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蝉的手指骨折了。
张家的医生过来给她接了上,裹上了厚厚的两层绷带。
阿蝉半卧躺在床上,背靠着床屏,木头冰冷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寝衣传到她身体里,维持着她仅有的清醒。
师父跟着医生出去了,像是在交代着注意的事项。
她的师兄还是那样坐在她的床头,垂眸看着她,墨一般的眼睛盯着她疼得难以维持表情的脸。
“如果很痛,想哭就应该哭出来。”他又一次这么说。
阿蝉转头去看他,这次她没有被打烂浑身的肌肉,于是她扯出一个不算太好看的笑容来。
她还是没有哭。
师兄又露出了那种有点悲悯的表情,他宽大的手放在了阿蝉的头顶,轻轻地、轻轻地揉了一下。
阿蝉的头被压得微低,她感受着头顶的重量,怔然。
阿蝉带着两根骨折的手指,又趴在了那张熟悉的椅子上。
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嘛。
阿蝉这次没有晕,她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师父和师兄抬进了屋子,其实他们的动作非常轻柔,但是她的背沾到床的那一瞬间,她还是痛得惊叫一声,皱着眉头闭上了眼。
师兄拨开她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这次他没有说阿蝉应该哭了,他说“小七是个坚强的孩子。”
阿蝉睁开眼,她转不了头,她只好又盯着那床顶,语气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句“师兄能做到的事、这张家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那我也可以。”
她的声音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有些轻,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师兄像是没有听清般地问了句什么,整理她额发的动作依旧轻柔。
阿蝉没有再说话。
阿蝉这次带着两份的伤修养了五个月,又被带到了那后山的石头面前。
阿蝉扯出一个假笑,她的师父穿着一身竹青色的长衫,像一个儒雅的读书人。
真是个衣冠禽兽啊。阿蝉想。
*
如此训练往复了十年。
阿蝉的身量一年年拔高,最后停在了一米七,比她的师兄矮了一个头,这是为阿蝉的一件憾事。她留着齐耳的短发,面容一点点地长开,十六岁的少女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气的青涩。
她没有再趴在那张长椅上,也已经能用两只手指头轻易地举起那块或是更大些的巨石。为了保持手指的灵敏,这十年来她夜夜需要用银针蘸了特质的药水,刺进指尖里。
不断地断指再生,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比左手长了一截。
好在她手指纤细,倒也不显得丑陋。
师父和师兄的容貌也未曾变老,还是她幼时初见的那样。
张家很大,可她到张家的这十年来,见到的人少之又少。师兄带着她走在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脚步很轻,像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阿蝉抬头看师兄瘦高的背影,他的头发剪的短了些,没有再贴着脖子了。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阿蝉初来张家的时候看到的几个人站在那儿,他们的面前三三两两地站了些看着十岁不到的儿童,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阿蝉刚走近,那些人就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原本十分安静的少年们这会儿开始窃窃私语,也不知有谁说的大声了些,那些人里传出来了这么一句
“切,来了个女的。”
阿蝉慢吞吞地渡步而去,她的双手背在身后,轻盈得像一只在跳跃的小鹿。她一点儿也不恼,脑海里突然地回想起来宋先生的那句话。
师兄和她并肩而立,脸上是少见的严肃。
“哦怎么来了这么些小男娃娃。”阿蝉悠悠地开口。
然后又静了下来,站在正中的那人突然开口“这次放野,与以往略有不同。”
阿蝉记得他,是那日她被掳回张家是,坐在正中间说话的那一个,后来阿蝉才知道他的名字,张瑞哲。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张瑞哲,他突然扯出一个笑,继续道“你们在场一共二十七人,同去一个墓,拿到主棺中陪葬的那串长生锁,是为所有人合格。”
那墓离张家古宅不太远,他们一路西行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些人成群,只有阿蝉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这不是阿蝉第一次放野,离了师父和师兄独自去倒是第一次,她说不清自己有没有紧张害怕,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张家之外的世界感到新奇好玩。
墓极大,一行人惴惴地往里走。
墓道的空气是干燥的,带着点腐朽的尘土的味道,不算好闻,阿蝉皱皱眉。这些人没有再挖苦过阿蝉,只是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带着点轻视的味道。
阿蝉不在意,她只觉得这墓道安静得诡异,连个机关都没有,仿佛是等着人来似的。
变故就是在安静之中突生的。
不知道从谁那儿爆出一声嘶哑的惊叫,人群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无数尸鳖从墓道砖块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朝着人身上爬去。
墓道昏暗,手里拿着照明的蜡烛也在慌乱之中落在地上,几经踩踏终究是熄了光。部分张家人已经受过特别的训练,夜间视物能力极强,一时间墓道里响起的只有恐惧的嘶吼,和刀刃撕裂空气的声音。
杂乱之中,不知谁的刀划过阿蝉的手臂。
阿蝉看着自己的血落在了面前的砖路上,那马上就要爬到她面前的尸鳖沾上了她的血,猛地就往后撤。阿蝉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那摊血,混乱之中,没有人发现突然之间再没有尸鳖敢靠近她。
只消一会儿,所有的尸鳖又退回了砖块的缝隙里。墓道里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时而响起的一两声痛呼。
空气被粘稠的血腥味搅在一起,又不知道谁重新点燃了几根蜡烛,死去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墓道里,肢体残缺,面容尽毁。
不少人是第一次外出放野,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死在了自己面前,吓得脸色苍白,僵硬地站在那儿。
“这尸鳖怎么、怎么突然自己回去了。”说这话的人声音还在发抖,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视死如归的坚决。
阿蝉听着这话,把自己受伤的那截胳膊往后藏了藏。
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尸鳖接触到她的血液以后往后撤的场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害怕。
最后活着走到棺材面前的,只有5个人。
没有人再对阿蝉露出那副轻视的样子,大家盯着那金丝楠木的棺材,再没有谁往前走。
阿蝉扯着嘴角无声地笑,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棺材前,两只齐长的手指轻轻一挑,那四角高翘的棺材盖就被挪开了些许。没有阿蝉想象中难以忍受的怪味传出来,她又用了些力,把那棺盖整个掀开。
那四人中,有个看起来有些阴翳的人。
那人突然快步地走到阿蝉身边,用了寸劲一下把毫无防备的阿蝉推出去几尺远,阿蝉看着他站在棺材面前,笑的有些癫狂的样子,脚下踉跄了一下。
“休想和我抢我才是这一批里最优秀的那个”他伸出手指,瞪着眼睛的样子像一只恶鬼,“你们,你们都休想抢走了我的功劳”
那人还在吃吃地笑,猛然间有一只干枯青灰的手从他的胸口穿了过来,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回头。
那棺材里是具女尸,皮肤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般干瘪下去,紧紧地贴着她的骨头,泛着诡异的黑气。那女尸把手抽回来,那男孩的身体在一瞬间就软了下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瘫在了那儿。
阿蝉也没碰见过这种情况,她一步步后退,从自己的身后拔出了刀,刀锋划过空气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墓室里突兀地响起来。
女尸咯吱咯吱地转动自己的脑袋,直到她面朝着阿蝉,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来,赫赫的笑声从她的喉咙里钻出来,听得阿蝉起了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
剩下那三个小孩也好不到哪儿去,明显也是没见过这阵仗的,脸色苍白。
阿蝉把他们护在身后,把刀横在了自己面前。
那女尸一时间竟也没有动作,就那样古怪地笑着,和阿蝉僵持不下。
*
那女尸速度极快。
他们四人就这样在墓道里奔跑,女尸赫赫的笑声好像就在脑后响起一般近。风刮过阿蝉的脸,身后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她停下脚步的时候,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阿蝉警惕地往四周看,慢慢地往后退。
忽然,赫赫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
阿蝉瞳孔骤然缩紧,身体的反应更快,她还在惊愕的瞬间,身体已经转了个圈,挥着手里的刀抡了过去。她转过身的时候,女尸那张仿若干尸的脸,就贴在她眼前。
女尸伸出手来,她的指甲尖细而长,轻易地划开了衣服布料,嵌进皮肤里,在阿蝉左手臂上划出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猩红的血一下就溢了出来,浇了女尸小半张脸。
血腥味和痛感让阿蝉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那女尸的笑却突然闷在了喉咙里,成了另一种骇人的声音,又低又沉,像那阎罗索命。
女尸呆在那儿的瞬间,阿蝉的刀就出去了。她握着刀柄,狠狠地把刀插进了女尸的脑袋,又拔了出来,像砍断一截朽木般把那女尸的脑袋削了下来。
墓道里只剩下阿蝉急促的呼吸声,女尸晃悠悠地倒地,阿蝉愤愤地盯着她脖子上那串长生锁,蹲下身去把它取了下来。
半晌,阿蝉像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她的手紧紧攥着那长生锁,硌着自己的手心也没生出一点儿的痛感来。阿蝉垂眸看自己那条血淋淋的胳膊,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女尸没有让她觉得害怕。
她害怕的是自己,她觉得自己像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