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意外,一行人不再往山上走。
温文的家是自建房,四层楼高。门前圈了一个大院子,社团有十来个同学,站在院中也不拥挤。
村里人在山里走动,家家都有常备药。
温文妈妈捧着一个大罐子,对倪燕归说话。她的普通话有当地乡音,比较拗口。
倪燕归集中注意力,大概听出了意思,是想给她上药。
温文补充说“这是村里老人秘制的跌打药,效果不错。”
温文妈妈是果农,穿了件紫色格子围裙,双手戴了同色系袖套,围裙和袖套应该是她自己裁布缝制的。她面上慈祥,朝倪燕归笑笑。
倪燕归担心,狐狸刺青会吓坏这个朴实的妇人,说“没事,我自己可以敷药。这是轻伤。”
温文妈妈又说了什么。
这一次,倪燕归没有听出来。
温文解释说“你的伤在背上,不方便上药。”
社团的其他三个女生,周末有安排,没有参加这场临时起意的活动。温文不清楚倪燕归和陈戎发展到哪个阶段,想着让自己母亲去上药是最适合的。
倪燕归却摇头“我小时候调皮,大伤小伤多的是,我练就了一身上药的本事。”
既然她这么说,温文就和自己母亲解释。
温文妈妈笑着点点头,放下了大罐的药膏。
伤是轻伤,但还是疼。倪燕归到镜子前看了看,后背蹭到了土坡的砂石,刮出一条血痕。对于普通女孩来说,这道伤痕很长,约十二三厘米。但倪燕归的半个背都是疤,多一道少一道,没差别了。
她的手一会儿由上往下弯,把撞击的瘀伤抹了抹。接着,又由下往上,给蹭出的伤口敷上药。
之前不疼,清凉的药膏贴到皮肤,倒是疼了。
望着镜中的大片刺青,倪燕归回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她要和陈戎更进一步,那就得先交代这个刺青的由来。
不知道陈戎这样的三好学生会不会对纹身的女孩有偏见她这样出格的女朋友,就是来挑战他底线的。
倪燕归心不在焉。转过身,拖鞋踩到了倒下的软水管。她脚下一滑,立即抓住门把,人没有摔,但这一刻,她计上心头。
遭遇意外,正是卖惨的好时机。
她拟定了计划。先从她被林修带坏作为铺垫,暗示她误交损友,步入歧途。正是跟着林修嚣张惯了,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才不自量力,落下一身的伤。最后,关健点来了,因为伤疤丑陋,才不得不纹身。
抛开这个意外,她还算符合陈戎的择偶标准。
毛成鸿从树下捡了根树枝。树枝很直,较粗。他学着武侠片,把树枝当剑舞,扬起地上的一堆落叶。
透过纷飞的落叶,他见到了陈戎。
他收起树枝,问“小倪同学没有大碍吧”
陈戎说“还好。幸好是矮坡,土比较软,没有摔太狠。”
“这事我有责任。”毛成鸿说,“小倪同学叫我一声教练,我该及时去救她的。”
“事情紧急,大家都措手不及。”
“是啊,措手不及。”毛成鸿的双手背在身后,“但你却反应过来了。”
陈戎愣了下“毛教练,我是离她最近的人,只差一步就捉住她了。”
训练预备姿势的那天,陈戎腰上戴的,究竟是负重钢板还是腹肌神器,毛成鸿没有再次确认。
在社团里,陈戎毫不起眼。一个出色少年,存在感却极低,被压制在赵钦书的风流倜傥之下。
赵钦书说,陈戎不擅长运动,进社团是滥竽充数。假如训练不过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于是毛成鸿先入为主,略过了陈戎。
然而,毛成鸿把今天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陈戎的速度非常快,他离倪燕归不止一步距离。一瞬间,他像一只迅猛的豹子,从脚的蹬地,到跃起,落地,手去抓树,抱人,动作连贯,行云流水。
毛成鸿说“陈戎,如果我站在你同样的位置,未必有你的速度。”
“毛教练,我是被赵钦书拉进社团的。我很抱歉,我跟个废物一样,什么都垫底。一开始,三公里跑不下来。上一次温泉之旅以后,我早上勤加训练。”陈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从前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拿笔。可是进了社团,我才知道,我能跑三公里,我的手可以出拳。虽然我还没有练到腿法,但之后的训练,我一定会加倍用心。今天我之所以能够救下倪倪,全靠毛教练和温社长的指导。”
毛成鸿听完一大段话,不作声,暗暗打量这个少年。
面如冠玉,有时候比较软弱。如果不是今天亲眼目睹,毛成鸿万万想不到,陈戎居然有勇敢的一面。
毛成鸿把手中的树枝向上一抛,握住了树枝的中间“以后要好好努力。明年的春季赛,你有机会。”
中午聚餐,十几个人分成两桌。火锅简单,烫熟了就行。
赵钦书来的时候,扛了几斤冻肉“当然不能白吃白喝。我早就把大鱼大肉冻在温社长家的冰箱了。”
毛成鸿“找社团报销吧。”
赵钦书“我们有吃喝玩乐的经费”
还真没有。
倪燕归拿起筷子去夹肉,忽然“哎呀”一声,收回了手。她蹙起眉。
陈戎注意到这一幕,问“倪倪,是不是伤口很疼”
“没事。”但她的眼睛没有笑意,又要去夹菜,再缩回来。
“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倪燕归的眼睛漾着一汪湖水,对他猛放电“戎戎,谢谢你。”
陈戎低头“为什么说这么客气的话”
她叹气“之后再告诉你吧。”
这一顿饭,倪燕归的头埋在碗里。陈戎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午饭完毕,她也没有展颜,拉过长长的木凳,坐在门前,仰头向天空,轻声哀叹。
“倪倪,你怎么了”陈戎关心地问,“伤口要不要紧”
“不要紧。”她继续仰头望天。
陈戎不放心,说“我们去医院,让专业医生处理一下。”
“伤是小事。”她深深地叹气。
“你有什么大事”陈戎坐在旁边,搂过她,“我以前见你,你总是笑得很美。我第一次看你这么悲伤。”
悲伤就对了。她怕自己绷不住,紧紧抿着唇“戎戎,你知道恋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你觉得是什么”
“是坦诚。”
“嗯。”他同意。
“我明白了世事无常,今天是小小的山坡,万一哪天是断崖绝壁”
他按住她的唇“别说。”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关于过去。”
“你说。”
“这是一件坏事。我说了的话,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
“真的”
“真的。”
计划通。倪燕归靠在他的怀里“戎戎,我不是你想象中纯洁无暇的女孩。”
“嗯。”陈戎搂住她,手上用了用力。
“我从小和林修一起长大。他这人很坏,他他把我带坏了,我们俩有段时间,特别荒唐。”对不住了林修,为了她的爱情,只好牺牲他了。
不再纯洁无暇的荒唐事。和林修。陈戎静了一会,才问“是什么时候”
“初中吧。”
“你那时未成年。”
“是啊。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我很想和你解释详情,但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陈戎抬头看见有人出来,忽然喊“赵钦书。”
赵钦书转过头。
陈戎扶正倪燕归,向着赵钦书说“不是说要给温社长开拓新的销售渠道吗我有时间。”
“正好啊。”赵钦书招手,“过来跟温社长商量商量。”
陈戎站起来要走。
“戎戎。”倪燕归喊住他。
“哦。”他回头,“倪倪,等我冷静了再听你说。”
“等等”她正事还没讲,刚才是铺垫前的铺垫,只起了个头。
然而,陈戎的身影不见了。
毛成鸿又拎着树枝出来。
倪燕归低着头,在院子里踢石块。
他说“小倪同学,我有件事,跟你谈谈。”
她却说“毛教练,我遇到了感情危机,没空跟你谈。”
“谈的正是陈戎。”毛成鸿指了指角落的两张塑料矮凳。
两人坐下以后,毛成鸿用树枝在地上点了点“我不会拐弯抹角,直接问了。”
“问吧。”倪燕归坐姿端正,膝盖并拢,挺直腰板。
“你了解陈戎吗”
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没想到竟然是这个问题。“了解啊。”
“你见到他今天在土坡扑过去的样子吧有什么感想”
倪燕归的手肘放在膝盖,托起两腮“他对我是真心喜欢的吧。”
毛成鸿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条直线,从一端跳到另一端“你不觉得,他的动作太过敏捷了吗”
“这是训练的成果呀。”
“这么说吧,陈戎和赵钦书是同时进来的,一起训练,一起上课。赵钦书有那样的速度吗”
“我和陈戎寒窗十二年,为什么他的分数比我高那么多一样米养百样人,陈戎很刻苦很认真。就算他和赵钦书接受同样的训练,但他付出了加倍的努力,肯定比赵钦书厉害。”
毛成鸿的树枝不再点地,而是拍地“小倪同学,我差点被你说服了。”
“是吧。”她灿烂一笑。
“这样啊。不拿陈戎跟赵钦书比。我拿他跟你比。你们摔到山坡上,温文喊赶紧走。你傻愣愣坐在那里,偏偏陈戎反应过来,迅速抱起你就走。”
“对呀。”倪燕归想,至少陈戎是紧张她的。感情危机没有到最焦虑的时刻吧。
“你喜欢运动他不喜欢运动”
“对呀。”
“为什么他的临场反应比你的快”
“因为他思维敏捷,控场强。毛教练,我偷偷告诉你,我每次上电影鉴赏的课,从来不做作业。影评全是陈戎帮我写的。他很厉害,写的两篇完全不一样,我交上去都不用担心老师查重。他的脑子转得比我的快。”
毛成鸿把树枝移到她那边,点了点。他想问,她是不是没有一丁点怀疑她的男朋友。最终也没有问出口。他说“你遇到什么危机了”
倪燕归收起笑,严肃地说“危机就是,我是个坏女孩,但陈戎是个好男孩,极好的那个。”
毛成鸿看着她天真的脸“我觉得,你的这句话可以反过来说。”
“毛教练,不要在我和他之间埋下怀疑的种子。尤其我俩的感情基础还不牢固,稍有不慎就崩塌了。”
“你去谈恋爱吧。”毛成鸿扔掉了树枝,“让我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