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所在的后楼与贾母的院子中间只隔着一个花园,每日,王熙凤经花园前的穿堂去到贾母面前承奉,红玉则在花园之后的楼阁恪守自己的本职。
这样的隔离没过多久,王熙凤眼里的红玉就被纷繁冗杂的家常冲淡,被初为人母的爱意击退,被曲意逢迎的奉承掩埋,然后被王熙凤彻底地遗忘了。
而渐渐地,红玉也在读书饮茶、修花剪枝的闲散生活里,将王熙凤给忘却了。
两人再次将对方从记忆里打捞起来,是于一次早该在这五年里发生的偶然。
元妃省亲,王熙凤连日里用心尽力等元妃回宫时已然是力倦神疲,结果她又逞强一连几日监看众人收拾大观园的陈设动用之物,贾母见王熙凤带着一身疲惫强撑,便和王夫人、邢夫人下了话说王熙凤这半月休息,不必去再去谁面前承奉,也不许谁去打扰她。
王熙凤确实需要休息,只是休息了还没两日她便觉得闲得无趣,平儿不愿她操劳,劝她实在无聊不如到旁边的小花园里走走,去贾母院日日都打花园路过却没哪一次进去正经瞧瞧,王熙凤被说动便起来去园里转转。
春日的暖风在不知觉间吹开了园中的锦簇,王熙凤在满目的锦绣里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错过了很多美,错过了钱财和权力之下的生活。
不经意间她瞥见一道陷在花团中的影子,影子的轮廓有些熟悉,可那熟悉的圆钝里又有二分陌生的挺拔。
如果是从前王熙凤是不会对那个人影再多看一眼的,可此刻,她像是想要填补刚刚觉察出来的错过,突然地想要去看个究竟,剪子碰在一起的锵声在她的行步中响了两下,站在花团后的人才终于注意到了有人进入。
记忆里那张略显圆钝的脸长开了一些,未施脂粉香腮微凝的模样是少女的独有的轻盈,她抬眼看过来,眼皮上的褶变得不明显,可眼里的笑却明晰了,王熙凤的脸上不由得漾出一点笑意。
"有人来了么"花团下面传出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来,紧接着花团抖了抖站起一个人,小丫头见来的是王熙凤便笑盈盈地行礼道,"二奶奶。"
小丫头是晴雯,跟在老太太身边时名叫喜鹊。
晴雯行礼之后,红玉也跟着行礼,"二奶奶。"
一样的恭敬乖顺,一样的找不出任何差错。
但王熙凤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些许差错的地方,那差错不在红玉身上,而在晴雯身上。
她看着晴雯头上的还占着露水的鲜花,看着晴雯脸上比花还娇艳的薄红,看着晴雯刚刚站起来时看向红玉的依恋的眼神。
多行的路途和多食的盐米让王熙凤一瞬间就从她所见的画面里读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情愫,读出了某些平铺直叙的暗示,可她还是不明白自己觉察出的差错到底是什么。
王熙凤脸上的笑潮水一样退下去,她目光从晴雯簪在头上的花移到了园中的花上,然后随手掐了一朵,"倒是开得不错。"
红玉突然醒悟一般从花团下面拿出一只黑色的粗陶罐来,里面插着才剪下来的鲜花,高低错落浓重热烈一如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这是才切下来的,奶奶若不嫌弃可以放屋里添个色。"
平儿将花儿接过来,啧啧赞道,"确是十分好看,"转头又问王熙凤,"不如叫她每日送一篮到奶奶屋里吧。"
王熙凤答应。
花到了屋子,可王熙凤心里的那一丝差错却没有被一篮又一篮的锦簇填平。
直到她又一次转到园中,又一次见到和红玉呆在一处的晴雯才终于明白了那丝差错到底是什么。
那差错是花园最艳一朵竟然被簪在了晴雯的头上,是记忆里那只帮她掀起风的蝴蝶居然只是一只见光就扑的蛾子,是她发现自己所不屑的万千倾慕中如果少了一双少女的呆愣的眼睛,那她的骄傲,她的不可一世,她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便如同地图撕去一角般的不完整。
王熙凤不屑于跟人讨要这片完整,但也不纵容有人沾染这片完整,借着花园要盖花厅的由头,她将园里的仆妇丫鬟全都调到了大观园里收拾花草,大观园是天家下榻之处,元妃回宫之后便被下令封锁不再允许有人进去骚扰,因此红玉和晴雯便成功地被一道高墙隔开,见面的频率从之前的日一次骤然缩减为零。
只是没几日,像是老天在故意嘲笑王熙凤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似的,元妃来旨意让宝玉和众姑娘们搬进大观园里居住,贾宝玉便带着晴雯一干人搬到怡红院里去,原本日才能见着一次的人有了机会日日相对。
红玉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宝玉携着一众丫鬟搬进来而产生多么大的变化,如她一般的小丫头和在主子面前伺候的一等丫头起休时间并不一致,她们在主子醒来之前完成院里浇花、烧水、布置、打扫等一应事物,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在早上忙完了该忙的这一整天就再没什么事。
这一日红玉当值,浇完了花正在扫地听见大门被人吭吭吭地扣响便过去开门。
平儿见开门的是红玉有些惊诧,虽然来往的少可她是记得红玉的,“你怎么在这里”
红玉见是平儿,笑着答道,“那边花园修花厅所以人全被调到这边园子里来了,管事嬷嬷把我分来怡红院里收拾草木,后来宝二爷搬进来也没有让再换地方,便留在宝二爷院子里了。”
“怪不得呢,”平儿十分亲昵地拉了红玉的手,笑道,“昨奶奶还问近日怎么没有送花儿来,原来是被安排到这儿来了。”
红玉原本想着把小花园拆了修花厅的事是王熙凤在主持,人员调动也是那边安排,所以用不着画蛇添足地去告诉一句送不了花,现在听平儿这么讲只好说道,“倒是我疏忽了,忘了去给姐姐说一声。”
平儿也不在意,她看着怡红院满院的芭蕉海棠,突然想起红玉母亲从前送来的那盆海棠来,“这院里的海棠从你那边的小花园挪过来的吗”
“不全是,”红玉笑答,“建园子时从那边小花园里移了一些来,不过数量不够,又从外面买了许多花株。”
这一部分花株全是从红玉的暖棚里出来的,不过这些没有必要说。
平儿看着院里海棠开的好,对红玉道,“不如你捡些好的来,我给奶奶带回去吧。”
红玉答应去小屋里拿了剪子并一个篮子,挑着剪了一篮给平儿才问道,“姐姐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平儿才想起来正事,“我来找袭人,她起来了吗”
“袭人姐姐帮薛姑娘打结子这几日住在蘅芜苑里的。”
平儿沉吟。
想着蘅芜苑离怡红院还有些距离,红玉便道,“用不用我帮姐姐带个话”
这话原本不好叫人传,可一来平儿知道红玉能信得过的人,二来她也猜到红玉早晚是要和自己一个院子的,便道,“如此便麻烦你跟她说一声,这月的月钱奶奶先可着园外面的放了,园内的要稍微晚些,若有人问还劳烦她拖延两日,别闹到了老太太、太太那边去。”
红玉心里诧异这样的话怎么能让她这个外人来传,但面上还是答应,笑着送了平儿去了。
袭人在蘅芜苑帮着薛宝钗打结子,但因为担忧自己不在丫头们只纵着宝玉瞎玩,所以每日白天还是要回怡红院里查看一番。
红玉在奴婢们的休息小屋里歇着,听到袭人回来,便从屋里出来想着把早上平儿说的话赶紧告诉了。
袭人在宝玉的屋子里,红玉没想什么便一脚跨进门去,刚进屋就被人斥道,“你进这屋里干什么 ”
在贾府,等级不一样丫头能到的地方也不一样的,能进主子屋里的只有一等的丫头,二等丫头最近只能到门槛子上除非传唤不得进去,至于老嬷嬷们能到的地方就更远一些而且轻易不许在院子里露面。
红玉知道这个规矩,只是一来她从前没在主子面前伺候过没养成这样习惯,二来她刚刚见着袭人就只想着把早上从平儿那里听来的话说给她一时更是忘了。
没按照规矩做事被人斥责没什么,可让红玉心里不舒服的是这个斥责她的人是晴雯。
两人在宝玉搬进怡红院的第一天就吵了架,至今还在冷战。
佳蕙在焦老嬷嬷的事情之后又回了府里被分在宝玉的院子里伺候,宝玉搬进怡红院她自然也跟了进来,红玉与佳蕙同行同止同坐同卧多年,行动之间自然是显而易见的默契亲昵。
晴雯见了先是阴阳怪气了几句之后便接连几日没理会红玉。
一日佳蕙失手掉了一只茶壶,滚烫的茶水刚好溅在晴雯的衣服上,晴雯虽然因为穿得厚没有被烫伤,但因为切切实实吃了疼立时怒从心起张口便骂。
红玉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只听到晴雯用极难听的词骂佳蕙,她只能护着佳蕙回了两句,没想到晴雯不知发了什么疯当即拔下簪子逮住佳蕙就乱戳,红玉去拦更是直接跟红玉扭打起来。
这场闹剧直到袭人叫人强行把她们拉开才平息。
事后红玉也觉得自己当时没问清楚就帮着佳蕙的行为可能伤了晴雯的心,可佳蕙身上被戳出来的血洞让她根本先道歉,此刻被她这样一声呵斥只冷冷道,"是我忘了规矩。"
晴雯见红玉看也不看自己,再对比早上她与平儿在门口言笑晏晏的样子只觉得满腔怨怼,她恨不得把手边的杯子砸到红玉的脸上她看一眼自己,看看自己被她弄得有多伤心多难过,可她知道那样只会更难收场,便也冷冷地回道,"那还不出去"
红玉只得咬咬牙退出来,再没什么传话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修文没注意修到了3000字以下,导致明明更新却断了小红花
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