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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鼻尖与指骨
    崭新的试卷被明明随意的摆在一旁,上面压着支没什么重量的签字笔。单薄的试卷打着哆嗦,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风拎着跑掉。

    明明那双难看的手,此时正十分费劲地捏着一只铅笔摇动,铅灰色的笔尖不断划过黄白的纸张。

    纸张上,灰黑的铅迹,已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雏形。

    他画的是课桌一角照片上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戴着毛茸茸的白色保暖帽,耳边吊下来两个毛球,一双水灵灵的葡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一看就知道是个小机灵鬼。

    感受到姜颜西的视线,明明手下一顿,笔下的线条只出来半截,他默默不安眨了下眼,没有听见她说话,他又自顾动笔画了起来。

    反正也打算交白卷了,姜颜西干脆把盛景的书本摞成一叠,手臂交叠趴在上面看着明明画画。

    姜颜西作为有钱人家的孩子,即使父母离异了,但是该接触的教育却是一样不少的,其中琴棋书画是最为稀松平常的。

    素描她也小小学过一点,虽然算不上精通,简单的鉴赏能力她还是不差的。

    她看出来,明明应该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画画的技巧和方法他是一点没有。

    但是他抓取轮廓造型抓得很准,自己琢磨画出来,虽然在各方面处理上有些粗糙,算不得好,可眉眼和神态却有好几分惟妙惟肖。

    天赋型选手啊

    姜颜西看得来了劲头,一时忘记了身份地点,开口给明明指点了起来。

    刚说了两句话,她就反应过来。

    她现在,好像还在考试

    姜颜西还指着明明画上小女孩耳朵的手飞快缩回来,左右环顾,无一不是惊愕地看她。

    明明同学反应更甚,手一下没控制住,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这张画,毁了。

    盛景也看着姜颜西,但不是惊讶。

    姜颜西不自在地伸手扶了下额,那呆萌可爱的小模样看着就让人心尖发甜。

    他的心却是像浸泡在柠檬里一般,泛着浓烈的酸,有些嫉妒,有些失落。

    嫉妒于,小鬼被明明吸引去了注意力,甚至忘记了身份场合出言指点。

    失落于,即便是通过自我欺骗,营造出来某鬼是他专属的假象,也实在过于短暂,只一瞬,就消泯而去。

    盛景眼睫垂下,遮掩住眸中的情绪,勾了勾小手指,用尽全力平复着心中那巨大的落差感。

    徐读头疼地敲了敲讲台,召回同学们因这小插曲飘飞的心,警告了一句。

    看到一个个小鬼头又开始低下头奋笔疾书后,徐读才无奈地看向姜颜西的方向。

    姜颜西刚刚得到“万宠集一身”的待遇,头皮发麻地转回了身,这会儿在那儿安静坐着。

    人都是视觉动物,姜颜西那乖巧的模样极具欺骗性。

    任谁看,都不会想到她是一个刺头学生,还是特别扎人的那种刺。

    徐读一根手指习惯性推了推镜框,习惯成自然地偏移开视线。

    挺好,这大小姐进步了。

    现在还知道做做样子给她看了,以前都没这待遇。

    徐读刚这么想完,坐不住的姜颜西又偷摸转了个身。

    她就看着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拿着纸、笔,旁若无人的回了头。

    这回换书面交流了。

    徐读“”

    她按了按头,真疼。

    姜颜西没想到颜西的身份这么好用,她一下子有些上头。

    像当着老师面转头和同学交头接耳的事情,姜颜西是从来没有做过的,她向来尊重老师。

    嗯,不是怕。

    姜颜西眼中光芒闪烁。

    姜颜西尊重老师,可颜西不是啊。

    这样一想,她更加心安理得了。

    笔在纸张上写下了一些明明可能用得着的技巧,写好了就放到在重新起稿的明明眼前。

    明明画完一笔停了下来,面前纸页上的字迹娟秀整齐,笔墨流畅,他不由得转眼看了下又趴在了盛景书本上的人。

    姜颜西见人望过来,眯了眯眼,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示意他看纸条。

    明明瞳孔一缩,粗粝的指头埋进掌心,用了些力,茧皮碰到茧皮,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不想看,可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明明缓缓垂眼看去,这一看,他就这么入了神。

    他紧紧扒着那一页纸,很多在画画时自己处理不来的细枝末节,都在看过之后豁然开朗。

    这时,旁边又递过来一卷细长的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白纸黑字写着加油,后面跟着一个胖嘟嘟的感叹号。

    明明把纸条攥在手中,揉成一团,急促的喘了口气,骤然偏头望向神色自若趴在那儿的人儿。

    他眼眸里荡着黑沉沉的光,看着姜颜西的目光有恨、有疑惑,还有化不开的忧伤。

    脑海中封存深处的记忆被突然勾起。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

    有一次,颜西逗弄他玩,她戴着手套,举止优雅的将他书包倒了个底朝天。

    他书包没装什么,只有一些陈旧破烂的书本,还有的就是他的画。

    照片混着他的画散落一地,他伸手就要去拾,却被颜西大叫着拦住“等等住手”

    “哇你这样的下等人,居然还画素描呢”

    嘲讽的话响在他耳边,打在他心上,一拳又重重一拳。

    颜西凑到地上那一堆纸面前看了圈,眯起眼,毫不客气嘲笑道“明明啊明明,是谁给你的勇气下笔的”

    “就这样也算是素描吗真是侮辱了素描”

    说完这句话,颜西皱着眉摘掉手套,手伸到背后拿过她的保温杯。

    明明眼睁睁看着她转开保温杯的盖子,瓶身一斜,昂贵的燕窝倾倒在那些照片和画纸上,四处飞溅,他的裤脚也沾染上星点水渍。

    他所有心血,都付诸东流。

    明明憋红了眼,用尽全力绷紧着脸部肌肉,感到脸部发酸、僵硬,才没让自己崩溃吼叫出来。

    因为他知道,无济于事的。

    即便他大闹一场,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最后只是被别人白看笑话一场。

    他咬着牙捏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地上的狼藉,那些刺耳的话有如余音绕梁,在他心里盘旋不去。

    飘渺的一道声音突然自他心底滑过,他缓缓松开了手,收敛好所有情绪,看了地上的脏污好一会儿,自然地弯下身去。

    彼时,颜西就坐在课桌上,好整以暇等着看他好戏。

    她的两条小腿在空气中晃荡着,锃亮的红色小皮鞋反射出光点,却没想到看到这一幕,晃着的腿顿时停住。

    “噫”

    颜西嫌弃地移开眼,踩上课桌跳到另外的地方,寻找其他乐子去了。

    明明没去理会颜西,径自伸手将照片从黏黏腻腻的一滩燕窝中拾起,上面还带有淡淡的温度。

    他小心翼翼的将照片擦干净,放回书包里,然后默不作声去卫生角拿了扫帚来,将地上打扫干净。

    他将那一堆自己花了长时间才完成的心血,毫不留情的倒进了教室后面的大垃圾桶。

    那之后,他一度失去了画画的信心,一拿起笔,颜西的话就像警钟一样,在他心里不紧不慢地敲着。

    好长时间他都没敢再画画。

    也因为这样,他差点酿了大祸。

    就在刚才,他看见姜颜西眯眼在笑,还有她标志性的两颗小虎牙,像极了她口出恶语,嘲笑他时的表情。

    一个狠狠将他贬低到尘埃的人,现在却是特意写字来鼓励他

    想想,实在是可笑至极。

    明明想不懂她的用意何在。

    初二六班。

    教室里其余人都在心里叫苦连天地写着试卷,除了角落里的“三剑客”。

    姜颜西被明明的反应吓了一跳,整个人歪了一下,叠起的书墙滑倒坍塌,她的手臂也跟着滑动,鼻尖贴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盛景手指的骨节。

    姜颜西眨眨眼,扬了扬头起开,冲盛景讪讪笑了笑,给他整理好书本,然后去看明明。

    明明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初,继续画着,姜颜西想了想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他画。

    姜颜西注意力都在明明的画上,也就没有注意到盛景那奇怪的眼神。

    盛景动了一下刚刚碰上姜颜西鼻尖的手指,内心的情感浓烈而躁动,就快将他整个人溢满。

    他视线划过姜颜西,眸色低暗深邃,悄然地收回手,低垂着眼打量着两人接触的地方。

    好一会儿过去。

    他目光晦涩凝在姜颜西侧脸上,少女肌肤莹白如玉,小脸每一分每一寸都透显着精致,她正低头认真地写字,软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摇。

    盛景慢慢将手指送到唇边,唇瓣印上指骨,热烈跳动的心脏使得他气息有些不稳。

    他经历过绝望,可即便是那时,他也从未对上苍有过什么祈求。

    此时此刻,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为了生平唯一的信念。

    教室被写试卷的刷刷声环绕,都追赶着时间在草稿本上不停演算、推理。

    格格不入的“三剑客”,一人正大光明的画着素描,一人正大光明传着小纸条,还有一人缭绕着沉郁的气息看着他们发呆。

    徐读捏了捏眉心,心下叹了叹,这一班的学生,真难带。

    时间很快过去。

    姜颜西包揽过三份白卷,写上各自的名字,盛景的也在上面给他重新写了一道。

    只是在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她和颜西的名字差了一个字,习惯性她就写下了一个“姜”。

    写完她就愣住了,抿了抿唇画了个圆圈,把“姜”字圈起来涂黑,改画成一朵小黑花,在后面接着写上颜西两字。

    等班里的同学都陆陆续续交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悠悠走上去,理直气壮的将三份白卷放在最顶上,闲庭信步回了座位。

    徐读默默无言地理了理试卷,看到那朵小黑花时额角微微跳动,眼镜下深沉的目光从姜颜西背影上扫过。

    这小魔头

    交完卷子,姜颜西又趴了下去,一边看着明明画画,一边发起呆来。

    明明画完了小女孩,不知道从哪又翻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的照片开始画。

    应该是他的亲人吧,姜颜西怔怔出神。

    他们都有着自己熟悉的亲人朋友,而她却是借着颜西的身份,匿存于这世界。

    她时常会生出一种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她有点想她的朋友们了。

    李娴在每个节假日,都会厚着脸皮来串门,带着一堆吃食,两人再点个外卖,喝点小酒,自在惬意。

    她知道,李娴不过是心疼她,她的父母形同虚设,李娴便当她的家人,陪她过节。

    吴橙,也是娱乐圈小花一朵,两人一见面必互怼,可她一有事,吴橙消息来得第一快。

    还有成弧,那是小她三岁的一个弟弟。

    画面上中年女人的轮廓在明明笔下逐渐清晰。

    姜颜西目光悠远又缥缈,教室里还是很安静,讲台上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

    盛景将自己内心那些情感好好藏下,手握着笔心不在焉的练习写字,他的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姜颜西身上。

    姜颜西状态不对时他就发现了,那一瞬间,他忽然就觉得,面前的人离他好远好远

    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深渊,不管他怎么样去够,都触碰不到那边的人。

    姜颜西被阳光照耀着,乌黑的发丝泛着浅淡的金色,眼前的两把小扇子时不时扇动一下,画面美好到极度不真实。

    她就像是远山清晨的薄雾,风一吹,就会散于无形。

    盛景心脏砰砰地跳动,想法不自觉就跳了出来,是不是他有哪里惹小鬼不开心了,所以现在她要丢下他了

    时值五月中旬,阳光虽然还没有特别炽热,但空气中的冷气已经全部褪去。

    教室里的温度要比室外高个几度,不少同学出了薄汗,卷起袖子用手扇风。

    盛景却是手脚冰凉,血液在身体里一点点凝结,他的呼吸逐渐凌乱,找不见原本的规律。

    他像是一个和大人走散的小奶娃,慌乱得无以复加,他在绝望中垂死挣扎,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那纤细皓白的手腕。

    手上冰凉的触感让姜颜西一下子回神,她对上盛景那绝望哀痛的目光,里面是一片荒原,满目疮痍。

    姜颜西有些茫然,心脏处不自觉也生出丝丝缕缕痛意来。

    许久过去,盛景还是捏着姜颜西手腕一动不动。

    姜颜西动了动手腕,却被人攥得更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攥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姜颜西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了,盛景捏着她的手,是真的在发抖。

    姜颜西疑惑的看他,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发生了什么她又看向明明,问道“明明,他怎么了”

    明明也看她,一脸迷惘,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这人就是莫名其妙。

    没了办法,姜颜西试探地叫了一声“盛景”

    盛景眸光动了动,还是没有放手。

    见他有反应,姜颜西松了口气,又叫了一声“盛景你怎么了”

    听见少女的呼唤,盛景从那股绝望情绪中抽身出来,目光落在他攥住少女的手上,闭了闭眼,他还是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