
康熙卢希宁皱起眉头,他不是去了巩华城,怎么这时候在这里
她下了马车,朝周围打量了一圈,除了梁九功之外,都是她不熟悉的侍卫。
梁九功上前躬身道“少夫人,皇上去了塔上,少夫人请随奴才前来。”
卢希宁只得跟在他身后,问道“梁谙达,我夫君呢”
梁九功答道“纳兰大人已经下了值,回府去了。”
原来纳兰容若不在,不过康熙找她做什么元宵节后,她与康熙就没有了来往,数学天文学院那边的事情,她照常在做,也没出什么问题。
实在想不出康熙找她的缘由,满头雾水跟着梁九功登上塔顶,他在角落处停了下来,恭敬地道“少夫人请。”
卢希宁看着背着手远眺的康熙,夕阳余辉落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片剪影。她看向看着那团影子,依着规矩垂手敛眉上前请安。
没再如以前那样,康熙立刻叫了起,过了好一阵,卢希宁才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吧,先前太阳正好落下去,你错过了。”
卢希宁莫名其妙起身,看着天际处的红云,明白了康熙话里的意思。
太阳正好落入了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她下意识回头看,地上那团影子也已经消失。
康熙侧首打量着她,问道“拜祭完了”
卢希宁愣了下,想到康熙以前不待见卢兴祖,马上紧张起来“回皇上,拜祭完了,就只是给阿玛额涅点了盏长明灯,磕了几个头。”
康熙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别那么紧张,我不是昏君,也不是暴君,既然你阿玛已去世,我也断没有追究的道理。”
卢希宁暗自松了口气,刚要开口问康熙有何事,他已经转过头,又一言不发望着远处,她顿时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正在抓耳挠腮中,听到康熙声音低沉,缓缓说道“钮祜禄氏于前年入宫,去年封后,今年二月份薨逝。她正式算作我的妻子,也就五个月而已。在这之前,选她进宫已经选了好几年,从赫舍里氏薨逝之后就开始选。赫舍里氏亦一样,经过许多权衡之后,立了她为后。”
一翻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卢希宁不知所措,愣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次生两次熟,第一次我还有些不适应,这次再举哀,我就已经轻车熟路了。这些都会记在起居注里,我高看皇后,封赏她们的家族,给她们无上的荣光。可是”
他转过头,深深凝视着卢希宁“情爱究竟是什么”
卢希宁霎时瞪圆了眼,这
康熙神色迷茫,继续追问道“我瞧你与纳兰性德两人相处,你们的眼珠子好似都长在了对方身上。你未生孩子之前,他为了你不纳妾,难产时,他为你要死要活。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比江山社稷还重要吗”
卢希宁轻轻呼出口气,试探着说道“皇上,奴才不会说话,如果奴才说错了话,请皇上不要怪罪,也不要砍奴才的头。”
康熙斜睨着她,说道“准了,你说吧。”
卢希宁谢了恩,狡黠地道“皇上,奴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的问题,因为奴才没拥有过江山社稷,没办法将两者相比啊。”
康熙被她快气笑了,说道“那你拥有过情爱,你且说说看,情爱是什么滋味”
卢希宁老实坦白地道“皇上,这只是奴才自己的感觉,不一定适合所有人啊。奴才认为,情爱,就是能让你变得更开心,见到他开心,没见到他时,也会安心,因为知道他在那里,会让你的心安稳下来,无形中给你的莫名力量。”
康熙怔楞住,片刻后低低说道“其实我还是不大能体会你所言的感觉,你很幸运,能拥有这些。”
卢希宁看着康熙眉眼间的落寞,干巴巴安慰他道“皇后已经薨逝,还请皇上节哀。”
康熙哼了声,自嘲地道“请节哀,这句话我已经听过成千上万遍,额涅去的时候,汗阿玛去的时候,到后来没能长大成人,早夭的儿女们,前后两任皇后去的时候,有无数人对我说,劝我。我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也懂得如何节哀,无需你再说。”
肃立得久了些,卢希宁感到双腿都发麻,悄然挪动着双腿,敷衍地道“是,奴才遵旨。”
康熙余光扫过她,不经意地道“你随意些,站着趴着都行,无妨。平时我得闲时,最爱来这里登塔远眺,恰好遇到了你,就一起说说闲话。”
卢希宁心道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规规矩矩应了是。康熙不动声色打量着她,一身素净的衣衫,不戴饰物不着脂粉,眉眼灵动如同春天枝头绽放的新芽。
明明他们年纪也没有相差几岁,宫里许多嫔妃都比她年轻,进退有度举止规矩,看上去都比她沉稳。
不,是老成。
康熙有很多话,对着大臣不能说,在亲手把他带大的太皇太后面前也不能说,在她面前,他却能毫无顾忌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她能懂,还会暗自认真分析评判。她真正聪慧,不是在人情世故上,她眼神太清澈,丝毫不懂得掩饰,任何的情绪都令人看得一清二楚。
世上太多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后宫中的嫔妃皆如此,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却只有她,能与他一起探索天地之间的玄妙。
这种滋味,妙不可言。
夜幕一点点降临,庙宇里的灯笼亮起来,塔上梁九功也悄然点着了几盏小宫灯,将四下照得朦朦胧胧。
康熙神色莫名,凝视着卢希宁,言语间竟然有些忐忑,问道“真是因为我命硬,克了他们吗”
卢希宁啊了声,不由得笑了起来,毫不迟疑说道“绝对不是,这都是无稽之谈,是因为大清的医术,实在是太落后,皇上”
眼瞧着她熟悉的神色,料到随后她将说的话,先前心中的那丝旖旎,瞬间无影无踪。
这段时日的烦闷疲惫,竟也诡异地不见了。
康熙暗中笑骂一声,瞪了她一眼,打断她道“你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