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烟与火
三年前。
窗口向东,晴天的晨光早早洒进来。
陈戎醒了,躺在床上没有起。
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她打了三个还是四个电话,讲同一件事“我们家陈戎上了省重点高中。”
很神奇,这几遍的语气声调一模一样,仿佛是拷贝的。
不是高考大捷,这样到处发通知的家长比较少见。母亲已经把一切寄托给他。
门外清静了,他才坐起。
底下的这张硬板床,只要他一有动作,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如果遇上需要处理的特殊日子,床板震起来地动山摇。当然,打桩一样的晃动只有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才响。
阳光照亮白墙,上方挂了一幅水彩画。那是即将坠落的悬崖。
画风抽象,不写实。他不能让母亲发现,这是一幅负能量作品。
他下了床。
刚才下压的床板猛然拱起,又发出一声响。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房子,房产证挂了他外婆的名字。
二室一厅,足够他和母亲居住。
他母亲的生活是这一带最阔绰的。她离了婚,但日子停留在过去。她吃好的穿好的,没有车,出门却一定要坐出租车,她不愿意去挤公共交通。
她说,夏天这么长,车厢全是汗臭味。
家里对她很容忍,不给她半点刺激。
母亲有惊人的姿色,交了一个富豪的男朋友,几乎要谈婚论嫁了。
但陈戎过得很拮据。或许不是拮据,而是,富豪和他没有关系。就算母亲再婚,他也不是富豪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没有和母亲提过,要换一张舒服的床板。他习惯了这样的“嘎吱”声响。
有声响时,他觉得自己是生动的。
陈戎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到处不见母亲的身影,但煤气炉的火仍然在滚。
母亲生病以后,经常丢三落四。
他关掉了煤气炉。
出来见到,母亲喜欢的那个包包不在。他知道她出门了。
陈戎也要走。
街口有一间铺面,极小的店。门面不过两米宽,里面很狭长,估计有四五米。
这是一间花店。鲜花在局促的店铺里非常拥挤,店主经常把花摆到人行道上。
陈戎到了花店“珍姐。”
珍姐是花店的老板娘,三十出头。她五年前租下了店铺,至今卖花。
陈戎暑期在这里打工。他未满十六岁。珍姐对外不称打工,说他是她的弟弟,过来打打下手。
她每个月给他700元薪水。这对于学生的陈戎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陈戎,来。”珍姐把一张小卡片拿过来,“这是今天上午要去送的地址。”
“嗯。”
珍姐见到他鼻头的汗,抽了张纸巾过去“擦擦再去吧,也没那么急,天气太热了。”
陈戎拿下眼镜,用纸巾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珍姐回过头来。
少年眼睛细长,不像桃花那样饱满,但又没有丹凤那么窄,更像是一枚橄榄。才十五六岁就有这等风华,长大还得了
但想到陈戎母亲那样惊人的美色,珍姐就不奇怪了。
陈戎戴上头盔,把花框绑在后架上,骑上电单车出发了。
去的第一家,是一个固定地址,在一幢办公楼。对方是白领,但每天她收花的神态都不是很高兴,常常敷衍地接下。
第二家,才送了三天,是一个男孩。男孩很惊喜,因为他至今都不知道送花的是谁。
送的是向日葵,男孩问花语是不是无法表达的爱
陈戎也不知道,他随口应声“嗯。”
他送花的地址大多是附近,不会超过五公里。这里是老城区,人员密集,但也有几条街,建的是老房子,路是几十年前的,不宽。整一条路没有公交车站,也没有人行道,房子的门像是紧贴路面。
除了两边居住的住户,其他人几乎不走这里。
陈戎的电单车窜得飞快。
他过来这边,给一个老太太送花。这是退休的老教授,有次过马路的时候,被陈戎扶了一把。
陈戎偶尔来这里请教功课,顺便给老太太送花。
老太太有一子一女,女儿在外打工。至于儿子,她只说三个字“败家子。”
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花是孙女送来的。
陈戎从卡片的祝福可知,老太太要过八十大寿了。
陈戎远远见到,一伙人在老太太的门前站着。
为首的那人长了一张驴脸,他指着门里的人“再不还钱,你这把老骨头就不要了吧”
陈戎停下了车子。
里面传来沙哑的声音“你们这群违法分子,敢不敢跟我去公安局走一趟”老太太虽然人老,但说话有气质,哪怕气急,也没有表现出泼辣。
驴脸又说“我怎么就不敢了你家儿子,白纸黑字跟我们借的钱,现在还不上了,我们还是受害者呢。怎么你比我们还凶这年头,我们这些债主反而成孙子了。”
旁边一群人笑了起来。
“老太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的存折有好几十万呢,攥那么紧干嘛,不知道到了还钱的时间吗”驴脸的贼眼一溜,“对了,你儿子说你有一块祖传的玉石留在家里一并拿来还债吧。”
老太太这时走出来了,面红耳赤,站得直挺挺的,说话有怒气,却也没有歇斯底里“谁欠你的钱,谁和你签的合同,你找谁去。”
“我这不是找不到你儿子嘛。”驴脸说,“腿长在他身上,我们也不能打断他的腿啊,他溜了,我们的钱跟着他一起溜了。”
“我没有这个儿子,慢走,不送客了。”老太太转身就要往里走。
其中一人猛地上前,要去抢夺她的存折。
老太太年纪大了,关节不稳,被对方的冲力一撞,整个人往前扑,额头磕到台阶。
那人一惊。见到老太太自己爬起来,他松了口气。
驴脸接过存折,翻了下“呵,一笔巨款啊。行吧,你用这还了钱,我们就不追究了。以后也不来烦你。你要面子的吧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你欠债不还,你丢不丢人。”
驴脸似乎知道老太太的痛楚。当了几十年的教授,最大的就是面子。
老太太一声不吭,站起来以后又抬头挺胸。
驴脸合上存折,挥着手“走走走,我们进去坐一坐,好好谈谈还钱的正事。”
这群人在门外都这样猖狂,要是进去里面,肯定会使不正当手段。
陈戎放下头盔,喊“你们这样欺负一个老人家,到底是谁不要面子。”
驴脸转过头,见是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他哈哈一笑“干嘛呢上课听雷锋故事听傻了吧,过来见义勇为”
陈戎默不作声,又上前一步。
驴脸笑得停不下来了。先不说少年的年纪,光是看人数,少年一个人,他们这里好几个,赢的肯定是他们。
驴脸要继续往老太太家里。
老太太伸手拦住了。
驴脸要去拍老太太的手,忽然,他的手被人折了一下,手肘外翻,疼痛袭来,他才发现自己被毛头小子拦住了。“你他妈”话断在半截。
毛头小子看着年纪不大,身材也不壮硕,但出拳奇快,几个人围殴过去,他一拳一个,一下子就把几人打散了。
落荒而逃的几人留下经典的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陈戎扶着老太太“要不要去报警”
“他们有借款合同,白纸黑字,作孽啊。”老太太说,“我过几天搬去女儿那里住,你自己要注意安全。这些人不是好惹的,以后见到了就跑。”
陈戎这时候不忘送花“麻烦老太太签收。”
刚才打斗时,他的领口被扯烂了,露出半边的肩膀。
老太太进去拿了件衣服出来。
陈戎摇头说“不用了。”
老太太说“你这样露肩膀去送花,别人以为你是烂仔呢。我儿子留在这里的衣服不多,只找到这件。”
陈戎随便穿上了“老太太,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还不还都无所谓了。这是我儿子以前中学时穿的校服,他现在胖了,尺寸不合。”老太太叹气,“我儿子以前是好孩子,穿起校服,和你一样好看的。”她话里有话,有惦记有怀念。
陈戎坐上电单车,又去了下一个送花地点。
晚上洗外套的时候,他发现,衣服的兜里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放了块玉石。
母亲过来“发什么呆呢”
她望见他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陈戎推了眼镜“顾客的东西。”
母亲略有沉思,说“青玉白雕”
是了,母亲有项神奇的本事,日常用品,她丢三落四,但是奢华物件,她一眼就能辨认。
她说“这是19世纪的东西了。”
他洗干净了外套,第二天下午去老太太家,却没见到人。
邻居说“有辆车把她接走了。高利贷的经常上门,老人家一个住很危险,她女儿火急火燎,连夜把人接走了。”
花店照常营业。
陈戎让珍姐联系老人家的女儿。
那边却说“我妈说她有空的时候去拿。”
陈戎“要不你给个地址,我给你们送过去。”
这时,老太太接了电话“先在你那放着吧。如果我儿子找到你,你就说不知道,没见过这块东西。要是送来我这里,肯定被拿去还债了。”末了,老太太叹气。
陈戎问“老太太,你不怕我跑掉吗”
老太太笑“你这孩子这么乖。”
他戴上了眼镜。他忘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只知道礼貌友善、助人为乐,一切美好的品质都在他的眼镜下。
确实,有眼镜,他不会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