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冯紫英此时正和母亲在肃谈。
听着母亲带着些许不满的话,他颇有几分好好地看着对方。
冯夫人哪里不知道儿子的性子,她当时之所以会同意儿子,也是清楚这孩子到底是怎样一个执拗的性格。
如今眼见着对方服软,便将话咽下去。眼瞧着冯紫英看向自己一脸讨好,心中也已经软了。
自家儿子以前并不是个惹祸的孩子,如今更是在外面学了不少眉眼高低,实际上冯夫人是颇为自得的。
如今在瞧着对方乖巧地跳下马车,转身便伸出手,欲要扶自己。
她如今只觉得自己心快要化掉,哪里还舍得再责备爱子,颇带了几分赞赏地点头,刚刚那件事儿便算是接过去。
只是口中难免,还要有一丝话语,彰显家长的威严:“下次再有,可就别怪我给儿媳妇立规矩。”
冯夫人走过儿子身旁,悄声地说道。
她也不管儿子如今是何表情,只是颇有几分好心情地勾起唇角。
冯夫人刚下车,中门大开的西宁郡王府门前,一个极其华丽的婆子便,飞快地跑下台阶。
她步伐极其的快,上身不动,只见裙摆翻飞,快步走到冯夫人面前躬身万福,口中笑嘻嘻地说道:
“将军夫人,好久未曾来到咱家,还不快请进。
哎哟哟,这位乃是大少爷吧,如今已然是两三年未曾见,这变化可真是大,看着竟是个大人了。”
婆子语速飞快却颇,有几分口灿莲花的模样,不过几句话,便把冯夫人逗得满心开怀,任由她扶住自己的手,口中颇为谦虚地说道:
“戴嬷嬷你可别夸他,如若是夸他,岂不是让这小子上天去。
我呀,就这么个儿子,结果都给宠坏了,你看着每日里,也不知他玩些什么。
好在这孩子还有几分争气,得了公主娘娘的青睐,被放在国公爷身边,如今也能学习几分眉眼高低。
他这几日正好被国公爷放假,我就带着这孩子过来了,咱们都是老亲,一时孩子们不见,到底时间长了生分。”
这番话看似说儿子不听话,实际上满满都是对儿子的满意。那位戴嬷嬷哪里不知道这个,更是口中连声地夸奖。
“哎呀呀,将军夫人多虑了,要我说小爷这样就很好,若是真的像那些书生,读死书可不让咱们觉得头疼。
咱大庆朝是以武得天下,自然孩子们都要如此,哪里会去学那书生的意气之争呢。”
戴嬷嬷口中说着,不着痕迹的马屁,使得冯夫人听了更是开怀,二人说说笑笑,从王府正门而入。
顺着主路而进,最先到的南大厅,此时大厅门口,正站着一名宫装女子,眉目含笑地看着冯夫人。
“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把我忘了,再也不肯来见我呢。”那女子伸手拉住冯夫人,言中颇有几分埋怨。
冯夫人听了这话,直接对其抛了个媚眼,指着对方像戴嬷嬷说道:
“戴嬷嬷,你瞧你们家姑奶奶这说的话,她若是想我,干嘛不自己来见我。
这么多年,待在南边也不肯回来。”
戴嬷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捂着胸口说道:“哎哟哟,两位姑娘的事情,老奴可不敢管。
当日里多少回就是如此,回回找老奴看官司,结果老奴还没等说呢,姑娘们自己就又好了。
结果老奴反倒是,里外不是人。”
戴嬷嬷的一席话,惹得厅中众人皆哈哈大笑。
宫装女子擦着,已经被泪水打湿的眼角,笑着说道:
“走,给我们家老太太请安,请完安后,你可以跟我回到我那儿去。如今我却是极其想你,咱们可以得好好聊聊再说。”
两人携手揽腕地向后走。
一直在背后默不作声的冯紫英,此时跟着二人的步伐向后,那名宫装女子……他见过!
原来那名女子竟然不是别人,正恰恰便是田巡抚的夫人。
冯紫英不敢多看,他实在想不到,为什么自家母亲,竟然会与那位田夫人有旧。
他此时这才明白,当日柳湘莲所说,对方实在不简单,是因为何意?
若是真的如此,这人真的太过不简单,冯紫英脑筋急转。此时才算明白,为何当日里对方非要想办法,将田巡抚送入京城。
那是因为她始终是宗室女,只要田巡抚不在江南被直接斩立决,回到京城,她便可替其周旋。
而这也是她自杀的理由,不得不说,此女真的够狠,以自己为资本逼迫他人。
这样狠辣决绝的人,这么和自己的母亲竟会是好友?他们之间到底曾经有过怎样的过往,冯紫英忍不住又是好奇。
这田巡抚押解之时,他曾经也去送行,是以他们有着一面之缘。
然而今日之上,这一位田夫人完全当自己是陌生人,甚至颇有几分好奇。
隐隐之间,将身份割裂得极其彻底,这让冯紫英一时完全不敢相信。
一时之间恍惚中,冯紫英跟随二人走进暖阁之中。在一群莺莺燕燕的围绕之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中央。
西宁王妃今年已过七旬,然而看起来不过年约四旬,白皙的面容之上,依稀可见到往日,当年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此时眼瞧着他们进来,未曾开颜言,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好孩子别多礼,这几年没见你,却是长大了不少。”西宁郡王妃握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对方笑得开怀。
冯紫英行礼过后,颇有几分腼腆地笑着。他一贯不太会,与西宁王妃这等年纪的女子交谈。
如今只能小心掩饰自己的尴尬,不过他发现眼前这位老太太,果然面容与田夫人有着六七分相似。
“这孩子今儿怎么了?往日里跟个皮猴似的,今儿见了人怎么腼腆起来。”冯夫人在一旁说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田夫人看见对方指着他说的:“罢罢罢,你可快消停些吧。
这孩子好不容易没随你,似个活张飞的性子,若是真的像了你的个性,冯将军都得上你们家去退人。”
这话一出口,只见得众人皆是,哄堂大笑。
冯夫人自己也是捂嘴笑得不行,好半天才止住笑容,颇带着几分自得地笑道:“哼,他敢。”
她看对方一眼,显得颇为自得,压根就不在意对方的模样。
西宁郡王妃笑得不行,只叫丫鬟替她揉搓胸口,手中指点二人说道:
“我如今老了,就只能见你们才能这样开心,什么时候可多来我这儿才好。
不过我这老婆子不讨人嫌,你们行了礼,便自己去玩儿吧。”
西宁郡王妃颇有几分深意地说道。
冯夫人笑着点头,这番话自然也是冯夫人想说的,西宁郡王一向对当今忠贞无二,是以他们彼此也多有走动。
如今京城,颇为风起云动,西宁郡王想要探的一二也是正常。
这次冯夫人上门,便是一个信号。不过实际上这一次,冯夫人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来探望自己多年未见的闺中密友。
她们二人已然多年未见,只是年少之时相伴,到底与他人不同。
即便对方不停掩饰,仍旧能看出其眉眼之间,颇有憔悴之态,这却是使得她心中颇为的揣测。
西宁郡王妃心中知晓,冯夫人对于自己女儿的担忧。况且这次实际上,也是为了替女儿宽解,想让对方能够好好劝解下女儿才好。
当下抓着冯紫英的手问道
“紫英是跟我这个老太婆在一起,还是上前院找那些哥儿去玩儿?
你母亲和我那孽障,已然好久未曾见。到时,定然是有不少言语,恐怕会冷落了你。”
西宁王妃口中的哥儿,冯紫英却是之前听冯夫人说过,西宁郡王之子,和他年纪却是差了二十几岁,因此这所谓的哥儿乃是郡王的孙子。
让个十来岁的孩子照顾自己,这种事情冯紫英还做不出来。
因此他转头看向自己母亲,毫不客气地退缩。
“启禀老王妃,小子只跟在母亲身边片刻,稍等一会儿,还要前往公主府听差。”
西宁王妃点点头,既然这孩子不愿意上前,那也就算了,毕竟如今事情有几分复杂。这哥儿不跟……多做纠缠也是对的。
当下便命人伺候好冯夫人,以及冯紫英,让其跟着田夫人回自己的住所。
田夫人所住的地方,距离老太太的院子不远,从夹道穿出,又走过一道抄手游廊。
便瞧见一个极大的院子,冯紫英走近,只瞧着院门之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清阙阁。
他眼睛闪闪,只觉得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贴切。
田夫人与冯夫人二人,说说笑笑往里边走,冯紫英也随着走进正屋。
刚一进屋,便觉得透鼻,一股清凉之气,使得刚刚还有几分的暑热,瞬间消退一大半。
冯紫英带着几分好奇地扫过,这才发现原来竟是里边,在角落之中放着两三盆,薄荷跟栀子花。
寻常女子家,都是些脂粉气,可偏偏田夫人这屋中,满是冷淡的香气。
还未等冯紫英想明白此事,为何就听见冯夫人指着田夫人说:“宝儿,还不赶紧给你干娘请安。”
这一句话冯紫英好似没听明白,只能带着几分呆愣地看着母亲,似乎未曾反应过来一般。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跟随母亲前来西宁郡王府,莫名其妙多出一位干娘来。
只是此时在外面,他只差点想要拉出母亲,询问此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夫人眼瞧着,儿子呆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下忍不住皱起眉头。
田夫人轻笑一声,拦住对方的话,口中颇有几分埋怨:
“你这人,说话没头没尾的,孩子哪里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田夫人口中说着,颇有几分布满地看向冯夫人。
她语带柔和地替冯紫英解释,原来冯夫人和田夫人,二人乃是自幼一处长大。
当时她们便曾经做过约定,如若二人有朝一日,生下一子一女便是亲家。如果都是儿子,或者都是女儿,便互认下干娘。
这番话解释了冯紫英的困惑,也同时让他瞬间汗流浃背,此时他只觉得实在是天大之庆幸。
如若田夫人有着一个女儿,自己和迎春小姐,岂不又要平生波澜。他平素便颇觉得母亲有些不靠谱,如今看来的确是,母亲能干出来的事情。
虽说自己忽然成了田巡抚的义子,这件事情颇有些无奈。但是比起其他,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这样一来,在涉及田巡抚之事,他便要多做回避,毕竟如今有些事情总归要避嫌。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不再多言,赶紧跪下给田夫人行礼。不管如何,自己母亲既然已经答应,那么他便要照做。
如若一味反对,未免有几分落井下石之嫌。
“给义母请安。”冯紫英新知,自己这一拜下去,与田夫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然而他此时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自己母亲已然说出这事,事情便已尘埃落定。
好在的是,他此时忽然想起,柳湘莲曾经说过,实际上对于这位田巡抚的生死,公主娘娘颇有几分暧昧。
冯紫英虽说不知道长公主的想法,但是他却相信一件事情。
即便他拜下田夫人,长公主和国公爷,也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对于田巡抚有半点迟疑。
甚至可能因为自己,对方会更加严苛,直接将此事放诸台面,以正典刑。
毕竟公主娘娘乃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犯在她手上不知多少的勋贵之后。
即便是当年的郡王之子,还不是该杀就杀了。如今不过是宗室女的夫君,又哪里会有什么特殊的罢免呢?
想到这里,冯紫英干脆就直接,将此事抛在脑后。
而田夫人很显然,并不打算让冯紫英,在齐夫的案件之中多做周旋。
以也并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只是吩咐对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去吩咐丫鬟。
只抓着,冯夫人的手,二人互诉衷肠。
这一下子反倒把冯紫英晾在一旁,好在如今,他已然颇有几分自得其乐。
口中吃着冰镇的水果,一边听着母亲和田夫人的对话。偶尔思绪放空一些,想着若是后面还有涉及到田巡抚的,少不得自己要主动说明以示避嫌。
冯夫人在和田夫人的聊天之中,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忍不住叹息几声:
“你家老爷这行径未免也太过大胆,如今万岁爷哪里眼中柔的沙子,偏就你家老爷不怕死。”
田夫人听着对方所言,满脸苦笑。
“我若跟你说,这事真的不是我家老爷的意思,你可曾相信?”
看着冯夫人带着几分惊讶的面容,田夫人此时更加苦涩,带着几分无辜的解释。
实际上,这件事情,其中多有隐藏。田巡抚对于程日兴的信任,实际上来源于上任师爷。
可惜三年前,对方突然暴毙而亡。后来才经有举荐,请到这位师爷。
最重要的是,这一段时间,田巡抚却颇有几分古怪的反应。
“你知道的,当日因为担忧我家老爷,我便跟着他的车一起回来的。
结果我却是,发现了一个蹊跷,今日特地请你过来,也是想要跟你商量一下。”
说到这里,田夫人皱起眉头,有几分纠结之态。
一直百无聊赖的冯紫英,听了这话瞬间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看向二人。
冯夫人此时不知道,田夫人想说什么,想来估计也就是替夫求情,那些当下赶紧拍着对方的手背。
“咱们之间的感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与但凡有所需要,并直接告诉我。”
这话的意思,所说的极为明白,却是如若是需要我出手你便直说。
田夫人摇摇头,她苦着脸说道:“其实现在想来,当年若非是我非让他去做官,不然也不会闹得如此。
我自己打定主意,他若是真的应律当斩,我便直接在他头期陪他去。”
这句话极其得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说出。冯夫人却瞬间眼眶通红,双唇颤抖着,想要劝阻对方。
而田夫人此时偏偏一脸甜蜜,看向自己的闺中密友说道:“你是知道的,我的身子素来有些隐疾。当日里夫君不嫌弃我,更是这么多年来,将我宠得如珠似宝。
有多少人替夫君送上美人,他都不屑一顾,每日里只守得我一个。
如若他走了,我又怎舍得,留下他一个人,在奈何桥上等我,少不得宝儿辛苦替我摔盆。”
田夫人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悲意,让冯夫人瞬间泪盈眶。
“呸呸,胡说些什么呢?可不能说这些烂话,你可以好好的,如今你还年轻呢,未必不能怀有身孕。
再说,就算不能日后还有紫英呢,你的好日子后面还有。怎能,一时之间就想些没用的。”冯夫人抓住好友的手,仔细的劝导,眼泪一串一串地划过腮边,此时她身着的大红色水纹长袍肉眼可见得深了一块。
冯夫人颇有几分不满,明明这事儿都是爷们的事情。为何到最后,却是她们这些女子,来承受一切。
“那是爷们办事儿,咱们女子哪能知道?左右什么也都轮不到你头上,可千万想开些。若是能够有着一分机会,咱们总也要走上一二,万一……万一能成呢。”
田夫人摇了摇头,仔细的解释:“我说老爷冤,并非是质疑长公主的断案,而是其实有些事情,长公主尚不知晓。这才会,用普通的案件,来断定夫君之事。”
冯紫英本来还觉得心中颇有几分难过,听到这话瞬间警惕起来。
他眉眼立时带上几分锐利,盯着田夫人,似乎想要知晓对方所言。
田夫人看着冯紫英,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无奈:“这件事情,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
就在田巡抚被押解进京的时候,因为当时情况特殊,他们心也兼程。未曾想,田巡抚却突然发病,这下子几乎将众人吓坏。
虽说很快便缓解,但是到了下一个城镇,田夫人仍旧心中担忧,随即命人请来医生,替田巡抚诊脉。
诡异的是,那名医生替田巡抚诊脉之后,开始仔细地查看对方的手指关节,以及眼睛,还有衣服腋下。好一通检查之后,这一才颇有深意地看着田夫人。
“我那时尚且不知道事情到底为何,只以为夫君乃是心中忧郁所染疾。”
这却是田夫人当时所想,她因此对于康眠雪却是颇为不满。
然而后来大夫的话,却是让她大惊失措,也是因此她才知晓,为何夫君后来多有性格变化。
“我这个妻子做得太过失职,每日里,只让夫君为我担忧,却未曾想到,夫君尽早在多年之前便被人所害。”
这所害二字,倒有些吓人,冯紫英瞬间提起精神,仔细盯着田夫人。
冯夫人刚想训斥自家儿子,不该如此盯着对方看,就听到田夫人继续说出,后来的经过。
所以说服下药后,田巡抚迅速地好转,田夫人也曾仔细地询问丈夫,他自己也颇不明所以。
当时路途紧张,田夫人虽心有疑惑,但不得不暂时压下。只想得回到京城之中,再行分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田巡抚发病的时间越来越紧凑,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他开始出现幻觉,甚至不停地抽搐。
没有办法之下,田夫人只能命人,将田巡抚五花大绑地绑在笼子之中,以防对方会无意识地伤害自己。
在夫君清醒的间隙,田夫人仔细逼问对方,这才知晓。田巡抚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当日历行动急迫,他没有将药丸随身携带。
而药丸的来历,却是田巡抚前任师爷替他寻来,据说可以健体。更说若是长期服用,有一定机会,能够使得他们夫妻二人有孕。
因为担忧田夫人知晓这药丸的用途,因为自己无法生育而自责,是以田巡抚这么多年来,一直自己偷偷服用。
事到如今,若说田夫人此时再也不清楚,自家夫君乃是遭人暗算,那么她就是傻子。
这药丸服下之后,却是会渐渐改变性格,往日里田巡抚颇是个,知足常乐之人。
服用这药物三四年的光景,除了对于田夫人仍旧如同往日,他的行事已然颇为偏激。
田夫人说在这里,一时一人泣不成声:“我往日也并非毫无所觉,当时只想着这乃是因为我无所处,是以夫君心中苦闷,这才性格变化。”
她此时牙关紧咬眉目之中,已然透露着淋漓杀意。如若知晓到底是何人害她夫君,她定要与其不死不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