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前,微风拂动,树影婆娑。
莫衡静静看着沈映月,面上有一丝不解。
沈映月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发问“那你觉得,西夷的百姓,是善是恶”
莫衡微微一愣,道“西夷人那么多,怎能一概而论呢”
沈映月淡淡笑开,低声道“没错,同样的道理,也体现在永安侯府。”
“派人刺杀我们的,是永安侯,罗朔可能也参与了其中,但罗端应该是不知道的。”
莫衡有些意外,问“二嫂怎么能确定,罗端一定没有参与其中”
沈映月道“若是罗端也参与了刺杀,他必定心虚不已,哪里敢单枪匹马地与我们同行就不怕我们对他下手么所以,他不但没有参与策划刺杀,还被人利用了。”
莫衡沉思一瞬,立即明白了其中关窍“我懂了这肯定是罗朔搞得鬼罗朔与永安侯安排刺杀不成,又想掌握我们的行踪,所以便派了罗端过来这罗端不知前事,便知当是一次单纯的跟踪了这么想来,罗朔的心够狠的上一次刺杀,双方都心知肚明,他就不怕我们对他弟弟动手”
沈映月淡声道“他又什么好怕的如果罗端在我们这里出了事,他便恰好将责任推给镇国将军府,还能借机打压我们,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莫衡眸色凝重,语气有些冷意“没想到罗朔竟然歹毒至此”
莫衡忍不住有些同情罗端。
沈映月“罢了,都是永安侯府的家事罗朔事事以利益为先,又极善经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罗端却不同他如今有些荒唐,是因为没有人给他正向的引导,若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及时改正,奋发上进,未必比他兄长差。”
莫衡笑道“若论大气,只怕世间大半男子,都不及二嫂。”
沈映月笑了笑“愿你不在这大半内。”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走入了木屋。
木屋的栅栏外面罗端的面色微微发白,唇角紧抿。
他身上的衣裳,脏得和篱笆几乎融为一体,躲在后面,实在难以被发现。
他默默看着沈映月和莫衡离去的身影,心情复杂。
“二公子,小人找了你好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梁护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罗端连忙敛了敛神,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本公子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向你禀报”
梁护卫道“二公子要去哪儿,自然不需要征得小人同意只不过,夫人吩咐了,让小人给二公子备了沐浴的水,不知二公子要不要用”
罗端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当然要”
罗端这一身,汗味夹杂着粪桶的味道,早就想彻底洗净了。
木屋之中,村长早就着人备好了饭菜。
村长笑道“夫人,都是些农家小菜,只得委屈各位贵人了。”
沈映月认真道“有劳村长了,您也先回去休息罢。”
村长冲众人微微致意,便退了下去。
莫衡和世子一人端起一个海碗,莫衡毫不客气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把菜放在自己碗里,便大快朵颐起来,而世子早膳吃得少,下午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猛地趴了几口饭,精神才缓了过来。
莫莹莹见到他们两人的吃相,不由得目瞪口呆。
沈映月笑了下,将唯一的一盘肉推到他们面前,道“慢慢吃,管够。”
莫衡开天辟地一般,吃了三碗米饭,而世子则更加夸张,吃完了第三碗,还想再添半碗。
莫莹莹掩唇笑了起来,道“若是你们二人真要来种地,只怕种的粮食还不够自己吃的”
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莫衡则擦了擦嘴,舒坦地叹了口气。
沈映月见他们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问道“今日辛苦了一日,你们可有什么感触”
莫莹莹首先开口,道“这种地比我之前想象的辛苦多了,王婶一个人,要照顾好几亩田地,我见她腰都直不起来了”
莫莹莹说着,面上还有一丝心疼。
莫衡和世子,也跟着点头,三人无一例外,都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辛。
他们正说着话,罗端已经沐浴更衣完,走了过来。
罗端忍不住嘟囔道“你们能有我辛苦”
此言一出,众人忍俊不禁。
沈映月道“二公子坐下,吃些东西罢。”
罗端默默坐下,拿起了碗筷。
沈映月继续道“之所以带你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你们当一日真正的百姓。”
顿了顿,她抬眸看向莫衡,道“你们几人,自出生而起,便锦衣玉食,金尊玉贵,若是没有真正体会过百姓的生活,便谈不上了解民生了。”
世子沉吟片刻,道“自我记事起,我父王便南征北战,极少在府中,而我一直在京城长大,总觉得战事离自己很远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战事虽然起于边境,却和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若是没有战事,百姓安居乐业,阖家团圆,那该多好”
他想起王婶的儿子死于南疆战事,心里便不是滋味。
莫莹莹却道“完全没有战事,也是不可能的就像西夷,自我父亲那一辈起,便一直挑衅大旻边境,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难不成要当缩头乌龟么”
世子道“话虽如此,但有战事便会有伤亡,无论是对大旻、或是西夷,受苦的都是百姓。”
罗端听了,忍不住插嘴道“扩大军需,招兵买马,一举将他们灭了不就行了”
莫衡摇了摇头,道“西夷的骑兵天下闻名,战力强大,哪能说灭就灭”
沈映月见几人讨论得热烈,便适时提问“你们可曾想过,为何西夷总爱挑衅大旻”
世子想了想,道“因为我大旻富庶,西夷想不劳而获,便想通过掠夺,来过上好日子。”
罗端咽下一口米饭,道“我父亲曾说过,西夷人崇尚武力,以战为荣,他们天生便不安分。”
沈映月笑笑“你们二人都说得有理,西夷地处大旻以西,那里土地贫瘠,常年无雨,无法耕种,只能以畜牧为生,想要变得富庶,掠夺便是一条捷径,且民族的文化和信阳,也鼓励他们这样做。”
顿了顿,沈映月又问“可他们为何不攻北面的云国大云的国力比之大旻,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莹莹不假思索道“因为大云的国力强盛啊我曾经听二哥说过,自从前些年,大云的昏君暴毙,宁王继位后,朝局逐渐清明,内有贤臣,外有良将,谁敢惹大云国”
莫衡沉吟片刻,答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抬眸,看向众人,道“大云国好比一头自给自足的雄狮,身强体健,爪牙锋利,自然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而大旻却不一样,谷先生曾与我说过,我大旻以农业立国,百姓也大多依托农事而生,这些年休养生息之下,国库终于有所积累。但户部每年用于军费上的开支,却很有限,导致我们好似一头肥硕的羔羊,不宰我们,宰谁”
这个比喻逗乐了众人,沈映月看了莫衡一眼,笑道“不错,这几个月的书没有白念。”
莫衡难得听到沈映月的称赞,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继续道“若是这样下去,不止是西夷,只怕四海邻邦,都要打起我们的主意来了”
聊到这里,几个年轻人忽然有些忧心忡忡。
沈映月见他们分外投入,欣慰地点点头,道“你们年纪轻轻,便能关心起国家的命脉,这是一件好事。”
“国之强盛,与民生息息相关,百姓安居乐业,能加速推动农事发展、商事进步,待国库充盈,才能将更多银钱,投入军事上,进一步保护百姓,保卫国家所以,治国便是以民生为始,又以民生为终,好似一个循环,周而复始。”
这一席话,让众人醍醐灌顶,这一日的辛劳,至此也落下帷幕。
白田庄离京城太远,众人今日都劳累不已,沈映月便请村长单独安排了住处,让众人休息一晚,明早再回京城。
莫莹莹自然与沈映月睡在一起,她今日兴奋不已,躺在木板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沈映月饶有兴趣地看着莫莹莹,她虽然是镇国将军府的千金,却不同于普通的大家闺秀,不但乐观开朗,还适应能力极强。
“在想什么”沈映月问道。
莫莹莹转过身来,对着沈映月,笑道“二嫂,我们以后经常出来玩好不好”
沈映月一笑“今日你觉得很好玩”
莫莹莹眉眼轻弯,道“是啊外面天大地大,怎么都比镇国将军府好玩”
沈映月凝视她一瞬,问“莹莹,日后你当真想入伍”
莫莹莹脱口而出“是。”
沈映月低声“但如今你大哥二哥都不在了,军中局势复杂,大半将领只怕都被永安侯把持了你若要入军营,只怕寸步难行。”
莫莹莹笑了笑,道“这些我倒是还没有想过。”
“我若从军,为的是保家卫国,实现自己的价值,并不是为了与旁人一争权势长短。”
沈映月道“这话没错,但身处其中,却很难不受影响。”
沈映月没有说出来的是,莫寒之死,很可能就是因为权势之争。
莫莹莹如此简单直率,沈映月免不了有些担忧。
莫莹莹道“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对我的考验。”说罢,她转而看向沈映月,道“二嫂,对我来说,只要有机会实现愿望,哪怕难一些、苦一些,也总比没有这个机会好。”
沈映月沉默一瞬,道“好,二嫂知道了。”
隔壁的木屋之中,莫衡、世子与罗端三人,并排躺在大通铺上,谁也不愿挨着谁。
世子躺在中间,一会儿转向左边,看到罗端的脸,顿时烦得很,一会儿又转向右边,见到莫衡的侧脸,也觉得有些别扭。
罗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世子,你能不能别动了这床本来就嘎吱响,你再翻几次身,只怕要散架了”
世子蹙了蹙眉,道“这衣服太粗糙了,磨得我难受。”
他对衣着最是讲究,穿着粗布衣裳入睡,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莫衡道“世子这般金贵,日后若是继承王爷衣钵,要行军打仗,可怎么办只怕日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泥里打滚了。”
世子瞥了他一眼,道“哪有那么夸张顶多,顶多就是脏一点罢了我每次见到父王回来,虽然风尘仆仆,却也没有多狼狈。”
莫衡沉默了一会儿。
他曾经看过莫崇和莫寒凯旋,虽然表面威风凛凛,但到了府中,老夫人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府医过来,帮他们检查身上的伤病。
莫衡开口“我好像还没有入过军营。”
他不能习武,自小也没有参与过练兵,自然没有去过军营。
世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惆怅,道“不能从军又如何除了从军,你还有千万条路可选。”顿了顿,他继续道“可我却不一样了,我要袭爵,别无选择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世子的话,说到了莫衡的心里,莫衡低声道“我出生于武将之家,不能练武,便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直到我二嫂来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不止有练武一条路。我走旁的路,只要能走好,也一样能出人头地,为家族争光。”
世子笑了起来“说起你二嫂,便更让人嫉妒了,你二嫂之能,便是一团烂泥,她都能糊到墙上去,还能画出花儿来。”
莫衡忍俊不禁“这话你应该说给我二嫂听,说不定她能大发慈悲,给你一套好衣裳。”
两人正在说笑,却见罗端闭眼躺着,一言不发。
世子问“二公子睡着了”
莫衡撇撇嘴“不可能他睡觉打呼得厉害。”
世子微惊“你如何知道”
莫衡嘴角一抽“世子别胡思乱想,这厮曾经将我绑在醉心楼好几日就在我眼前吃喝玩乐,醉酒休憩,我自然知道了。”
但两人聊到这个份儿上,罗端却还没有反应。
莫衡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与世子对视一眼,忽而伸出手指,放到罗端鼻子下面探了探。
罗端一惊,连忙张眼,坐了起来“你做什么”
莫衡长眉挑起“没睡又没死,干嘛不说话”
罗端盯着莫衡,凉凉道“我懒得理你。”
莫衡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我二嫂说,不要将你和你大哥视为一丘之貉,我才懒得管你”
说到这事,罗端面色僵了僵,片刻之后,转过身,背对莫衡躺下。
罗端想起今日在篱笆墙外听见的事,心头便有些沉重。
他也听说了镇国将军府遇刺的事难道真的是父亲和大哥所为
罗端虽然不喜欢镇国将军府,但并没有到要对其动手的地步父亲和大哥此举,难道是为了兵权么
他身为永安侯府二公子,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清楚。
然而,大哥明知镇国将军府仇视永安侯府,还派自己来跟踪到底是什么用意
大哥难道就这般讨厌自己么
罗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忽然,背后的人伸手戳了戳他。
“二公子”
莫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罗端冷冷道“何事”
莫衡轻咳了下,道“我也不是故意要说你大哥坏话不过,我劝你,还是莫要变得和他一样。”
罗端绷着脸“关你何事”
世子也道“虽然不关我们的事但不得不说,我讨厌你兄长,比讨厌你更多。”
罗端一听,差点儿气笑了“那我还得谢谢世子了”
世子笑了“都是老相熟了,不必客气。”
罗端“”
莫衡见罗端神色郁郁,似乎是有心事,便道“其实想来,二公子也不容易,你兄长事事优异,如今又来了个厉害的表叔,横竖府中都没有你的位置”
罗端正要发作,莫衡却紧接着道“倒是和我曾经很像。”
罗端微怔一瞬,侧目看他。
黑暗之中,看不清莫衡的表情,但罗端却没有听出一丝讥讽的意味。
莫衡继续道“虽然我如今也还是半桶水,但好歹开始上进了,我二嫂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二公子不若也找点儿正事做做,总比闲着要强。”
罗端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莫衡和世子都沉沉睡去,唯独罗端,却生平第一次,失了眠。
翌日一早,阳光透过窗棂,洒入了木屋。
“公子二公子”
小厮急促的呼喊声,将罗端吵醒。
罗端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还有些迷糊,他茫然地看了一眼木质的屋顶,陡然反应过来。
罗端连忙坐起身来,只见自己的贴身小厮,都围绕在了身边。
“你们怎么在这儿”罗端问。
小厮忙道“小人昨日被人打晕了,醒来之后,便在这院子里了”
罗端目光转了一周,问“莫衡和世子他们呢”
另一名小厮道“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应该已经走了。”
罗端一听,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敛了敛神,起身穿衣。
小厮见他面色不悦,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我们回府吗”
罗端冷脸答道“回府。”
他有重要的事,要和罗朔当面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