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幽黑静默,高高伫立在黑色神殿之中。
祝双双以前写剧本时,时常将自己带入角色揣摩角色,此时脑海里回想着那高大幽深的神像,心里不由想象花神的感受。
神像铸造多久了,而神又存在多久了
深黑色的墙石,灰绿色的殿脊,数万跪伏的信徒。
他们不知为何疯狂信仰着祂,却又从不敢看向祂,目光或凝视地面,或斜视神殿,或定在别人身上。
祂的神识如果就在神像上,会习以为常,会不屑一顾,会冷眼旁观,还是会怎样
当不知道过去多久,忽然,在这数万人中,有一个少年挺直脊背,用澄澈灼热的眼光直直地看向祂呢。
祂会有怎样的感受
随着赞歌的起伏,信徒们再次额头离掌,直身面向神殿。
起身时祝双双心脏急速跳动,她用力咬住牙攥紧手,猛地抬眼看向神像。
还没看到神像的脸,祝双双就感觉有什么冲入她的身体,心脏连同血管猛地膨胀。
“你怎么了”苏往生看到祝双双倒到,惊慌地扶她起来。
祝双双头磕在地面上,一只手用力打在脑袋上,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
苏往生把她扶起来时,看到大股的血从她鼻子和口中流出来。
“你疯了吗”苏往生一边用袖子给她擦血,一边生气地低声说“不能看神像,再说一遍不要看,我们承受不住。”
他的声音很小,但周围的人不可能没听到。
此时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他们,似乎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
他们依然疯狂地跪拜祭祀,眼里散发着灼热的光,不曾看向神像分毫。
祝双双痛苦地蜷缩着身体,缓解爆裂的痛苦。
她终于确定,他们真的无法看到神的脸。
太阳染上玫红色的光晕,当日祭拜活动结束。
信徒们陆陆续续离开,玩家们在蒲团上多跪了一会儿,缓解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们身心疲惫地站起来,神情惨淡。
祝双双已经缓过来一些,脸色还是苍白的可怕,脸上面还有没擦干的血迹。
宁宿问她“你怎么了”
祝双双疲惫地颓废地“只因在人群之中多看了祂一眼。”
宁宿“。”
苏往生实在好奇,问他“你看神像什么感觉”
宁宿“心跳加速的感觉。”
苏往生“”
确实是这个感觉没错,他们都是心脏剧烈跳动。
可他总觉得宁宿这个心跳加速,和他们们得的不一样。
其他玩家也一样,根本无法看神像,出来时还怀有一丝希望,回去时几乎绝望了。
“看都不能看,这样怎么信仰”
“这神”
话没敢说出口,但其他玩家都懂是什么意思。
这神越来越觉得可怕,不像传统意义上活在天上的神仙,而是幽深地狱里不能直视的恐怖存在。
贾晨升说“你们别焦虑,我发现其实芙仁郡的人也不敢直视神像,但他们疯狂信仰花神,这说明恐惧不影响信仰。”
他的话很有效果地安抚了大多数玩家。
他继续说“我们应该开心,这可能是多了一条路,说不定极致的恐惧也能促成信仰。”
“贾社长说的对,我原本因为黑泽,觉得花神有点邪恶肮脏,打心底抗拒,觉得不可能信仰上祂,现在我心里只有恐惧了。”
“是的,一想到祂就想跪。”
“恐惧就是能催生信仰,不然你们以为那些对各路神明的信仰只有爱吗”
这么一聊,玩家们都轻松了很多。
贾晨升“那我们,除了在各大家族查探,每天下午都来参加祭拜活动。”
“我们要查探的除了见神的方法,目前还有被带去花神殿的四个玩家的事,弄清楚去花神殿侍花的条件。”
“我觉得我们在院落里可能查不到什么了,最终还是要想办法去花神殿。”
有了明确安排,更安心不少。
玩家们纷纷响应,宁宿也跟着“唔”了一声。
当天晚上,他们院的人不用再去黑泽找花,野南望难得的出现了。
“现在每个花侍都有要侍养的花了,接下来你们就是好好喝水泡水改造身体,等身体改造差不多了就可以去花神殿养花了。”
野南望看向他们,视线最后停留在宁宿和宁长风的茶室里,“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成为优秀的花侍,一定能”
说到这里,他似是激动地轻颤了下,“见到神。”
他的话不仅安排了他们接下来的事,还透露出一个消息。
刚刚贾晨升还说,要找出进花神殿的条件。
前面四个玩家进去的具体原因他们没弄清楚,但野南望告诉了他们一个方法。
身体改造合格就可以去花神殿了。
既然这样,如果不是急切要进花神殿,他们通过改造身体的方式进去就可以了。
花神殿是可能藏着神的秘密,可是显然没有外面这么自由,他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在外面再找找线索。
而且,按照野南望说的,人类渺小脆弱,无法靠近神身体就毁灭了,这一点在今天见到神像时得到了证实。
如果他们没有把身体改造好,贸然进花神殿可能非常危险。
玩家们心里有了数,各自关门。
还没到午夜时分,宁宿换好衣服后,抱着花带着两个小孩,来花风这里串门。
花风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给敲门的宁宿拉开门,两大两小在茶室落座,茶桌上放着他们的花。
花风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他又端起一碗圣水喝下去。
照顾他们的老妇人说过,圣水对身体的改造包括很多方面,其中就有补血的功效。
他在不断用圣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身体。
宁宿能看出,可能他此时站起来都会晕,他的身体按照正常人类来说,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宁宿给他倒了一碗圣水,“你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花风说“看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宁宿“唔”了一声,这是要坚持到死的意思。
茶室里非常安静,宁宿看着两株花,两个小孩安静地抬头看着花风。
这种安静有些低沉,但并不悲伤,莫名让人心静。
“宁宿。”过了好久,花风叫他,他说“我好爱我的哥哥。”
宁宿点头。
“如果没有我哥哥,其实我早就死了,哥哥带我从那里走出来,走到美丽的芙仁郡。”
“我的哥哥,他是芙仁郡最优秀的花侍。”
“我的哥哥,他人品相貌一等一的好,没人比他好。”
“所以,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他又喝了一碗圣水。
宁宿又点头。
因为他的哥哥那么好,所以他要坚持下去,要养着他的哥哥,让对于血形成执念的哥哥一直感受到血。
宁宿又看向那只死手。
还未到深夜,死手很安静。
那只手指骨修长,紫灰一片,上面好几处溃烂。
早不见花风口中翩翩公子的模样,他只剩下一只腐烂的手,只知道去抓流逝的血。
一只灰白的小手放在一只苍白的手上。
鬼生仰着小脑袋对花风说“你也好。”
冰凉的小手可以感觉到枯瘦手背上凸起的血管,他说“可爱。”
花风忽然咬住唇垂下了头。
良久,他对宁宿说“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花风自从哥哥消失后,就一直在试图了解花侍和花神,比他们多了五年的经验。
他这么说,宁宿只想问“花神像你了解吗真的是按照神的样子铸造的吗”
花风说“我不确定,我只能确定神像上有神的印记,而且应该不是人铸造的。”
宁宿微愣。
花风说“你发现了吧,人类不能直视神明,我只看过神像两次,既然不能直视又怎么能铸造呢。”
是这个道理。
花风说“芙仁郡最讳莫如深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黑泽,一个花神殿。”
“黑泽被称为神眠之地,我怀疑神像是在黑泽中找到的,或许最初祂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神像。”
宁宿“你的意思是说,祂在黑泽中不是这样的,因为带有神印,被挖出来后,慢慢凝成了神的大致样子”
花风点头,“有这个可能。”
茶室又安静了下来。
花风又喝了一碗圣水,问他“你为什么问神像”
宁宿“唔”了一声,说“我想知道祂是不是长这样,我想”
他看向四瓣血花说“我想见见祂。”
宁宿把鬼生的小手从花风手背上移开时,碰到了花风手背上的血管。
他的血管,比院子其他任何玩家的血管都要硬了。
宁宿在他身体里留下一丝能量,带着两个小孩离开。
那天晚上,很多玩家见到神像后,都做了最幽深恐怖的噩梦。
梦里有描述不清的黑色条形,从深渊中慢慢爬出,带着无尽的黑暗。
条状是血管的形状,是神经的形状,是一切的形状。
他们身体里一切都变成黑色,黑色蔓延腐蚀了他们的骨骼、血管和皮肉。
我们无法反抗,无法醒来,只能任由黑色腐蚀吞噬。
宁宿和花风却睡得很安心,有人陪在他们身边。
自那以后,宁宿每天早上吃了早饭喝了圣水,就早早去花神殿,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个白天。
少年跪在花神殿前,澄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长久凝视花神,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野南望也看到了。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眼眸里迸发出强烈的欲望之光。
他对圣女说“你看到了吗他一定能见到神我在拍卖场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
“他可能就是下一代圣子”
圣女看着少年直视神像的眼眸,神情莫测道“那就让他进花神殿试试吧,也到时间了。”
野南望对他却极为谨慎,他说“再等等,再等两天。”
对于这个宝贝,他一点风险也不能冒。
祭拜活动结束,最后是祈祷环节,祈祷完大家就会各自离开。
祝双双和苏往生看着正闭眼祈祷的宁宿,两脸都是惊讶。
“他坚持有十多天了吧我从没见他这么认真过。”
“我也,而且这个副本不缺吃不缺住,他什么还这么认真”
自玩家花侍第一次一起来花神参加祭拜活动,他们这些天一直在坚持。
这里有疯狂神圣的信仰之力,还有诡异恐怖的神像,他们越参加越尝试看花神,心中的恐惧就越深。
深深的恐怖凝成幽怖之渊,每晚在梦里发酵加深,慢慢地,他们都感觉到,有什么变了。
他们一到花神殿前就忍不住下跪,一抬头就是打心底里的恐惧,就是深深的敬畏。
好像信仰之力在慢慢形成。
这是他们不管多恐怖都坚持的收获,而他们谁都没有宁宿刻苦。
他从没睡一天懒觉,天天最早来到这里,跪坐在花神殿前,看着神像迎来落在身上的第一缕朝阳。
虔诚的信仰,原来是这样的吗。
祝双双“好好奇他在祈祷什么。”
祝双双刚说完,少年睁开了眼睛。
蹲在他面前的祝双双和苏往生皆是一愣。
这双眼睛变得更澄澈更幽静了,里面含光,坚定宁静。
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他们说不清,只觉得这冲破了凝滞的光,让人看到时心尖一颤。
两人还没细品这感觉,野南望快步走过来,亲手把宁宿扶起来,“辛苦了。”
宁宿眨眨眼,“那有奖励吗”
不待野南望开口,宁宿就自个儿说了,“烤鸡,炸鱼,小羊腿。”
“”
宁宿啃着小羊排时,野南望看着他和宁长风说“这两天你们可以带着圣花去祭拜花神。”
他说的圣花就是他们从黑泽带回的花,黑泽是芙仁郡圣地,那里的花自然该叫圣花。
“可是圣花能让其他人看到吗”宁宿问。
不是说黑泽只能圣女和花侍能进,圣花只能花侍带在身边侍养,其他人都不能接触吗
野南望显然怀有私心,他说“你们可以隐蔽点,也让圣花感受神光。”
宁宿点头,他倒是很想带着他的凌霄花去神像前。
野南望说“带着圣花去祭拜两天,我就送你们去花神殿了。”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他。
野南望点头,“距离花神祭还有二十五天,也该去花神殿了。”
“希望你们争点气,一定要见到花神,你们会成为侍神国的骄傲,名字永远留在花神殿上。”
野南望离开后,宁长风抬头看向他,“兄弟,我们终于要进花神殿了。”
宁宿“兄弟,你怕了吗”
宁长风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们在花神殿还绑在一起,面对你这个虔诚的信徒,我真有点怕。”
“这样。”宁宿双臂撑在桌上,靠近宁长风,睁着漂亮的桃花眼,非常认真地跟他商量,“如果你怕的话,关键时候我让你一步,等我们从这个副本离开,你让我砍你一个脑袋,到银桦社团换一亿积分,可以吗”
宁长风转身的背影很决绝。
宁宿在他身后喊“好好考虑一下啊兄弟”
第二天,宁宿真的带他的花去了。
野南望专门给他们准备了鸟笼一样的东西,外面罩了一层黑纱,花放在里面,谁也看不到。
宁宿看看神像,又看看身边的凌霄花,忽然特别开心。
第一天确实没人看到,第二天所有人在花神殿跪坐好后,圣女出现,即将跪坐下时,目光向后一扫,看到了宁宿和宁长风身边的笼子。
她走过来用手杖掀开宁长风的笼子看了一眼,又掀开宁宿的笼子上的黑纱一角。
黑木手杖上缠绕着幽绿藤蔓,掀开黑纱一角,露出黑色藤蔓。
手杖僵硬地停在那里,十几秒后,猛地掀开黑纱,露出了一朵四瓣血花。
圣女眼眸猛地一颤,粗喘着气厉声大喊“这是魔物”
周围跪拜的人顿时惊慌,尖叫着起身逃窜,“魔物出现了”
也还有人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声音惶恐“花神恕罪花神恕罪花神恕罪啊”
宁宿愣愣地站起来,看到周围人都用愤怒惶恐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的花。
他皱眉说“不是魔物,不是”
圣女举起手杖,坚定地说“我以我对花神的信仰起誓,花神以花现身时,是手杖上的深绿藤蔓,三瓣血花的形象”
圣女手杖上的藤蔓是花神的象征,这是芙仁郡人尽皆知的事。
他们把那奉为圣物,不容一点质疑和扭曲。
手杖再次指向笼子里的花,“这个畸形,不是魔物是什么”
她气愤地说“你还还将它带到花神殿,什么居心”
“他不会是被魔物污染了吧”
“把魔物带到花神殿前,是想控制最虔诚的信徒吗”
“滚啊太嚣张太可怕了”
圣女的手杖出其不意地刺向凌霄花。
那手杖曾把巨大的死手轻而易举地制住,铁笼在手杖面前如薄纸,不堪一击。
手杖崩碎铁笼,直直刺向那朵血红的花。
带回来这么久,凌霄花一点没长大,藤蔓还是二十厘米长,血花还是只有鬼生的手掌心大,小小的静静的。
惨白的手握住那根手杖,手背上黑色纹路凸起。
那根手杖被紧紧握住,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接着被反手后推开。
少年眉目狠厉,“你胡说”
“哐当”
铁笼子不知道被谁一脚踢倒。
“他竟然反抗圣女他就是魔物爪牙”
“快把这该死的魔物碾碎”
“把他们赶出去不能污了花神的眼”
祝双双惊慌地伸手阻拦,“别踢啊别踢”
“小道士,快去捡起来怎么回事啊”
事情太突然了,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一个个惊慌又莫名难受。
说是要他们侍养这些花,其实只是放在房间,每天浇一点圣水,不像养鬼朋友那样有感情。
可是,他们两个一直记得,那天傍晚在黑泽里,少年把这株花抱回来时,满脸污泥也遮不住的光。
他们从来没见他那么高兴过。
他一定非常喜欢这花。
而这花此时正被无数人踢来踢去。
祭拜的这十多天,他们深知这些人对花神的信仰有多疯狂,深知圣女的地位有多高,也就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们绝对不会容忍对花神的一点不敬和玷污。
没有其他玩家帮他们,两人也挡不住疯狂的信徒。
那笼子被踢来踹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宁宿推开圣女,在推推嚷嚷中去追他的凌霄花。
“你不配信仰花神”
“你不配跪拜花神,快滚开”
“怎么让你跪拜了花神这么多天,我还给你占位,啊,请花神恕罪”
笼子被踢到宁长风脚边,宁宿抬头看向他。
这个最早开始祭拜花神,已经成功成为花神信徒的人,垂落睫毛看他良久,“如果圣女所说的是真的,你这是对花神的大不敬。”
铁笼又被踢出几米。
少年怔愣地看着那个满是鞋印的笼子滚远,眼里空白一片。
几秒后,一条白绫飞向铁笼紧紧地将它包裹着,同时卷飞周围一圈几百人。
“滚开”少年苍白的脸上漫上一层黑气,桃花眼上染上一层戾气。
他一手抱着笼子,一手举着窜天白绫,轻声说“祂不是魔物。”
圣女举起手杖,正要下令时,野南望带人匆匆赶来,“住手住手”
“都是误会啊,这圣花是在神眠之地找来的,那么多花侍看着的,怎么是魔物呢”
圣女说“你觉得我会害他吗这就是被污染的魔物,不仅会害别人,他也会被它害死的”
宁宿再一次“祂不是”
野南望说“这样好不好,让他重选圣花,这”
“我就要侍养祂。”少年打断野南望,漆黑的双眼看向圣女,再一次说“我就要侍养祂,除了祂不侍养任何花。”
“不是你说的吗花侍想侍花,没人能拒绝。”
现场非常安静。
圣女问“即便他是魔物,你也要侍养”
宁宿坚定地说“祂不是魔物,他是我从黑泽深处带出来的,是我要侍养的花。”
祝双双说“都说黑泽是圣地,圣地里长出来的花怎么可能是魔物,圣女质疑说它是魔物,不是在质疑圣地吗”
苏往生说“说神眠之地长出魔物,就是说神畔不干净,是谁在对花神大不敬”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神畔怎么可能长出魔物”
“不是说黑泽都是感受到神的气息,生长出来的圣花吗”
“可是,圣女说的是不会错的。”
“对,圣女可是真正见过神的人。”
“好。”圣女收回手杖,“花侍要侍花,没人能阻挡。”
她看起来并不是独断不通情理的人,“那就请花侍现在就去花神殿侍养吧,让我们看看,它到底是不是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