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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谢曲、谢曲”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从很远处传来。

    谢曲倏地回头,却见酆都那终年黑云不散的天顶,骤然破开一道淡金色的天光。

    再转身时,范昱已然消失不见,他也不在酆都。

    他在距离酆都百里远的一片白色海滩上,被四个人用步辇抬着,身后垫着舒适的软枕。

    一切都是被仔细伺候周到了的,但他却不能动。

    他体内依旧空空荡荡,寻不到半点灵力痕迹,而那七个仙门的小掌门就站在他前面,摆成北斗除魔的阵势,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为首的,就是那个风月楼的小楼主。

    因为身周景物转换得太快,谢曲有一瞬错愕,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应是正在梦中。

    这个梦真是很长,很真实,甚至令他有了一种重回千年之前的错觉,险些就此沉溺下去。

    是

    是范昱在喊他,方才那道淡金色的天光,就是范昱在试图带他从这个梦里走出去。

    只是

    谢曲徒劳的转着眼珠,想要说话,却无论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谢曲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慌。

    因为他记起这里是哪里,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当年范昱假借他的名义,向城外一众修者索要换命之器物,因所提要求过于阴邪,以至于让几个掌门先后对城中起了疑心,以为是傀儡噬主,匆匆将他从城中骗了出去,还强行给他喂了脱力的药。

    按照掌门们的说法,他那会已经被一个木头傀儡迷了心智,看到去救他的人,不止不愿意跟着离开,反而还要为那个已经生出异心的木傀儡狡辩。

    所以所以就算是强行给他喂了药,也在情理之中,也是为他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原本,依着外面那些人的能耐,本不能将他和范昱如何,巧就巧在当时范昱和他刚刚换过命数不久,他满身的灵力还没来得及重新修出来,而范昱也还不能熟练运用那些本属于他的强大灵力。

    更何况,他们又是被设计骗出了城的,身旁没有那些向来以他们唯命是从的鬼魂护佑。

    谢曲还记着,当年那些掌门在意外发现他又能触碰活物后,简直是欣喜若狂,纷纷冲上来搀扶住他,向他言之凿凿诉说起范昱的“罪证”。

    他很想解释,但他又实在虚弱,竟真叫一壶加了料的酒给放倒了,连句话也说不出。

    等到再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片白色海滩。

    半点杂色也不掺着的白,就像酆都里终年不化的那些雪,令人一眼望去,就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而他平日连句重话也不舍得骂的那个小傀儡,此刻正被几根长长的尖叉架在半空,又重重摔在沙堆之中。

    就是这一天,就在这一天

    在剧烈的心神激荡之下,谢曲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他辛苦教导出来的小昱儿,被身边这些口口声声要对他好,要为他夺回灵力的人,封进了铁棺。

    眨眼之间,谢曲忽然就全想起来了。

    胸腔在剧烈起伏着,谢曲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才能稍稍抬一点头,看清前面不远处那个特制的人形铁棺。

    那是一个人站立着的模样,整体呈现出一种晶润的黑色,在太阳底下微微闪着光,长约七尺的棺身整体浇筑精美,面部五官深刻,只有七窍之处留有七个小小的孔洞。

    咯吱作响间,重重机关已然扣好,棺盖被严丝合缝的封住。

    紧接着,有几个身材高大的人抬起那铁棺,往海里走去。

    “”

    不、不、不、不、不

    谁也不能这么做,因为它其实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谢曲红着眼睛,在心里疯狂嘶吼着,可惜没人能听见。

    还是离他最近那个风月楼楼主察觉到异样,小跑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紧不慢地安慰他,“七爷您放心,万幸这东西才开灵智不久,对灵力的运用还不是很熟练,我们很快就能帮您处理掉它了。”

    小楼主安慰得诚恳,谢曲却只顾死死盯着那铁棺不放。

    没有人想到,范昱绕这么大一圈回来,其实是为了和谢曲换命。

    所有人都以为范昱是腻了做谢曲的木傀儡,想要设计对谢曲施倒转术,从此自己当家作主。

    至于范昱从他们手里索要过去的东西,为何并不适用倒转术,那谁知道呢

    兴许是它自己又研究出来了什么更离谱的邪术,也说不定啊。

    总之不可能真是为了换命,谁会想要一道尚且不如自己的命数

    所以理所当然的,范昱向他们索要那些换命也能用到的器物,大约就是在给自己打掩护,以便日后计划万一失败了,在他们城外这些人察觉出不对劲,想要问责的时候,好歹能有个开脱的理由吧。

    至于具体的证据

    没看见谢曲如今连灵力都被抽干了,还在试图护着它吗

    想来,这种顶级的惑心之术,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天边横贯过去的那道金光越来越盛。

    嘈杂中,几个掌门殷切看着谢曲一双通红的眼,全程在冷眼旁观他挣扎脱力,就像是心里很确定他在清醒了之后,会很感激他们似的。

    不行、绝对不行,不让真让他们把铁棺沉到海里去

    眼前分明只是梦境,谢曲却真切地感觉到了痛。

    那是用他早就透支虚脱的一副残躯,强行破开定身咒术,仿佛经脉被撕碎般的痛。

    谢曲从步辇上翻摔下去,立刻便有人赶来扶他,但他竟然奇异地挣脱了搀扶,一点一点,向那铁棺爬去。

    喉间有腥甜味涌出,又被咽下,没人再敢来扶他,但他也说不出话。

    每往前一步,都像滚在刀山上。

    爬到最后,他终于如愿爬到了那几名壮汉脚下,踉跄着站起来,想要夺回铁棺。

    但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只能伏在铁棺上,透过棺材面部,打在瞳孔处的两个小孔,痴痴地往里看。

    里面有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就像这世间最好的墨玉。

    然而现在,那双眼睛也正定定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不解和惊恐。

    “我没想害你,我没想”范昱颤抖的声音从铁棺中传来,因为棺身阻隔,听起来有点闷,“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宠我、纵我、可是为什么就不肯信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做错了”

    是啊,究竟是谁错了

    谢曲茫茫然地回头,看见自己身后那些凡人的脸上,的确都是一派关切之色。

    “呜”

    有类似困兽垂死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滚出来,谢曲说不出话,急得当场呕出一口鲜血来。

    不是我让他们做的,不是我谢曲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对范昱道。

    但好在范昱光看口型就全看明白了,眼里疑惑瞬间淡去,转而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太好了。”范昱说“你信我、你信我了你终于信我了”

    “你该回去,你不要再管我,快回你朝思暮想的红尘里去”

    “我和他们解释了很多遍,他们都不信,他们说你是被我蛊惑了,等你清醒过来,一定也会答应他们这么干。”

    “但是、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就算天下人全都不信我,只要你还肯信我,我就不怕。”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去了

    谢曲连连摇头,又是一口血呕出来。

    谢曲用手使劲扒住铁棺,但迎面打来大浪,将他一整个打得湿透。

    十根手指都被磨破了,狼狈不堪,几名抬棺的壮汉不敢再往前走,便将铁棺就此放下,转而去拉谢曲上岸。

    这里的浪这样大,布满禁制的铁棺很快就会被海浪卷走,彻底的沉入海底,再不见天日。

    不

    不可以,不可以沉棺

    谢曲被几个人拽着,眼睁睁看着那铁棺被海浪卷走。

    “喂,你别哭。”

    “我给你讲个好事情。”

    冰凉的海水从七个小孔中徐徐灌入,很快就将铁棺灌满。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似乎与范昱共享了五感,仿佛亲身被困在一个狭小空间中,眼前只有冰冷,黑暗,以及永无止境的绝望。

    还有那种被腥咸海水灌入肺部,极其强烈的窒息感。

    这一刻,谢曲感到自己身周嘈杂的声音一下就全不见了,静得只能听见心跳。

    砰、砰、砰。

    热烈而有力。

    范昱的声音很空,很飘渺,那是它在用最后的一点意识,在向他传音。

    范昱对他说“喂,我给你讲个好事情,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在冰冷黑暗的海底,他的小木人终于如愿生出了一颗心来,做成了人,从此由“它”变成了“他”。

    只是很可惜,刚做人的第一天,就尝到了原本只属于人的生离死别,七苦八难。

    他最最心爱的小木人,历经坎坷才终于拥有了一副人的血肉之躯,却即将永沉海底,再也不能像人一样长大、长高了。

    随着铁棺彻底消失在眼前,谢曲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跪倒在地。

    回去回哪里去

    事到如今,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原来属于他的那个红尘,从来都不在别处。

    原来他的红尘在酆都,在他的小昱儿身上。

    可如今他的红尘没了,他也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此后这世间纵有万般雪月风花,又与他何干呢

    谢曲这么想着,缓缓抬起了头。

    下一瞬,万丈金光终于破晓,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一切,将他从这个浑沌可怕的梦里,给硬生生地带了出去,让他没有真的在这个梦里,就此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我这两天努力多更点,赶紧甜回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