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华灯初上,流光阁门口的灯笼,也一个接一个地点了起来,明亮又温暖。
流光阁一楼的转角处,有可供休憩的地方,沈映月下午便一直待在这里。
适才,众人听了沈映月的话,都有些疑惑。
廖先生问“夫人,既然是大买卖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沈映月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淡声“已经准备好了。”
廖先生低头看了一眼,沈映月面前的白纸,已经写满了字,上面列了些茶品的名称、还有流光阁卖得最好的点心。
廖先生下意识问道“这是”
沈映月淡笑一下“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沈映月将白纸拿起来,一折又一折,细致叠好,放入了袖袋之中。
今晚这大买卖,就都靠它了。
过了不久,马管事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
马管事走近了些,低声道“夫人,外面来了一辆马车,指名让您出去相迎虽然对方没说是什么来头,但是小人认得,那是太尉府的马车。”
巧云小声嘀咕道“太尉府他们白天不是来过了吗怎么这时候又来了”
巧霜却道“是不是因为夫人拒了他们的邀约”
巧云耸了耸肩,她也不明白。
廖先生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眉头深锁。
“夫人莫不是为了上次,莹莹小姐打太尉府公子的事罢”
其他人不知道这事,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了眼。
马管事忙道“若真如此,恐怕来者不善,还是让小人去罢”
太尉府和镇国将军府一贯没什么交情,对方的丫鬟方才说话趾高气扬,总叫人有些不安。
廖先生一改平日的儒雅,强硬道“我替夫人去”
沈映月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你们这般担心做什么若真是太尉公子的事,不会拖到今日。”
说罢,沈映月便缓缓站起身来“今日奔波了一日,巧云,巧霜,你们为我好好梳洗一番,再去见客。”
巧云和巧霜还是有些担心“可是,夫人”
沈映月抬手,打断了她们的话,浅浅一笑“大主顾来了,我当然要亲自相迎。”
流光阁门口。
韦夫人一手搭在丫鬟的小臂上,下意识抬头,看向头顶上方的牌匾。
黑漆金匾之上,“流光阁”三个大字一气呵成,看上去如行云流水,恣意闲适。
而这流光阁的外墙,在不同颜色灯笼的照耀下,也泛着淡淡流光,就算站在长街入口,也能一眼看见。
当真是醒目得很。
但韦夫人心中却嗤之以鼻。
这流光阁布置得越好,越说明镇国将军府今非昔比,要靠这些商贾之道维持生计了。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这沈太傅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手腕,能短时间能开出一家这么大的茶楼,半个月不到,便在京城里名声鹊起,倒是不容小觑。
想起这沈映月,韦夫人柳叶眉微拢,有些心烦意乱。
那陈夫人虽然总是在她面前,数落镇国将军府的不是,但对她来说,到底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韦夫人之所以想让镇国将军府出丑,完全是为了讨好自己的夫君韦太尉。
韦夫人随着年纪渐长,在韦太尉面前,越来越不得宠爱。
如今院子里的姬妾,一个个都想爬到她头上来。
韦夫人为了稳住自己的位置,自然要在韦太尉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两日前,她便已经在韦太尉面前夸下海口,说要给镇国将军府一个下马威。
韦太尉难得地给了个笑脸,称要“拭目以待”。
韦夫人本来都计划好了如何让莫家兄妹出丑,可今日,沈映月一句“没有空闲”,就让她的计划落了空。
韦夫人怎能甘心她今日过来,便要威压并施,让沈映月同意镇国将军府参赛。
韦夫人思索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人怎么还没来”韦夫人问一旁的绿萝。
绿萝道“奴婢方才对那管事说了,想来管事已经去传话了。”
韦夫人本来想摆一摆谱,但没想到长街之上,居然这么冷。
韦夫人身后的韦小姐,也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韦小姐蹙眉,小声道“母亲,那莫夫人当真会出来相迎么”
韦夫人眼角微沉,道“我是她继母的好友,她定然不敢怠慢”
韦小姐只得点点头。
韦夫人打定主意,一会见到沈映月,定要好好给她些颜色瞧瞧
一行人便继续在寒风中站着。
流光阁门口,客人们进进出出,小厮丫鬟满笑着迎来送往,却一直没有沈映月的身影。
直到他们快冻僵了,沈映月才步态轻盈地出现在流光阁门口。
她头戴珍珠步摇,身披毛绒斗篷,抱着一只精致的手炉,见到韦夫人和韦小姐,便扬起一脸笑容。
沈映月不慌不忙道“韦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韦夫人拉下快冷透的脸,道“莫夫人好大的架子啊,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一炷香功夫了,居然才见到人”
沈映月面色不变,只淡淡笑了下“这流光阁才开业不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我忙得蓬头垢面,实在无颜见韦夫人听说您来了,这不赶紧去梳洗了一番。”
她语调平常,带着十二万分的客气,谦逊无比。
韦夫人嘴角抽了抽自己在这里吹冷风,她居然在流光阁里慢吞吞地梳洗收拾
韦夫人心中不悦,却又挑不出沈映月的错来,只得暗暗压下满腔郁闷。
沈映月瞥了一眼韦夫人身后的韦小姐,笑道“这位便是韦小姐吧果然是雪肤花貌,是个美人坯子。”
韦小姐艰难地笑了笑。
她的脸色已经冻得发白了。
三人面对面站着,沈映月道“外面天气冷,不如韦夫人和韦小姐随我进来,坐下慢慢聊”
韦小姐早就冷得瑟瑟发抖,听了这话,便急忙拉了拉韦夫人的袖子。
韦夫人才敛了敛神,扬起下巴,踏入了流光阁。
众人到了流光阁一楼。
此时的流光阁一楼,还有不少人坐着喝茶。
流光阁的茶点和小吃都做得很好,不少姑娘来到这儿喝茶,便顺便将晚膳一起解决了。
但韦夫人瞥了四周一眼,却不冷不热道“之前听说流光阁别具一格,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廖先生听了,浓眉微蹙,正要开口。
但马管事却递了个眼神给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马管事之前见过这韦夫人,知道她一贯趾高气扬,若有人反驳她,还会更加起劲。
沈映月却淡定开口“这一楼,都是给寻常夫人小姐饮茶用的,韦夫人和韦小姐身份贵重,自然不能坐在大堂了。”
顿了顿,她介绍道“二楼是雅间,三楼则是上好的厢房,不知韦夫人想去几楼”
韦夫人一笑“那自然是厢房了,谁要与这些人坐在一起”
沈映月微微颔首“嗯,我也觉得,唯有三楼最好的厢房,方能配得上韦夫人的身份。”
说罢,沈映月便对廖先生道“去安排罢。”
廖先生会意,便转过身,准备去了。
韦夫人看了沈映月一眼心道这沈映月果然如沈夫人说的一般,毫无脾性,好欺负得很。
沈映月见韦夫人看着自己出神,便冲她一笑,道“两位随我来。”
沈映月领着韦夫人和韦小姐拾阶而上。
韦小姐是第一次来这流光阁,她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这里确实和她曾经去过的茶楼不一样,处处透着雅致和情趣。
沈映月笑道“平日里,这里也有许多茶会,韦小姐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常来坐坐。”
一提到茶会,韦小姐登时变了脸色,她凉凉道“不必了,听说你们的茶会,华而不实,流言纷飞,我才没这个闲工夫。”
沈映月听了,却不生气,只淡淡道“噢那只怕韦小姐也是听到流言了罢”
韦小姐被反将一军,顿时语噎。
众人终于到了三楼。
沈映月推开最大的一间厢房的门,笑道“韦夫人,韦小姐请。”
韦夫人高昂着头,施施然来到了窗边,优雅落座。
她下意识偏过头去,整条长街如一条璀璨的灯河,十分壮观,美景尽收眼底。
而厢房之中,紫金香炉精致优美,熏香袅袅;桌布为丝绸铺就,摸上去柔滑至极;连窗户上的雕花,都栩栩如生。
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间厢房造价不菲。
沈映月开口道“这是流光阁三楼,最好的一间厢房了,若不是韦夫人来,我可舍不得开这一间。”
韦夫人勾了勾唇角,道“早就听你母亲说过,你是个懂事的,回头我定要向你母亲,好好夸一夸你。”
沈映月笑而不语。
看来这韦夫人,是想拿长辈的身份摆谱了。
沈映月道“韦夫人是我母亲好友,那自然不能怠慢我这儿新到了上好的雨前龙井、银丝水芽、大红袍您想喝点什么”
此时,廖先生走了进来,他端了一套特制的茶具,茶具造型各异,匠心独运。
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韦小姐神色傲然,道“我母亲最喜大红袍,只是不知道,你这儿的大红袍,能不能入得了口”
廖先生听了,顿时有些不悦。
但沈映月却面色如常,道“普通的大红袍,自是入不了韦夫人的口,不如将那一罐极品大红袍开了罢。”
廖先生微微愣了下,提醒道“夫人,极品大红袍价贵,与黄金不相上下,且整个流光阁也没几罐”
廖先生心中,对韦夫人和韦小姐极其不喜,见到沈映月要开最好的茶招待她们,心觉不值。
沈映月悠悠看他一眼,道“韦夫人和韦小姐此等贵客,岂能等闲对待”
韦小姐听了这话,也轻蔑地看了廖先生一眼,道“一个小小管事,竟然这么多话开罐茶而已,又不用花你的银子。”
这话叫人难堪。
廖先生的脸色沉了沉,却不好发作。
只得愤怒转身,拿极品大红袍去了。
韦夫人打量了沈映月一眼,入了流光阁后,沈映月一应礼遇尚佳方才廖先生被自己的女儿训了,也不见她为廖先生说话,可见沈映月确实是个胆小怕事的。
韦夫人想到这儿,心情也好了几分。
韦夫人轻轻笑了笑,道“今日我差了丫鬟来给你递马球赛的帖子但听丫鬟说,你阁中事忙,无暇参加马球赛”
沈映月点了点头,道“不错,夫人也看到了,我这流光阁到了晚上,还满客盈门,实在走不开啊”
沈映月的表情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敷衍她的感觉。
韦夫人摇摇头,道“你可知道,以前莫将军在时,镇国将军府是年年参加,在场的所有人,都期盼着镇国将军府一展风姿如今虽然他不在了,镇国将军府也不该退出,免得大家失望啊”
沈映月听了,低头轻语“韦夫人也知道,我夫君不在了如何再一展风姿呢”
韦夫人见她有些失落,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便道“就算不能一展风姿,让莫衡公子来与众人打打球,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千万莫要生分了”
沈映月心觉好笑,他们本来就不熟,哪里来的生分一说
韦夫人又道“而且这马球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官宦名士,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近上百人,你嫁入镇国将军府不久,如今又是当家主母,这可是应酬的好机会”
韦夫人说得语重心长,仿佛处处为镇国将军府考虑。
其实,沈映月下午接到太尉府的帖子之后,便打听了一下这马球赛的情况。
京城中的贵族们,都喜好狩猎和马球。
如今到了冬日,京城周边无猎可打,众人便都将注意力放到了马球赛上。
这马球赛,不过是贵族儿郎的一场博弈,和闺阁千金们的一场攀比罢了。
因为韦太尉最好玩乐,先帝在时,他便开始张罗这马球赛,于是,每年也有不少皇室子弟,会前来参赛或者观摩。
如今,韦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邀请,一定另有所图。
韦夫人见沈映月不说话,问道“你意下如何”
沈映月面露为难,道“可是,我这流光阁刚刚开起来,还要做营生呢韦夫人也知道,如今我夫君不在了,镇国将军府上百口人,都指望着我呢。”
沈映月声音渐低,似乎有些无奈。
“不就是营生么”韦夫人不屑一顾,道“大不了,那马球赛的茶点,都让你包了”
“此话当真”
沈映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仿佛瞬间对这马球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韦夫人见她神色松动了,立即趁热打铁,道“小事一桩不过,你可要把莫家公子和小姐都带来,让他们一同参与马球赛,与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如何”
沈映月一笑“这个容易。”
韦夫人心中暗喜只怕沈映月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莫家的公子和小姐,有多上不得台面。
就在韦夫人洋洋自得之时,沈映月忽然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张纸来。
“既然韦夫人将这马球赛的茶点包给了我,我自然不能让您失望。这单子上列了流光阁最好的茶水和点心的价目,您看看用在马球赛上,是否合适”
廖先生听了,好奇地低头看去,这竟是夫人之前便写好的那张单子
韦夫人面色微僵。
其实,往年的马球赛上,茶水和点心都是由太尉府的四司六局安排的,从未假手他人。
方才韦夫人的话,不过是一时兴起。
但没想到沈映月连单子都递过来了,顿时有些进退两难。
但无论如何,韦夫人不能在沈映月面前失了面子。
韦夫人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来,粗粗看去。
单子上面列的,竟然都是上品价格,自然也是高得离谱。
韦夫人眉毛微皱,道“莫夫人,这马球赛上,尘土飞扬,本就没什么品茶赏点的气氛,用得着这么好的茶水和点心么”
沈映月“咦”了一声,问道“方才韦夫人不是还说来的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官宦名士么难不成,要换些粗糙的茶点招待他们”
这一个简单的问句,倒叫韦夫人不知如何回答了。
韦夫人尴尬地笑了声“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沈映月点头,点头会意“我就知道,韦夫人一贯大方,既然是太尉府办马球赛,一定什么都要最好的,是不是”
韦夫人却只能硬着头皮道“那、那是自然。”
说罢,将那张沉甸甸的单子,放回了桌上。
韦小姐不懂行价,只是不明白,为何明明是冬日,韦夫人的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沈映月冲韦夫人一笑,然后,开口唤道“既然韦夫人都发话了,廖先生”
廖先生立即会意,他伸手拿起那张单子,朗声道“既然韦夫人觉得单子可行,我便按照这单子上的茶点估价了。”
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小算盘,便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
韦夫人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
“上品普洱,一百文一位;云雾茶汤,一百五十文一位芙蓉玉露膏,五十文一对;花开富贵饼,两百文一打”
他每说上一句,韦夫人的面色便白一分。
“啪”地一声,算盘珠子落定了。
廖先生笑道“一共两千四百二十五两银子,夫人是给现银还是银票”
韦夫人和韦小姐瞠目结舌“什么”
沈映月笑了下,道“廖先生算术了得,应该不会算错的。”
韦小姐有些掉脸子,道“这也太贵了”
沈映月看了她们一眼,道“我可是看在韦夫人的面子上,才答应供应马球赛茶点的,韦夫人不是说什么都要最好的么”
韦夫人僵着脸,不说话。
沈映月说着,又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过,若是太尉府实在困难就此作罢,也没关系。韦夫人和我母亲是好友,我也担心母亲知道了,要怪我不懂事呢”
韦夫人心头一梗,差点背过气去。
沈映月这意思很明白,若是韦夫人不同意马球赛茶点的生意,她就要将这事告诉自己的继母。
沈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若叫她知道,自己看了流光阁的价目单子,又舍不得掏钱,岂不是被人耻笑
韦夫人咬了咬牙,对着绿萝,勉强挤出几个字“不就是一点银子么叫人回去取银票来”
沈映月一笑“韦夫人果然爽快。”她挥了挥手“上茶”
巧云和巧霜在外面等了许久,到这时,才将那极品大红袍送了上来。
然而,韦夫人和韦小姐,却已经没有心思喝茶了。
韦夫人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对沈映月道“莫夫人,我还有事,茶就先不喝了。到了马球赛那一日,你可要带着镇国将军府的公子和小姐,早些过来啊”
她面上强颜欢笑,但这话听起来,总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沈映月笑得轻松,淡定开口“夫人放心,届时我一定带他们一起过去。”
韦夫人气闷得不行,站起身便走了。
而韦小姐冷盯了沈映月一眼,便连忙追了上去。
沈映月垂眸,扫了一眼桌上的极品大红袍,微微一笑“这么好的茶,不喝可惜了,你们过来一道品一品罢。”
巧云和巧霜适才一直在外面听着,此刻才敢笑出声来。
巧云好奇地端起茶杯,轻嗅一下,道“好香”
巧霜抿唇一笑,道“多谢夫人,赏我们喝茶。”
廖先生却道“这茶,是韦夫人赏的。”
沈映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廖先生勾唇一笑“我把厢房和极品大红袍的钱,加到方才的报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