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那晚之后,夏星眠总想着该做点什么。
她很想弥补一下陶野,尽管陶野之前的人生坎坷和她无关,但她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她,对她好,填补她生命里不幸的那一部分。就好像是她经历时间溯洄的使命一般。
好在她如今也有能力去填补。
没过两天的某个下午
夏星眠让唐黎把车开到了陶野的小区门口。
她知道陶野很在意安全的问题,而“陆秋蕊”始终都不会被划到安全的界限之内,所以她最多也只能到小区门口。
看着表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她上班的时候了。
没多久,陶野果然出现在大门里侧,还笑吟吟地和门卫大叔打招呼。
夏星眠本来靠在车上,马上站直了,叫了声
“姐姐”
陶野顺着声音看过来,见到她,愣了一下。“陆总您怎么会知道我”
夏星眠连忙解释“我没有故意刺探你的隐私,我除了知道你住这个小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陶野没有很在意,笑了笑“是赵姐告诉您的”
“不是。”夏星眠诚实地摇头。
她的确没办法解释这个事儿,她总不能说是自己21岁时陶野亲自带她来的。
好在陶野也没有逼她非得要个解释,只是问“您找我有事么”
夏星眠点点头,说“你来。”
她引导陶野走到后备箱那里,等陶野站好,她就拉开后备箱。
后备箱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片满天星。
夏星眠不问陶野她喜不喜欢,她知道她一问,陶野肯定会出于礼貌说喜欢。她只是静静观察陶野的反应。
陶野笑着说“真漂亮。”
虽然她在笑,但夏星眠看得出,她眼底其实并没有太大波动。
看来,满天星不是她喜欢的花。
她合上后备箱。
陶野以为这是要送她的,没想到对方只是让她看了一眼,让她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她也没真想要,礼貌道别后便正常去上班了。
夏星眠回到副驾驶,和驾驶座上的唐黎说“明天换康乃馨。”
第二天,她又守在陶野上班的时间点,还是小区门口。
陶野一出来,她就拉着人家到后备箱那里,拉开,露出满满一车的康乃馨。
陶野的反应还是和上次一样,夸赞得很表面。
送走陶野后,夏星眠思考了一会儿,和唐黎说“明天换君子兰吧。”之前陶野养过君子兰。
新的一天,陶野看到新的一车花,还是没什么波澜,甚至多了一抹疑惑。
“您到底是想做什么”
夏星眠盖上后盖,说没事,你不用管。
“明天换香水百合。”
第四天,陶野看见那一车香水百合后,捂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
夏星眠马上盖上后备箱盖子。
回到车上。
“明天换”
唐黎忍不住提醒“为什么不试试玫瑰呢”
夏星眠眨眨眼,“可玫瑰是花店里最常见的花。”
唐黎“是很庸俗,不过也很美啊。”
最庸俗的身份,同样,也拥有最美的风华。
就如那个人。
“好明天,就换红玫瑰吧。”
一天后,同样的时间与地点。
夏星眠打开后备箱的那一刻,紧紧盯着身边的人,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涟漪。
“好美啊。”
陶野说这句话时,是从心底发出的感叹。
原来喜欢的是玫瑰花。
夏星眠也笑了,弯腰在玫瑰丛里折了一支,送给陶野。
“谢谢。”
她对陶野说。
陶野很惊讶“是您送我花,怎么还对我说谢谢”
夏星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只果冻,放进了陶野的手中。她似乎是想把陶野所有偏爱的东西都找出来,然后一件一件送给她。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你的又一个喜好。”
陶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良久,她垂下捏着玫瑰花的手,目光瞥到地上。
“很感谢您的垂爱,不管您是不是真心对待我,我都特别感谢。但也很抱歉,我这个人真的非常相信一见钟情。如果第一眼我没有决定要喜欢您,之后也不会再喜欢您了。请您谅解。”
“没关系,我就是单纯想对你好,赚了钱,就想给你花。我知道你很相信一见钟情,也知道你不会喜欢上我的。”
夏星眠向后一靠,倚在车门上,掏出了烟塞进嘴里,“咔哒”一声点燃。
浑浊的白烟从她口鼻像滚开的水的蒸汽般四溢而出。
她忽然笑了笑,看向陶野。
“可你要是哪天想要做我女朋友了,我也不介意。随时都可以哦。”
没有拿烟的手压了压领口。
“至少我现在足够有能力保护你。”
陶野垂眸,避开了被风吹拂到她这边的烟雾,眉尖不着痕迹地轻皱了一下。
喉咙里涌上一阵瘙痒,她压住了,没有咳出来。
这阵烟味让她又联想到那种沾了墨点的白布。
真的。
太可惜了。
仔细想想,陶野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
南巷酒吧的任何一个员工都知道有一个姓陆的有钱人,每一天都会送来一捧系着金色蕾丝带的红玫瑰给陶野。
因为工作原因,她未必会每天来,但花一定每天准时准点送。
有时候新来的服务员会好奇地问老员工,那个陆总长什么样子
老员工就会告诉她,下次你看见大衣领口戴着一枚别针的,那就是陆总了。
新员工会疑惑那她也未必每次都戴着吧
老员工非常笃定她一定会每次都戴着。
陶野慢慢爬到了头牌舞者的位置,她的舞技,身材,脸蛋,都是几乎挑不出瑕疵的优异。许多人特地来南巷酒吧,就是为了看一眼她跳舞。
夏星眠有时候坐在下面看着她跳舞的样子,总会有许多杂乱无章的想法。
她偶尔会默默感慨
如果一个女人很懂得怎样展现自己卓尔不群的美色,同时拥有着足以保护自己的强大能力,那叫做“魅力”。
可如果一个女人很会展现自己卓尔不群的美色,却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叫做“色情”。
陶野属于后者。
美丽,脆弱。
所以她很容易让人陷入色情的联想。
酒吧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有那种生意的往来,多得是想点陶野陪他们睡一觉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陶野是跳舞的台柱子,背后的老板一定也会逼她做些什么的。
夏星眠不愿意那么多双浸满欲望的眼睛盯着陶野瞧,她多次提出想包养陶野,目的很单纯,就是想阻断其他所有人对她的肖想。
可陶野当然不会答应。
另一边,小夏星眠也在一年又一年地成长起来,做学生会会长,做系里受人瞩目的小女神,一切都按照原轨迹按部就班。
夏星眠也渐渐开始疏远她,打压她,拉开和她的距离。还故意泄露了一点消息给她,说自己当初就是为了报仇才接近的夏家,她对她完全就是利用。
她必须尽快了断小夏星眠对她这种错误的依赖。
她得先做恶人,年轻的她才会对她失望,然后爱上她真正该爱的陶野。
这些年她常常会忘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可即使她忘了,做出一些不过大脑不经计划的事情,到最后也会发现,其实事情发展得还是会和原来的轨迹一样。
或许所有的逻辑,早就是一个无法打破的闭环了。
在那个命运的冬天到来时,夏星眠在日历上圈出了自己生日的那一天。
她的21岁到来之际,她会送给年轻时的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遇见陶野。
守望着那天到来的期间,每一分钟都很难熬。
可那天真正到了,才发觉,在日历上圈出它好像就在昨天般近在咫尺。
那晚,夏星眠组好了局。
为了叫陶野一个人,她硬是把酒吧所有陪酒的女人都给叫了过来。陶野婉拒说自己不陪酒,夏星眠便承诺她不会让她喝酒,只会给她一杯几乎没有度数的玛格丽特,想喝就喝不想喝也无所谓。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陶野以为这位陆总是有什么大喜事庆祝,也不好再拒绝,扫了她的兴致。便应了下来。
深夜,临近十二点。
明暗交晃的灯光像热带鱼身上的斑,水腻腻地流着。
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半醉人群的叫嚷,黏糊地拌在一起。
嘲哳刺耳。
夏星眠想起往事,一直喝,喝多了,大着胆子把陶野拉到身边。赵雯坐在她的另一边,见她喝得瘫软,主动招呼陶野帮忙架一下她。
她勾起唇笑了笑。
“喝顶了吧,休息一下,给大家找点乐子好不好”
周围众人都想奉承她,也不管是什么乐子,纷纷应和。
于是她掏出手机,给那个熟悉的号码打去了电话,带着几分醉气命令电话那边的人
“马上过来。”
没过多久,在二楼的楼梯拐角,果真,默默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
如刺破喧闹的一抹冰。
夏星眠透过醉眼看着她,看着年轻时自己那张清冷高傲的脸,看着那还稚嫩青涩的灵魂,仿佛也跟着她,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记忆中。
她穿着纯白色的高领毛衣,脖子似天鹅一般玉亭修长。皮肤又白又细,临近着耳根的那一片白到透明,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从腮颊爬入毛衣厚领。
好干净的一个孩子。
傲慢,倔强。却一览无余的干净。
一块真真正正的、一尘不染的白布。
还未来得及经历真实的苦痛,也没来得及在社会的浸泡中沉入世故与圆滑的深潭。黑头发,白毛衣,像个才从伊甸园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小仙女。
她开始接着酒意肆意地讥讽她。
口不择言,恶狠狠地撕下所有光鲜亮丽,恨不得让所有人看看,看看这副皮囊的掩盖下,她究竟有多惨多可笑。
骂到后来都有人来拉她。小夏星眠好像跟着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她直接抄起一个酒杯,泼了小夏星眠一脸的酒。
看着有颜色的酒液顺着那张无暇的脸向下流,染脏了白毛衣,她才笑了出来。看吧,你早晚也会成为我,再白的毛衣,也要染上烟酒的臭味。
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恨年轻时的自己的。
或者说是比恨更复杂的感情。
羡慕、又怀念当年这个还不懂世间真正苦痛的纯洁的灵魂。也厌恶她的傲气和敏感脆弱,让她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造就之后一生的错轨。
唐黎把她扶了回去。
她顺势倒下,即使醉意到了巅峰,也下意识地倒向陶野,躺在了陶野的膝头。
半睁着迷蒙的醉眼,夏星眠痴痴地望着陶野。不知道是不是她醉得太深,醉出了幻觉,她竟在陶野的脸上看见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陶野微微睁大着眼睛,盯着那个黑长发白毛衣的年轻女孩的背影,双唇微张。那个干净纯白的光点在她眼底渐渐远去,越来越小。
另一种光却燃了起来。微弱,却似燃烧在荒草丛生的旷野。以星星之势,在余生接下来的任何一秒里,等待着灿烈绚丽的燎原。
之后很久,她都在出神。
直到玛格丽特里的冰块化成了水,杯子的外壁,也全部扩满了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