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吾剑尊仙逝。
仙门百家自魔窟一战后, 未回宗门便直接随行回苍吾派参加祭祀大典,无数崇拜褚仙尊的仙门弟子一路哭到山门前。修真界门派其余人也在听之消息后,赶往苍吾奔丧。
大雪纷扬, 天地素缟。山道零落破败,无人顾及打理,处处凄凉。
游静汀未曾去看一眼褚长溪尸身,便要离开。那副尸身被污毁他实在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湮烬之的强迫。
也不能接受宣斐, 关朔等人自以为是的“被迫”相救之举。
女子衣裙,面纱遮面, 游静汀姣好清丽的眉目愤怒又阴冷。
踩过覆雪的石阶,风卷起的雪成片, 总让他恍惚间似看到了那片干净无尘的白衣, 可急走之后空茫, 什么也没有。
游精静汀固执的在雪中找寻,试图在风雪中描摹出那人的身形,他那么深,那么深, 爱着的神。
越是爱, 就越不敢用俗世情爱污秽他半点。
可他那么珍之重之的人,竟被他们轻易染指,好像什么人都能资格触碰他似的
不是。
他们不配
游静汀听到自己牙齿咬动的清晰声响。那么高贵无暇的人, 怎能被他们凡夫俗子污染
褚长溪仙姿出尘, 是他再怎么爱,也想都不敢往那种肮脏事上想的人。
松气时, 游静汀口中已经弥漫血腥味,他咬牙咬出血。
不够。
那些痛苦远远不够。
游静汀空落落地在虚空中抓了几下,想抓住当年在深渊中对他说“我带你走”, 对他伸出的那只手。
皎月清风,流红断琴,在仙宫花月的幻境里教他抚弄破魂曲的那双手。
可是,却再也不能了。
游静汀走过山门,岩石边上青松积雪,无风压松枝,却有雪抖落。他停下脚步,立在风雪中。
岩道另一边走出两人,“游宫主。”
是闻羽和莲镜追来,细雪中闻羽丧白素衣,面色悲戚,仍气度不凡,“游宫主现在就要走吗”
游静汀神色似冷非冷看着他们,又有几分敌意,淡淡应道,“是。”
旁边的莲镜疑惑地看着游静汀。
褚长溪丧礼还未完,现在离开,似乎反常。他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游静汀垂眸,眼中冷沉如冰,声音哽咽中尽是讥讽凉薄。
“能有什么要紧事,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不去吊唁,甚至未曾去看那副尸身一眼,很奇怪”
没等回答,乌发落满身,扮相绝色的神女,面纱下的面容狰狞讽刺,“可是,那还是他吗”
“只是一副没了主人的肉身,还曾被最不配的人脏染过的空壳。”
“他已不是他,又何必在乎”
莲镜被他这番言论震惊地心底发寒发怔。
闻羽知道他是在说湮烬之给褚长溪种情毒一事,也能感觉出他或许也在憎恨关朔他们。
那种情况下,他们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褚长溪毒发不顾,但长溪决心赴死,宣斐说的没错,褚长溪从未想过活着回来,这与他毒发不得不与他人交合解毒不会没关系。
他们或许都是害死褚长溪的人,不止湮烬之,关朔他们或许都是
可这就足以使游静汀说出“何必在乎”之言吗褚长溪就是褚长溪,他们一个两个守着那尸身发疯
总觉得哪里不对。游静汀是仙宫神女,有窥破天机之能,闻羽心中一紧,抬眸问道,“游宫主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游静汀眸光微顿,慢声反问,“我能有何事瞒你们褚长溪死了,身死魂灭,便什么也没了。”
“再如何对着那脏了的空壳挣扎,也是虚妄徒劳。”
到底是看的太通透,还是另有隐情
闻羽看着那个走远的背影,深深皱眉。
湮烬之找来无数聚魂结魄的法器,却天上地下找不到一丝褚长溪魂魄的影子。
凡胎,又神魂散尽,想要起死回生,简直天方夜谭。
但魔界之尊发了疯似的从魔域开始,掘地三尺的翻找。
逆天改命,有违自然天理的法子自古多存在于妖魔界的旁门左道之中。湮烬之不仅将魔界翻了个底朝天,还大量派人去往妖界找寻。
尽管湮烬之每时每刻都想见褚长溪想的发疯,但没有找到万无一失的法子之前,他不敢将褚长溪尸身夺回来,甚至去瞧一眼都不敢。
他也惧怕回忆与褚长溪有关的一切。
惧怕记起他曾对褚长溪做了什么。
褚长溪剜骨毁道救他,他却因误会,都做下什么
灵脉受损,灵力尽失这些不是假,不是骗他。将褚长溪囚在魔界的每一日,都受魔气侵噬之痛。
长溪,会疼。
湮烬之稍微想起,就肺腑痛到喉间涌出血。
寝殿内床帐红纱曾捆紧过褚长溪双手,那张床榻,锦被之上似还残有隐忍难抑的紧攥痕迹
连日来一无所获回殿的湮烬之记起此,崩溃,混乱、疯魔,发了狂用鞭子抽碎寝殿每一处
暴躁狂乱的力量,牵动整个魔域上空雷云密布,暴雨直冲而下。失魂落魄的魔尊走进雨中,红衣破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血水混着雨水,踩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他像是在雨中找人,又像不是。
他走过褚长溪在魔界曾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殿前的石阶,庭院中用灵石温养的人间花草,引自仙山的灵泉池水
血月上空里,犹如霞光铺满时,照黑石桥上,白衣人回眸注目
湮烬之曾撑伞,将他抱起。
湮烬之,你我恩怨终可了结。
“不。”
“不要”
魔尊站在桥上,一声又一声对着虚空哀求呢喃,恐惧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
“尊上,”石崎跟在身后,手里拿着伞,却不敢给尊上撑,“修真界传来消息,苍吾派正在为褚仙尊举行祭祀大典,若是入灵墓”
虽然避灵珠等妨尸身腐化的东西哪里都不少,但一旦入棺下葬,便默认不会用了,会与凡人一样,化为尘土,入土为安。
那时,即便尊上找到方法,也来不及了。
湮烬之闻言转过身,隔着沉重的雨幕看石崎,雨水流过的双眸里,怔怔然,似乎没听出石崎话中含义。
他反应许久,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在魔窟里被炎火烧灼过的嗓音本已恢复如初,但湮烬之开口时,嗓音沙哑的比以前更甚,“什么祭祀大典,长溪他不会死。”
不会死。
尊上不承认褚仙尊死了,一直不承认,又或者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救活褚仙尊的方法。
石崎跟着尊上一路走过来,尊上懊悔,悔恨,自伤,自残,所受的痛苦折磨他全都看在眼里。
仙门中人果真好手段,他们不杀尊上,却能叫尊上生不如死。
“别再跟着。”
湮烬之喝退身后人,走过石桥,继续往前。他走了很久,他明明不敢回忆,却偏偏走的每一步都有褚长溪的身影。每一处清晰的回忆,都如利刃刺入湮烬之身体,使他心口剧痛蔓延至身体每一寸。
回忆痛苦,折磨,又让人恐惧。
但湮烬之真的太想他了。
他想的心口疼,想的都要疯了。
怎么才能见到他
不知跌倒在何处,湮烬之没有起身,而是蜷缩在泥泞中,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涌出来。
要怎么才能救你
心口痛的麻木,痛的他口鼻都呛咳出血。
谁来告诉他
湮烬之想要求谁,但又无人可求。
他恐惧又无助,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褚长溪了
“长溪求你”
他又说不出求褚长溪什么。
眼中涩疼,满脸都是泪。湮烬之无声无息的哭,像孩子一样哭。
他知道错了。
他真的知道错了。
他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想要认错,想要跟谁认错,但是他见不到那人。
他见不到
这一次雨中昏迷后,湮烬之终于敢在梦中见他。
梦中没有刀剑,没有染血的白骨,是苍吾玄天楼玉阶之上,粉白嫣红,花拟云岚。
雪衣之人负手在花浪中,静静看他。
湮烬之知道这是梦,只一眼就知道。
因为褚长溪再也不会这么看着他了。
他心口酸涩的生疼,疼的眸中温热,天地万物都在水雾中动荡。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褚长溪看着他,又像看的不是他。肩上落满了红花,气息飘渺又遥远,声音也如高巅雪风,却让人思念如绞丝,勒紧湮烬之胸腔肺腑,几乎喘不过气。
褚长溪缓步从玉阶往下走,湮烬之觉得周围一切动荡的越加厉害。
他用力不眨眼睛,泪水空洞洞顺着脸颊流。
“我,我是”
而褚长溪却走过他身边,越过他继续走。湮烬之猛的转身,盯紧那道身影,一寸也不敢移。
于是终于看见,褚长溪确实不是看他,也不是与他说话。在玉阶下,桃花树下,缤纷花下,还站着一个意气风发,明亮又张扬的少年。
曾经的花卷如潮里,云端仙人从玉阶而下,问那少年,“你是谁”
是玄天楼日夜望了仙人一余年,扮成少年模样的湮烬之,激动中带着几分怯弱开口。
“我是你师弟,师尊远游之前曾嘱咐我多与师兄请教剑法。”
褚长溪淡淡道,“是吗”
少年点头。
褚长溪“你叫什么名字”
“湮烬之。”
褚长溪说,“跟我来。”
少年惊喜问,“去哪里”
“楼上,你在楼下看了这么久,不就是想要上去看看吗”
不。
不是。
他看的是心上人。
想看的也是心上人。
是梦。
是湮烬之第一次与褚长溪近距离说话的场景。
湮烬之伸手想要抓住那片白衣,但白衣从掌心穿过,他什么也抓不住。
天空,雪峰,楼阁玉宇,沿道百花眼前的一切都开始碎裂,碎成一片片,散落着消散。
湮烬之在一片虚无里疯狂地寻找,眼前终于再次成形。褚长溪手中剑刺中少年身后的树干上,花瓣簌簌而落。
这个时期的湮烬之,还是狂妄、不可一世的性子,他非要替师兄教训那纠缠不清的妖界新君,“我要打的他不敢再来”
湮烬之记得的,褚长溪说他打不过,便带着他去游历人间躲开,两人相伴而行,一走就是百年。
“长溪”湮烬之在一旁看着画面再现,痛的弓下身体。
他从第一眼见褚长溪,就喜欢他了。
他想保护他,想守在他身边,护他安好,护他白衣干净无尘。
百年中,次次挡在褚长溪身前,伤重时,褚长溪会说他,“是谁教你的,受伤了也不退,流血了也不退。”
会让他不要那么逞强。
会告诉他,“你还有我。”
一幕幕,一个又一个画面在湮烬之眼前重现,每一个都像刀深深刺入他心口。
也像一个又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仿佛在呵斥他,你看看啊,看看,这就是你误会的褚长溪,是你能误会的褚长溪
湮烬之嘴里发苦。
王宫都城,天色将将露白,青石街道上空荡无人,褚长溪走着,身边少年凝出一把伞撑在他头顶。
“师兄,我们真的不等他们几人了吗”
褚长溪说,“需走一趟王宫,人多不方便。”
少年欢喜的笑起来,“那师兄为何独独叫上我”
褚长溪“你有用。”
“有用只是因为我有用”
雪衣仙人看似冰冷无情,“是。”
但入夜时,城中花灯流火,满城河的灯盏飘在河中,一盏盏,像倒映的星子,天河倾倒。
不知是酒醉人,还是美色醉了人。少年湮烬之在人潮中胆大的扯住褚长溪一片衣袖,攥紧,被发现时,少年举起酒囊,眉眼故作洒脱一笑,“醉了,怕认不得路。”
褚长溪反手牵住少年的手,“那跟紧我。”
“”
“师兄,我喊你长溪可好”
“长溪,我们成亲好不好”
湮烬之在最后的幻象里跌跪在地,“长溪,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犹如雪巅清冷寒风忽然吹过来,还带着熟悉的沁冷的香。
湮烬之猛的抬头,不管眼前是哪个记忆时空里的褚长溪,急切的抓住他的手,死死的抓着。
“长溪”
眼前人氤氲在一片水雾中,冷漠的眉目依旧,似真似幻。
“长溪,我错了。”
他终于找到人认错,终于可以向他认错,但眼前水雾太重,湮烬之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拼命地握紧手中那只手,错乱又乞求的重复,“我错了”
“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是求求你,别离开我,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湮烬之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人安置在寝殿,天色未明,他静静睁着眼睛,一直到天色大亮。
石崎焦急的想要提醒他什么,又不敢。
湮烬之低头,翻开掌心,神色发怔地看着,在梦中也不知抓握多少次,多么用力,却始终什么也抓不住,只抓的自己掌心道道血痕留下。
“帮本尊更衣。”湮烬之看着看着,最终起身,对侍立在一旁的魔侍说。
石崎见尊上终于振作,不确定问道,“尊上要去哪里”
湮烬之站直,即便有繁重的黑袍遮掩,也能看出短短几日就千疮百孔,形销骨立,他面无表情,向殿外走。
“苍吾。”,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