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霜至顿在门口明与暗的光影里,带着斑驳难明的神情,沉默了一瞬,才接过递来的不明材质的书信。目光流连在那没多少的苍劲字上,似是受惊了般,不住地眨着长长的睫毛。
带着忐忑与好奇,哆嗦着手,打开了书信。
顾云庭修为已被毁三十年,早与普通人无异,再不能同其他修士一般随意使用灵力。顾流风这才会千里迢迢地给他送一封,不能用灵力打开的信。正因为不能用操控灵力看完即毁,这才得以保存到容霜至得以看到的时候。
白纸黑墨写得遒劲有力,像是顾流风这个人骨节一般,带着股坚韧不拔的韧劲与狠意。字里行间,没了那人永远挂着的做作的冷淡假笑,反而带着股从未言说过的卑怯与诚挚。像是误落在指尖的一片雪花,融掉了冰冷,便尽是温暖的潮意。
容霜至一个字一个字恋恋不舍地看完,色若春华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丝浅笑。他将那书信折了折,贴身收进了腰间,才对顾云庭粲然道“多谢。”
山间的积雨初霁,云下雾霭未散,在阳光的照射下,门外浮光闪彩,似容霜至那灵动的桃花眸般光彩潋滟。
“只,我有我非做不可的理由。”
容霜至等到半夜的时候才摸上了醉花峰。
深夜里,寒风寂寂,头顶的云在昏暗的月光下大片大片飘过,远没有白天时候的辽阔疏朗。
吉光殿还是往常的样子,孤寂又清冷。容霜至循着记忆刚踏进去,便看到门内站了一人。白衣皓首,面庞冷峻,许是容霜至刚进来就被察觉到了,站那里已经良久,白衣和帷幔被夜风一起吹动,带着股难言的孤独。
“何事”容寒率先问道。
“没事不能来吗”容霜至默默走近,微微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气。而今经脉里空荡荡,还是有些抵不住那明晃晃的强者威压。因着艰难,那清泠泠的桃花眼里浮起一层水雾,波光潋滟,罕见地挂上了些少年人才有的稚嫩和怯弱。
“可以。”无济仙尊似有些意外,那双淡漠的眼睛终于落在了容霜至的身上,抿着苍白的薄唇,冷淡应道。
明明全身上下连随便缚住白发的带子都是白的,却因为那张充满压迫性的脸,活生生增添了几分颜色。
“那,我能进去吗”容霜至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欲问出来的事情,还是硬着头皮不客气问道。
“可以。”
这里和自己的记忆中并无二致,墨玉为栋,却挂满白色的云缎。黑白的极致反差,让这里显得空旷且单调,像是容寒这个人,明明看着精致,内里却空荡得厉害。
倒是两边的窗户却开得极大,在窗口处儿似是阳台一般,铺了个平台。容霜至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才在容寒坐上主位的时候,沿着窗边,坐上了窗柩上。没有办法,空荡荡的大殿,到处是飘动着的白缎,连个适合落脚的地方都无。
“你,来做什么。”容寒望着少年跳坐上窗柩的时候一愣,片刻间便又回复了平淡的样子,只淡漠的声音轻了几分。
“前段日子,宗内来了个顾先生,似乎地位尊崇,你可与他相识”容霜至半靠在窗柩上,还是捡了个最谨慎的问题问道。
“认识。”容寒应道。“顾流风,顾家人,很有钱。”
“还有吗”容霜至抽了抽嘴角,没想到容寒对他的印象是肤浅的有钱。有些不死心地追问道。
“没了。”
“哦。”“那,你是如何认识他的”容霜至小心翼翼地望着容寒的脸,继续问道。
“托他办一件事。”容寒想了想,望着容霜至脸上忐忑的神色,还是老实答道。
“能告诉我你托他干了什么吗”
“不能。”
“哦。”容霜至叹了口气,只也不气馁,眼睛一眨,退而求其次问道“你给了他什么报酬”
主位上的人没有说话,淡看着他,眉间带着些许的犹豫。
容霜至却是因为他的犹豫心中一恸,紧张地屏住呼吸问道“一道你的剑招”
“你怎么知道”容寒脸色突然一变,那向来淡漠的眼睛微微眯着,刀锋般的眼神朝着容霜至掠去。
“那日,无忧谷异变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亲眼看着他放出一剑,直将结界破了一块。”
“我早就疑惑了,如此重要的结界,为何被人捅破了,哪怕及时复原了,也不至于在宗内连一丝波澜都未起。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了这其中的玄机。当日顾流风破了护山结界,本该最先察觉到的,便是当时正在守山的你。你不起疑,是因为,你从察觉到的那刻,便意识到了,这是谁做的,并因为某种说不出口的缘由,选择替他瞒下。而众人事后不起疑,是因为你接踵而至的两剑,让他们以为,结界是你愤怒之下不小心捅破的。”
“我本以为,这件事,是你与他一起提前合谋,因为涉及你,所以并没有作声。不过,再细想想,以顾流风的缜密心思,若他并没有告诉你缘由,用你的剑招去破护山结界,顺便提醒你,这是他干的,让你莫要声张。这好似,也能说得过去。”
“不管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青昭宗其他人没有察觉到异样,你也确实因为有求于他,没有揭发他。”
“所以,父尊,我想问问你。你当日发现他用你的剑招破了护山结界的时候,可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容霜至条分缕析地一点点挖到这里才顿了顿,颇有些复杂地望着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心里却是叹了口气,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若是知道了,又怎么会还像现在这样淡定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父亲从来都是这幅沉默寡言,冰冷如霜的样子。对他同样爱答不理,没什么感情。
可容霜至知道,书中,无济仙尊在他被逐出宗门的时候,宁愿自剖丹田,拿自己的灵力灌满功德杯,替他求情。
更知道,原主屋内地道的尽头,是一方枯院。人人都说无济楠仙尊在自己道侣死后,道心已散,陷入痴妄,几近疯魔。却不知道,那人在无数次悄悄落在那方院子房顶上,绝望又孤寂地凝望着那一方月亮。
无济仙尊没有陷入痴妄,他知道那人已死,他只是舍不得面对这人已离去的事实。
那个残破的院子,百年前那院子里住着的叫文澜的弟子。自从他死后,那一剑神威,赫赫有名的无济仙尊至此白头,在醉花峰里百年如一日地守丧。
现在,容霜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容寒既不愿意脱去这一身丧衣,却也只是静静无望地空对着月亮。
因为他的道侣,是为黎明百姓而死。行了大善,全了道心,死得其所。
当连死亡都意义匪浅的时候,似乎连不舍得都成了不该。
所以,容霜至猜,容寒定然不知道那个秘密。他眷恋百年的人,变成了一具魔尸,被埋在无忧谷,尚剩下一缕生魂,和尸体一起,被苦苦熬煎。
直到在百年之后被顾流风从他眼皮子底下挖了出来。
果然,容霜至莫名其妙的问话让容寒一愣,一丝不苟的白衣沉重地挂在身上。眼里终是透着股疑惑,利落答道“本尊,不知,也不想知道。只是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我是阴差阳错的误入。并无特别的原因。”容霜至坦然答道,望着容寒的样子,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曾经的真相,早已经被黄土掩盖了百年。即便生魂还在,自己锲而不舍地将他刨出来,或许,也挽救不了那人的生命。
更或许,得到的答案,也不会如自己想的那般一样。只会将容寒不堪回首的记忆重新提起,撕扯出淋漓的伤痛。
容霜至踌躇了一瞬,才重新开口问道“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但你能不能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要你一滴心头血。”容霜至抬起眼睛,轻轻道。
“要我心头血做什么”容寒皱着眉,起疑问道。“你为何知道顾流风的这么多事。可他并非常人,你莫要去招惹他。”
“并非是为了去招惹他才要你的心头血,我有我不能说的理由。”容霜至咬着唇,颇为心虚的望了一眼容寒,轻轻道“从小到大我未曾求过你什么,这一次就便当是我求你。”
容寒一愣,抿着薄唇望着容霜至清凌凌的眼睛,没有立即说话。
他将容霜至带回宗门,本就是阴差阳错。只是这么多年,容霜至也确实未曾要求过他什么。一不留神,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过了求人撒娇打滚的年纪。
“我托顾流风替我寻回道侣的尸体。作为代价,给了他我的剑招。至于他怎么用,与我无关。”容寒静静跟他道。“不过,顾流风这人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靠谱。前些阵子与我说,发现了我道侣的线索,可自从来了青昭宗之后便杳无音信了。身为商人,却失信于人。更何况,他的修为连我都看不出。此等行径的人,你莫要和他有牵连的好。”
容霜至“”那可不是杳无音信,那是不敢告诉你真相吧。
容霜至没有想到,顾流风还有被冤枉的时候。可对着容寒,又确实不忍心将真相说出口。只能虎着脸应道“这样的人实在卑劣无比,我定谨记于心,不与他有牵连。”
“嗯”容寒下巴微微一抬,似是满意了。“既然这样,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走吧。”容寒说完,再无耐心,一手掸起袖子,便卷起一阵凌厉非常的风。
容霜至还未叫出声来便察觉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从空中往外飞去。像是一颗炮弹,在森然静寂的黑夜中快速划过,“砰”地一声,落在一峰之外的地上,留下了一个颇为坚实的印记。
那天晚上,许是不少的弟子都能在深更半夜里听到哀绝非常的叫声在山涧里回荡,久久不散。
容霜至直到半个时辰后,才缓了过来,一手捂着自己屁股,面目扭曲地瞪着醉花风的方向。
所以,我要的心头血呢
没有想到第一次求家长,却是这样的情况。容霜至气急败坏,刚下抬手竖个中指,却看到手腕上不知道何时绑了一个细口小瓶。
不由得眯着桃花眸,弯着眉毛,欣然一笑。
小瓶里,是满满的红色血液,蕴含着强大灵力,随着容霜至的手腕轻动,微荡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