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兰因足足睡满了五个时辰。
因障中日夜失序,他起身时还天色未明,身上的冷意散了,唯余枕上的一痕月色,如水脉脉,在悄然流淌。
此地的月光也妖冶,一段青一段红,青的是古玉沉水,红的是靡丽烟霞。
两色的灵线松松落下,楚兰因伸手拨过,扯住一把,再用力拽下。
继而五指翻飞,灵活地绑了一个同心结。
然后他翻了个身,对坐在床头的沧山道“呐,送你。”
剑灵眼底的一把灵线,是他人眼中的一抹月中薄光。
这是剑灵的本事,将缥缈的、不可遥想的都捉了下来,送给一个他们认为可爱的人。
沧山接过那斑斓月光,银色的枝叶合拢做成一个镂空的小球,穿了如绳般有韧性的藤。
楚兰因眼前一亮,飞快将绳尾牵住,就要往回拉,却被沧山反手一握,唇边一勾,笑道“答应了,送我的。”
楚兰因拖出一声长长的“哦”语调尤其跌宕,就差把“咋那么小气咧”写在脸上。
又把绳尾牵回来,点了一点灵力在内,稍稍凝住了其中月光,这才在沧山的手腕上比划了个长度。
太长了,只能往脖子上挂。
于是他两条胳膊往沧山脖子后伸,偏偏试了几次也不能将枝叶环扣搭上,便大力把沧山的头发薅到前面,自己探了头去瞧。
边瞧边说“兰因剑独家坠子,你还挺稀罕,算你有眼光。”
剑灵的灵力内有一道他的剑气,虽无本体威能,却或许还能在危难关头救上一命。
他以前给晞山上的所有人和灵皆发了一条,后来二姑娘也得了一件。
不过给他们的灵力寄托物件大多是剑灵就地取材,乔岩的麦浪声凝成一石,怜拂的桃花酿聚成一滴,二姑娘的酒香收成一枚,还有给谷生阳的一块很贵的蓝田玉石,问就是后悔,非常后悔,现在他只想用那剑气杀了那姓谷的。
可偏偏谢苍山的那件,总也没做好。
老实说楚兰因也不知该给他用什么做寄物,问过一圈都觉得不行,下山走动也没寻见满意的,就这样一日日踌躇间,仍是个半成品。
稍有备选的方案是金子银子,真金白银,能砸晕人的分量。
他觉得谢苍山很需要,且必然会对这礼物印象深刻。
但听闻人间会把直接送钱看成下品,也把银子叫成俗物,楚兰因觉得太过讲究,可还是入乡随俗,他不能将俗物给他。
就这样拖着拖着,备选的东西越来越多,都存在了储物袋里。
具体他也不知有多少,剑灵想过不如等储物袋里的格子间全满了,就随机抽一件。
当然他还是倾向于金坨坨,有钱傍身总好,有钱能买东西的快乐是多么存粹。
可那储物囊,却整个都在一场大火中毁坏。
由此这让剑灵深刻地明白了两个道理。
其一,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应当分开投资,降低风险。
其二他形容不出来,但最近认了字学了诗,才有了确切的可以传达的形容。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等楚兰因好不容易把那个环扣给扣上了,却忽然被沧山轻轻一拉,本就坐在床沿的剑灵失了平衡,向前一扑,肩膀正与沧山的肩膀碰上。
“你怎么了”
楚兰因也不挣开,懒洋洋的问。
剑灵能感觉到他的灵线状态有些不同,一收一紧地如同起伏的胸膛。
这种灵线的表现,昭示其情绪变化迅速,是极为复杂的波动。
复杂到剑灵平日要是遇上,几乎不会去花功夫分析一下,反正他有非常充分的自知之明,分析也分析不明白,还费脑子。
可是因为是眼前此人,剑灵知难而进,愿意试一试。
然后就急流勇退了。
搞不懂
楚兰因默默想,难道是因为收到礼物太高兴了
但不论如何,楚兰因也搭了手在他背上,学他平时的样子拍了拍“好啦,这个我好不容易挂上,下回再有好的灵线给你重做个,你配个其他形状再搭个铃铛啊玉石啊,做个手串或腰佩也好看,唔,不过铃铛用在剑灵身上比较多,还是玉比较”
“就铃铛。”沧山道。
“哎”楚兰因侧头,“你也不怕有人把你认成哎哎哎咋了这是”
沧山的双臂收紧了几分。
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此刻的感受。
他隐约感觉到剑灵已经知晓了什么,可又没有确切的证实。
但他险些压不住内心的悸动,以及迟来的后怕。
a999何曾有后怕的时候,苍生道比其余二道更加明白,很多事没有后悔的必要,更无需去自我损耗,去花费精力。
他们真的太忙了,也唯有无休无止的忙碌才能抵消任务过后的负荷。
芸芸众生,如遇乱世便朝生暮死,不论是哪一种身份,哪一个世界,在主角力挽狂澜之外,牺牲与抉择,总是在周而复始的上演。
何人知其名姓,是春闺梦里人,还是陌上少年头
可当楚兰因熟睡后,谢苍山心中却如狂风呼啸,所过处一片水火交融,将他一颗木头的心揉开,酸涩与疼痛再无阻止地倒灌入其中。
岁月才是真正的长刃。
是否不去宣之于口,不去迫切地要证明和落实,就能接受所有的结果
楚兰因则看不见他的神情,也更加看不懂这灵线的变化,但被这样抱着,他奇异地被激起了胜负欲,也大臂一张给他抱严实了,还要抱的比沧山更加用力,更加紧。
沧山“兰因,我”
“你们在干什么”
端药进来的乔宗主的大嗓门惊天动地。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乔岩怒道。
乔宗主平日无他兴趣爱好,就爱种个地,养群鸡,听段戏。
此刻他脑子里全是熟悉的剧目桥段,但从来没有这般深的代入体验。
他现在就仿佛是在墙角下蹲守私会自家孩儿的登徒子的那个老父亲,从前他认为十分古板的台词也纷纷冒出,一茬一茬地往天灵上冲。
剑灵并不懂七情六欲,分不清什么是爱,他们通过灵线识人,确实更加通透,但往往忽视了人多变的立场和自我欺骗。
譬如谷生阳和怜拂,当年就是一个私心过重,一个看不清,尤其是那个谷生阳,一张嘴能开出花来,剑灵已经被坑过一回,可不能再吃亏了。
乔宗主深吸一口气,他当然不反对兰因长老找个木头,问题就在于这木头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他还没摸准。
若是其他谁谁还罢了,剑灵也能留个心,偏偏这沧山又是楚兰因自己召出来的,剑灵当初怎么教二姑娘的他可是有目共睹,又是这么个长相,难免先入为主会认为这人不错。
“三木头,你竟还变本加厉,楚长老你让开,乔某今日就要亲自教教他”乔宗主放下药碗就挽了袖子要去抽腰间的铁扇。
楚兰因简直要笑翻过去,摆摆手让乔岩坐下。
乔宗主气不打一处来,好容易才忍住要约木傀出去聊聊的心思,从袖中取出两沓纸来。
这也是他近期要处理的公务,正好借这个机会整理整理思路。
他正要给他们二人读这纸上内容,楚兰因一指沧山,“让他来,灵音好听。”
乔岩大呼剑灵这么多年来还是好这口,听个书还要说书先生的灵音悦耳才有劲儿,更是希望那说书先生多多开发技能,读旁白的时候一个腔调,读不同角色台词的时候又是一个腔调,最好还要会口技,如果不是价给的高,说书先生能被他这么多的要求为难到连夜跑走。
乔岩这粗嗓子自然达不到标准,沧山接过文书将凌华收集来的信息逐一读来。
沉龙关一役,凌华宗几乎一整个宗门都被卷入此阴坑障中,但好在未走失太多人,后续也陆陆续续找回了不少。
同时他们发现此障中还有其他生灵,这些生灵来自异界,对障有独自的理解,且有从未见过的法器和行动策略。
起初的生存并不容易,可也不得不去适应,凌华上下一心,积极学习,在这怪诞的障中得以存活。
“那些晶石,我们在最初也使用过,但后来推测晶石并非善物,便只收集不使用,晶石中偶尔会出异变的类型,你们这次拿下的晶石应当就是异变后的一种。”
乔岩将登记晶石库存的单子递给沧山,“此坑有非常明显的人为操纵的痕迹,宋长老已经和我们将夺舍者的事说了。”
“那夺舍者如何”楚兰因道。
乔岩皱眉“非常嘴硬,而且我们发现他不知以何种法术还割了一分魂魄在外,搜魂术对他并不可用。”
“如此我倒是要会会他了。”楚兰因低笑一声,起身道“还有那个屋灵,一同去办了。”
“行,正好带你们参观参观我这临时的凌华宗。”乔岩便领着他们向外走去。
楚兰因是被晕着抱进来,也不知这里的凌华究竟是什么样子,出去一看也算是大开眼界。
那些灵线的绕法他见所未见,诸如蔬菜大棚等还算可以理解,那灵石低耗发电,阵术全自动追踪就很新奇。
乔岩虽腰间还别了扇子,路过校场时却还给楚兰因表演了一个掏枪打靶,子弹裹了符,可以在击中鬼邪的瞬间爆开,减少近身被咬的风险。
到审讯室时,正撞上一位长老出来,这长老神色郁郁,道“见过宗主。”
“老蔡,你这是怎么了”
负责审讯的蔡长老叹了声“屋灵狡猾,那夺舍者难办。”
楚兰因上前拍拍他的肩,说“这位长老去歇息吧,我们去和他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
过渡一章,此障中最后一个逃杀副本,内含晞山回忆线,之后就要回太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