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六回
    只不过

    东华眯了眯眼,左眸中日轮的光辉隐隐浮现。阳和之气可掩太阳之息,但却不一定能瞒得过圣人。那高居紫霄宫、与天道合一的道祖,到底知不知道活下来的是谁到而今,他所做的一切,又是否仍在天道的算计掌握之中

    东华微垂了眼睑。曾经自诩算无遗策的妖皇到底是不在了。当年他手持河图洛书,不惜赌上自己的血脉和妖族天庭倾颓也要为太一求得一线生机,也是为妖族留下一座靠山,却仍是漏算了天道的手段和他弟弟的心意。

    失却金乌之身和伴生神器,被蒙蔽了神志浑浑噩噩如傀儡般活下来的自己,顶着可笑至极的帝君名号,可还有资格再次持子与这天道对弈还是应该假装自己真的忘记了一切,避居紫府,只护着太一的那一点真灵,而不去看、不去听妖族的现状

    在他恢复记忆的前一千年,他一直冷眼看着如今三界的一切。

    巫妖一战之后,两族伤亡惨重,辉煌不复。人族取代了巫妖两族,登上了洪荒的舞台。

    这本没有什么。当年龙凤大劫,巫妖两族也是这般上位的。而且不比巫族渐渐消亡,经由后土所化的轮回逐渐与人族混同,妖族到底族群庞大,洪荒大地上,仍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可是,这不是天道降灾令天塌地陷的理由,也不是妖族获罪于天,以致无数大妖身死,不少种族自此失去开启灵智的可能,成为人族驯养的家畜的理由。

    虎豹可尾,虺蛇可践,禽兽蝮蛇,不敢攫噬,这可真是人族的黄金时代啊。

    女娲借补天之大功德,圣名日盛。可牺牲的,却是本该与她同族相亲的同胞。

    人族圣人,好一个大地之母、圣母娘娘。

    幸而,还有通天所立的截教,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有教无类地收妖族为门徒,才让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重创的妖族仍能在三界立足。

    可是一场封神之战,不过是那神道初成的昊天玉帝想要揽道门三教弟子为己用,但被牺牲的,又是谁

    庇护了妖族的截教一夕覆灭,被阐教用作血祭以破十绝阵的“道友”,他们身死的原因,还不够明了吗

    纵使十二金仙亲传,道行天尊门下弟子,韩毒龙和薛恶虎还是逃不过燃灯的点名。不过是妖族修士,再不是其他人眼中的同道罢了。

    不然,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那入释的文殊、慈航、普贤又为何能如此坦然地将曾经本该互称道兄的虬首仙、金光仙、灵牙仙收为坐骑,甚至如对待那些无知畜类般骟了虬首仙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可妖又做错了什么洪荒大地上天生地长的生灵,就真的比不过女娲抟土捏出的泥人吗

    “帝君。”

    一声略带慌张的呼喊响在东华耳畔,左眸明光闪烁,终是归于平静。

    欲斩道重修果非易事,此时他不过初初摧摇道基,便被心魔趁虚而入,难定心神。

    “我没事了。”

    而刚刚发现帝君神色不对,下意识抓住了他衣袖的拾兰也松了口气,悄悄将手收回来,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发现帝君的衣袍没有被她捏出褶皱,这才轻轻拍了拍胸口,露出安心模样。

    为心魔所困放在当年,怕不是要被天上地下所有同道嘲笑至死。

    东华自嘲地笑笑,抬眸看向被他气息惊动,匆忙赶来的杨戬。

    “适才有劳了。”

    若不是杨戬第一时间加强了道场用于隐匿气息的法阵,深夜出现的太阳之息,落在某些神仙眼里怕不是如煌煌明火般醒目。

    杨戬摇了摇头,“帝君不过一时气息不稳,若非我就在附近,也未必能够察觉。”

    他多此一举,只不过是担心境界、气息不稳的时间拖久,即使是在他的道场,亦可能被有心人发现。

    东华也不纠结这个话题,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面对一切困境的准备。

    天道所下的暗手太早,早到只要他仍修帝王道一天,便永远都不可能成圣。而从他为了保下太一而将其他妖族当作弃子的那一刻起,他也没有资格再去做这个妖皇了。

    天道以“东华紫府少阳帝君”的尊位帮他稳住了道基,不过是希望这条路上永远有他这么一个不可能成功的失败者,从而令其他人也失去以帝王道成圣的可能。

    可是啊从洪荒伊始,他和太一又哪一次完全如了天道所愿呢

    圣人之下无敌的准圣修为,便是不要了又怎么样

    东华起身,一个小巧的铃铛在他的袖袍下若隐若现。

    杨戬观察着他的神色,暗暗舒了一口气。

    “夜色已深,帝君早些休息吧,杨戬便不打扰了。”

    “是我多有叨扰。”

    在蜀地盘桓了几日,东华便辞别杨戬,继续往西而去。

    他虽对这位清源妙道真君有所希冀,但人心易变,事关妖族阖族存亡之大事,他又怎敢如此轻易地就交托出去

    东华回想着临行前少年真君仿佛始终不曾变过的清亮眸光但是也或许,“信任”二字总是来得那么不需要缘由吧。

    “拾兰,我们去昆仑。”

    广袖轻拂,两道身影已化光纵云而去,将脚下的万里山川均抛掷于身后。

    昆仑古时为帝之下都,又兼有三清之玉清元始天尊立阐教于此,一向被视作万山之祖、神山祖庭。

    然自昊天玉帝证道飞升以来,因其不喜仙神与凡间互通,昆仑天帝下都的作用,便日渐荒废了。如今阐教又宣布封山不出,是以除了对此一无所知,仍满怀虔诚之心想要求仙问道的凡人外,已甚少有修者再来造访昆仑了。

    东华帝君到了昆仑山范围内,见着凡人肉眼不可见的偌大结界擎天立地而起,轻笑一声,却没有闯入,而是绕过它,继续往西。

    而结界内,有须发皆白的老者睁开了双眼,复又阖目,未置一词。

    大地西极,崦嵫山上,丹木茂盛。

    尚不待东华和拾兰踏足其上,已有青鸟清呖一声,化为人形,立于其身前。

    赤发黑眸的青衣女子神色冷峻,语气生硬“不知帝君来此,有何贵干”

    东华知晓青鸟性情如此,并未觉得冒犯。可第一次见到她的拾兰却不这么想。她上前一步,拦在女子和帝君之间,偏偏头认真打量着女子,露出状似无害的笑容。

    “你就是清源说的大鵹姐姐”

    “清源你”大鵹脸色微变,低头看着拾兰。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意识到不对,尽力露出一个虽仍有些僵硬,却也尚算温柔的笑容。

    “他一个人在外面,可还好”

    “嗯让我想一想”

    “拾兰。”东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对于小姑娘一碰到跟他相关的事就炸的性格着实有些无奈。

    大鵹却不觉得有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欠身。

    “帝君来意我已知晓,只是陛下闭关已久,是否愿意相见帝君,恕鵹不敢妄言。”

    “无妨,请大鵹姑娘带路吧。”

    大鵹面色沉凝,重又化为赤首黑目的禽鸟,扭头望了东华帝君一眼,便穿破云层向上飞去。

    倏尔,三者已到了崦嵫山顶的一处石窟外。有同样赤首黑目的禽鸟迎上来,与大鵹交颈相对,而后一道化为人形。

    “陛下就在里面。”

    大鵹向帝君敛衽作礼,而她身侧看上去年岁比她稍小些的女子也匆忙跟着行礼。

    拾兰询问地看了帝君一眼,默默地跟着大鵹二鸟退了出去。

    东华扬手在石窟外布下一道结界,尔后静静地负手立于石窟前,无声等待。

    良久,其内才传出一道沙哑却仍不失威严的声音。

    “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你竟会来找我。”

    “世事无常,谁又能够料到一切”

    “这句话,竟会从你口中说出”

    东华眉目平静,并不觉得有什么。

    于是一声叹息自石窟深处传来,层层闭合的石门轰然洞开,露出其内华美的宫室。

    而在宫室主殿中,巍然卧伏于榻上的,却是一尊豹尾虎齿的怪神。

    “我神体受创,本源之气被封。无论你想做什么,恐怕我都无能为力。”

    西王母甩动尾巴,在半空中打了个响鞭。

    一个被人窃夺神权尊位,只能维持原形而不得变化;一个本体被毁,套着东华至真之气捏出的壳子而再不复金乌原形也不知该不该说他们两个同病相怜。

    “我此来,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东华不为所动。天生地养的上古神祇,若真会束手受戮,才是个笑话。

    禹传位于启,使人皇之位由民心所向变为家天下。然成汤终取夏桀而代之,便是昊天玉帝降旱于天下以罪,亦迫于其以身为祭,不得不退让、放弃,以免神道失去根基。这其中,若无出自西昆仑的指点,又怎么解释夏殷交战中出现的疑似火神祝融的身影

    “哦”

    “杨戬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

    西王母神色未变,仍是先前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

    “帝君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出来的那些,尚还不足以说明天庭那两位的态度。”

    人神之子、炎黄血脉、阐教首徒他的身份确实复杂而特殊,却远到不了似这般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程度。

    “不过一个小辈而已,帝君又何必深究”

    “三清、女娲、火云洞三圣皆对其另眼相看,此子落于棋局之上,可非止一个小辈。”

    东华帝君语气平平,半点看不出其与杨戬私交甚好的模样。

    西王母不语,几息后才露出一个有些随性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1淮南子览冥篇“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祸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和春,阳夏,杀秋,约冬。当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当此之时,禽兽蝮蛇,无不匿其爪牙,藏其螫毒,无有攫噬之心。”

    s这跟共工怒触不周山不是同一回事。

    2淮南子本经篇“昔容成氏之时,道路雁行列处,托婴儿于巢上,置余粮于亩首,虎豹可尾,虺蛇可践,而不知其所然。”

    3关于韩毒龙和薛恶虎是人是妖主要是破十绝阵的时候被点名的炮灰,除了路人,就他俩虽然是十二金仙的徒弟但还是挂了,然后又是这样的名字继续私设x

    4虬首仙、金光仙、灵牙仙的事见西游记。

    5吕顺春秋顺民篇“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