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暮, 苏不遮撑着伞,走出殿外。
殿外的花丛里,苏小花早就等待着他了, 他满脸带笑地扑上来“猫猫”
苏不遮目光落在他和谢今爻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上,终究没有甩开小孩黏糊糊的手。
他俯身,冷淡问道“怎么样”
一旁的阿易瞠目结舌。
他实在没想到,主君竟然用个小孩子去试探那位老祖宗。
他本以为主君已经忘记了那位老祖宗来着。
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主君竟然露出个笑。
只是那个笑冷得让阿易打了个寒战。
苏不遮垂眸, 揉了揉苏小花的脑袋, 在他耳畔低语了什么,随后苏小花点点头,化作荧光回到了花朵之中。
阿易看着撑着伞的主君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来。
随后主君道“北茕灯的情劫,打听一下。”
“是。”阿易垂首。
谢今爻一大早就听说了魔尊邀请大家今晚一起入宴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 今天一早, 苏小花并没有来敲她的窗户。
谢今爻颇有些无聊地出门, 想去寻阿翠, 却没想到走到花圃, 半路就碰到个熟悉的身影。
黑鸦色的伞下, 他微微俯身,如同玉石一般温凉的手指, 正落在苏小花的脑袋上。
谢今爻第一个感觉就是新奇。
他唇角微微弯着,弧度漂亮。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能够让人赏心悦目的人, 实在是很少。
他身侧的阿易为他撑着伞, 一言不发。
谢今爻没有打扰三个人的意思, 看着苏小花和他玩得开心, 也没有再上前, 而是转身就走了。
她离开的那一瞬,苏小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他有些着急,小肉手抓住了苏不遮的衣襟,急不可耐地小声道“猫猫,猫猫”
词汇量很少的苏小花脸都憋红了。
苏不遮只是颔首,低声道“别急。”
他的目光带着点不明的意味,掠过她的背影。
“老祖宗出门散步”阿易提高了声音。
谢今爻离开的步伐停顿片刻,随后她慢吞吞转过身。
“是啊。”她点了点头,“魔尊也是”
苏不遮定定望了她一阵,忽的露出个笑,随后他开口道“那老祖宗便随意转转吧。”
真是阴晴不定啊。谢今爻再度这样想。明明是他主动搭话,也是他主动结束话题。
看上去是个孤僻的人。
看见谢今爻的衣摆消失,苏小花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不行的,不能让羊羊走”
苏不遮看他着急,冷淡道“她不是谢小羊。”
她永远也不会那样冰冷地对待他。
她是他再冷淡,也会跟上来的谢小羊,她是会为他梳头,给他拥抱的谢小羊。
她怎么会这样对待他。
他擦干净手掌上的血痕。
她是连他的擦伤都会询问的人,怎么会不看他受伤的手一眼。
“那主君为何要这样反复尝试”身后传来阿易的声音。
苏不遮顿了顿。
“阿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只是这样说。
主君明明就已经把那位老祖宗当做了谢瑶瑶。阿易几乎可以确定。
可是为什么他又不承认
阿易从未这样希望过那位老祖宗就是谢瑶瑶。
毕竟在爱里,人只会沉溺,在恨里才会清醒。
如果她是谢瑶瑶,他不信主君不会恨她,怨她。
毫不愧疚地将主君留在一百年前的时间中。再度出现,却换了一个身份,毫无感情地对待被自己囚困在时间里永不得前进的人,冷眼旁观他的挣扎,痛苦。
亦或者,一开始就是欺骗,来到主君的身边就是单纯为了让他更深刻地疼痛。
像是个以折磨人为乐的愉悦犯一样。
如果是这样,该多好。
那么主君不必再为一个长辞人间的人滞留在过去,为窥不破的痴心而痛苦。
他们都已经默认了谢瑶瑶不会再回来了。世界上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死而复生不可能的,谢瑶瑶,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主君一直保存在身体上的红痕,不过是因为被主君泽被,才能这样充当“谢瑶瑶”的角色罢了。
但是偏偏谁都不敢对他说,那不是谢瑶瑶。谁知道那会不会是崩溃。
魔气如同织云一般,迅速覆盖了苏不遮的伤痕,他深碧色的眼眸抬起,随后遥遥望着天际的云。
他神色太过虚幻,如同一触就破的泡影。
半晌后,他低声道“再试一次。”
就在今晚,再试一次。
宫殿内觥筹交错,众人皆欢畅痛饮。看得出来签署了和平条约后,修界的众人都放松了不少。
连一百三十八都喝得压根管不上一旁的谢今爻了。
酒席中,也唯有谢今爻还维持着清醒。
她有些困惑地望着这些沉醉在美酒之中的脸庞。
她在席间,依旧端坐着,仿佛与世人隔绝一般。
上首,那位漂亮的魔尊,掌心也握着酒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沉沉郁郁地望着虚空之中某个方向,一言不发。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如同某种机警又迷糊的猫一样,微微蜷了蜷手指。
有点可爱。谢今爻默默地想。
似曾相识。
就好像在百年前,曾经被这一双眼睛这样注视过一般
谢今爻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将掌心的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随后,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好辣。
但是莫名觉得舒服。
她有些晕晕乎乎,摸摸索索拿到了酒壶,再度举起手掌中杯子的时候,又是一饮而尽。
像是囚困在笼子中的鸟,忽然饮到一滴名为自由的露水。
自由。
像是飘起来了一样的自由。
“别喝了。”冷而低沉的声音传来。
她昏昏沉沉地抬眼,看到一双翡翠碧的眼睛。
她费力地思考了很久,露出一个笑。
那一瞬,强烈的心悸,让他眼眶一红。
这么像。
怎么可以这么像。
他承认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但是他只是想试一试,就只是试一试
如果,她还记得他呢
“你记不记得,我是谁”他问。
她眼睛里像是被揉进了雾气,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清。
飘摇的灯火,周围的人影,只不过是那双眼睛的陪衬罢了。
她摇头,缓缓而坚定地开口。
“不记得。”
记得太难受了,所以不记得。
他眼里的光,一瞬熄灭。
他垂下眼睫,看着她失焦的眼睛“是吗。”
“不记得,不记得。”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
说罢她又要伸手去摸酒壶。
他将酒壶举起,放到了一边。
他告诉她“不能再喝了,谢小羊。”
她费力地掀起眼睫,随后问。
“谢小羊是谁”
他怔了怔,随后自嘲地笑了笑。
“对啊,谢小羊是谁。”
谢小羊是他给她取的名字。
而他是她可以丢下的人。
所以这个名字,不重要,不是吗
星河流淌,谢今爻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走。
她胸口发闷,也许这就是那短暂的“自由”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她扶着廊柱,歪倒在地上,徒然望着天上的星星,闭上眼睛,又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每晚都会梦到的眼睛。
生长着青草的长坡上,他眸子里倒映着好多好多,灿烂的星星。
我们一起看星星。她想。
看星星,看星星呀。
虚空中那双形单影只的眼睛,逐渐渲染出别的轮廓。
她挥了挥手,随后露出个笑。
她笑得灿烂得像星星。
“猫咪,你看,好漂亮。”
虚幻的影子,露出个微笑,俯身伸出了手,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带着人间烟火气。
他说“累了吗”
她点点头。
“困不困”他又问。
她再度点点头。
在睡着的前一秒,她黏糊糊的声音。
“你在哪里呀”我怎么找不到你了呢。
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