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宵一手撑住脸颊,能模模糊糊听到手机里传来吹风机声响。
就这么蹲在角落等上两分钟左右,手机中的视频画面一阵晃动。
那边的镜头再次被拾起时,显示周牧野已经靠坐在床上。右上方打亮一盏色泽温柔的简约壁灯。
周牧野典型高岭之花的气质和长相,但此刻视频画面里,可能是受光线影响,那张矜贵漂亮的脸不像平日里那般难以接近,散发出慵懒倦怠气息。
阮宵一见到周牧野,就顺气不少。
他放下撑在颊边的手,拥住身前被子“你怎么才洗好澡呀”
周牧野道“下飞机都一点了。”
“好辛苦”阮宵下巴垫在手臂上,嘀嘀咕咕。
不过想到周牧野这么辛苦都是因为自己,虽然很愧疚,但心里忍不住冒出膨胀的小泡泡。
“这么晚。”周牧野问,“你怎么不睡”
阮宵道“比赛结束后还有庆功宴,我吃撑啦。”
他边说边摸自己的肚子,发现肚皮竟胀开来,有弧度。
为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阮宵微微挺直身,松开被子。
他把手机镜头往下偏转角度,同时将轻柔的棉质睡衣下摆往上撩起一截。
“阿野,你看,我肚子都大了”
“”
阮宵不知道,他作为一个曾有假孕“前科”的人,说这话时,第一时间很容易叫周牧野想歪。
周牧野正要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随手机镜头下移,视频中出现一片莹白。
周牧野看屏幕,一时间表情里有些沉默。
阮宵周围光线昏暗,但不影响周牧野看清镜头照出的画面。
正如阮宵所说,晚上吃太多,肚皮撑出圆滚滚的弧度,薄白,可爱。肚脐眼柔软凹陷。
周牧野锋利的喉结不受控制滚动一下。
阮宵还在视频那头问“阿野,看得到吗”
周牧野声音有些低“看到了”
正当这时,镜头无意往旁边扫过一些。
周牧野隐约可见,在阮宵身旁,有大丛墨色乔木叶。
周牧野“你在哪儿”
阮宵闻言愣一下,理所当然“外面阳台上。”
周牧野一向冰冷的尾音上扬“外面”
“对。”阮宵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沉默半刻。
周牧野“阮宵。”
阮宵低头看屏幕“嗯”
手机那头,声音微微咬牙
“衣服快他妈放下”
阮宵呆滞片刻,“噢”一声,乖乖把睡衣下摆松开,再次裹好自己的小被子。
视频里,周牧野问“你什么时候回房”
阮宵垂下眼睫,咕哝“再等等吧”
又乖巧小声地道“阿野,你累了吗如果累了,早点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周牧野却没理会。
他抬起一手,枕在脑后,冰冷声线懒洋洋的“你确定是因为吃撑了才出来”
阮宵点头“是呀。”
周牧野黑眸轻淡一眨“阮宵,说实话。”
被连名带姓地喊,阮宵立即气虚“怎怎么了嘛”
“你披着被子就出来,是想消食的样子”周牧野很轻地嗤一声,“还是说,特意跑出来就是想露个肚皮给我看”
阮宵窘迫地往蓬松的被子里缩,小声哼哼“我没有”
“你最好快点。”周牧野抬起手腕,瞄一眼手表,“我今天考试,得早起去考场。”
阮宵低头“那不说了,阿野你赶紧睡”
“阮宵。”
周牧野声音冰冷,出声打断。
阮宵还半举手机,头却往被子里越埋越低,声音也轻下去“我没有阿野,我就是”
从周牧野的角度,可见阮宵轻拧下眉。
阳台上环境幽暗,但仅借屏幕荧光,阮宵那张绝艳小脸也能被照得白皙发亮。
周牧野缓缓自床上坐起,眼望屏幕,耐心等待。
过一会儿。
阮宵吸吸鼻子,抬头面向摄像头。
刚才还好好的,这次,那双清丽眼眸却红透一圈,显出挫败又沮丧的表情,碎钻一样的水光在眼中打转。
他试图开口,可刚启水红的唇,话未说出口,豆大的眼泪先砸下来。
周牧野皱眉,握手机的手指捏紧。
“阿野,我难受,睡不着”阮宵声音含混不清,抽噎不止,“他们说得好难听说我是机器,说我不配第一名”
阮宵鼻子一阵阵发酸,情绪缺口一旦打开,就像收不住的泄洪,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个人蹲在角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宵的人生很平凡,也从没被太多人关注过,他从未经历过今晚这么大的恶意。
网友们肆意放大他的缺陷,从各方面嘲讽,甚至还有谩骂。
阮宵本就没多少自信,现在更是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他甚至无法分辨,到底哪些言论是公正客观的,哪些言论是包裹在客观的外衣下,实则在为攻击而攻击。
阮宵一手拥住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呜呜咽咽道“我知道我不够柔软,有些动作就是做不了我也没办法,所以只能跳跃时跳得更好点要是能早几年练花滑,也不会这样”
周牧野一直没说话。
阮宵则一边掉眼泪,一边呜咽声没停过。
可能是潜意识里知道周牧野在听,就不知不觉将心里的委屈和难过都说出来。
半晌之后,阮宵可能是因为哭累,也说累,终于消停,自顾自地在被子上蹭眼泪,小小声地抽抽。
“宵宵。”这时,周牧野终于开口“你好点没”
阮宵哽咽住,点点头,喘过气后,忙灌两口冷空气。
周牧野道“能听我说话吗”
阮宵看向镜头,眼睛红红,好不可怜。
他抹掉脸上的水渍,“嗯”的一声点头。
周牧野低下睫,又抬起,道“虽然很残酷,但这只是个开始。”
阮宵的小脸哭得一塌糊涂,眼睛红,鼻尖红,脸颊红,他咽咽口水,直直地望屏幕里。
“以后,攻击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多。”周牧野道,“当然,赞美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多。”
阮宵明白周牧野的意思。
现在,还不过是个省赛而已,当他有一天走向全国、走向国际的时候,当他被更多人所熟知的时候,议论声只会越来越喧哗。
周牧野问“到那时,你要怎么办”
阮宵往一旁瞥一下黑亮的眼瞳,可怜兮兮,小声试探“我只听赞美的声音”
周牧野看他三秒,低头。
接着,肩膀颤动,镜头也在细细颤动。
“哎呀”阮宵用手臂擦眼泪,羞恼地控诉,“你笑我”
周牧野冲镜头摆摆手,好一会儿,才抬头,脸上还有没收敛净的笑意,因此显得漆黑眼眸尤其温暖和明亮。
阮宵微微歪头,轻眯下眼,几乎看痴。
周牧野清清嗓,恢复一贯的冰冷寡淡,才道“我的意思你要坚定住对自己的信念。”
“赞美也好,攻击也罢,都不过是外界的声音,不能左右你,只有你才知道,自己的优势和薄弱在哪里。”
阮宵有些羞愧,脸红,他垂下首,兀自安静一会儿。
等他再次看向镜头,已经带上几分珍重,道“阿野,我明白了。”
经周牧野提醒,阮宵也想明白。
世上的声音那么纷扰,如果谁都能带跑他,那么以他这样的心理素质,只会寸步难行。
如果想要进步,那得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
自己的优势要继续保持,薄弱项再继续加强。
至于那些否定的声音,权当是个提醒,正如人们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周牧野淡淡道“你明白了”
阮宵抹一把脸,振作起精神,用力点头“嗯”
周牧野轻扯下嘴角“明白有屁用。”
“啊”阮宵跟被戳到软肉的蚌一样,一下子又缩回鸭绒被里。
周牧野道“还不是一样会伤心。”
阮宵扒扒通红的耳朵,视线游移,很不好意思,却无法反驳“阿野,道理谁都懂嘛”
殊不知,自己软声嘟囔的时候像撒娇。
阮宵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但毕竟少年心性,本身性格软,没怎么挨过骂,要他适应的话,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视频对面,周牧野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宵用鼻尖蹭蹭被子,瞄几眼屏幕,在沉默的气氛间,有些不自在。
他总是哭过才知道害羞。
有点后悔刚才情绪过于外放。
周牧野仍低垂首,声音寡淡,突兀地道“阮宵,我希望你坚强。”
“啊噢,好好的。”
阮宵尴尬,也知道自己一个男孩子,总哭哭啼啼不像话。
大概是被阿野嫌弃了。
阮宵正捏紧被角忐忑呢。
又听对面低声道
“我不在的时候,希望你坚强。”
阮宵眼一眨,没反应过来。
“如果想哭,也请在我身边哭”周牧野始终低睫,轻拧下眉,“跟你隔这么远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阮宵呼吸停住,心脏愈发鼓噪,眼睫一眨不眨。
视频通话不知何时已由对方挂断。
眼望切回桌面的屏幕,他忽然就软得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背靠墙上,声息吐纳间都是炽热。
阮宵蹲在阳台角落,手捧手机,一颗心滚烫。
在这个令人沮丧失落的夜晚的末尾,他感到来自周牧野的偏袒,和不经意的爱意。
等阮宵回到申城,他的赛事告一段落,接下来只需埋头训练,等待半年后的新赛季。
由于在省赛中受到敲打,阮宵回来后,着实用功过几天。
他每天都早早到体育中心训练,晚上,不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都不回家。
肖开阳多次在大家面前表扬阮宵,说他是天道酬勤的典范。
但这样凶猛的势头,阮宵也仅仅保持一周。
起因是他某天早上没起来床,挣扎许久,干脆就赖着不动。
毕竟深冬至,寒假到,被窝的诱惑太难抵挡。
一周后的某一天,阮宵正要出门去俱乐部,却被商瑶叫住。
阮宵屁颠屁颠跑过去。
商瑶腕上套一个小皮包,正在戴手套,似乎也要出门。
“商阿姨,什么事”阮宵到她面前。
商瑶从门廊处下来。
她的身后,周牧野双手闲散抄兜,斜斜靠站在廊柱旁。
阮宵看到周牧野,小小翘下唇角,又朝他做个鬼脸。
周牧野似乎嫌弃他幼稚,移开目光。
“宵宵,今天别去训练了。”商瑶掏出跑车钥匙,朝不远处按一下,道,“跟商阿姨去见个人。”
“见人”阮宵呆滞一瞬,问,“谁”
说完,下意识去看周牧野。
周牧野却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的意思。
商瑶拉开车门,对他招手,含笑卖关子“来,到了就知道了。”
阮宵懵懵懂懂,只好小跑过去,坐进车里,稀里糊涂被带走。
等跑车行至城市另一端的一栋环境清幽的别墅前,被商瑶领进宅内,阮宵才知道,今天他要见的,是个女人。
姓云,名燕
他未来的芭蕾舞老师。
“宵宵,给你介绍下。”商瑶似乎跟云燕很熟,上前就环住女人的手臂,巧笑道,“这就是云老师,你在电视上看到的最有名的那批芭蕾舞演员,可都是她的学生哦。”
阮宵有些出神地看面前的女人。
那是个很瘦,瘦得有些皮包骨的女人,皮肤苍白透明,一身素黑长裙。
她的年纪大概跟商瑶相仿,只是商瑶脸上依旧光滑,但女人眼角、额上,都有淡淡细纹,法令纹在光影交错间也很明显。
可即便女人瘦,脸上有岁月滑过的痕迹,但没人会质疑她的美。
她的站姿美,气质美,身上的线条无一处不完美,那绝对是几十年芭蕾舞训练中锻造而出的成果。
更加令阮宵印象深刻的,是女人强大的气场。
相信但凡有人站在她面前,被她严厉沉默的眸子一瞥,都会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压得透不过气。
阮宵战战兢兢,双手贴裤缝,低头,脸热得几乎冒汗,恭恭敬敬道“云云老师好。”
云燕在家没穿鞋,赤脚,迈出极度优雅的步伐来到他面前,指尖挑起阮宵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阮宵眼神左右乱瞥一瞬。
云燕的目光定在阮宵脸上,说不上是打量还是评判,反正令阮宵浑身紧绷。
半晌,云燕放下手,走回商瑶身边。
两厢对比,商瑶在她面前简直像个少女,她急忙问“怎么样怎么样”
云燕音色颇冷“我四月在德国那儿还有个学生,他可以先在这儿上一个月课试试,至于我从德国回来后还要不要继续教”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但阮宵听得明白。
四月到来前的这一个月课,是云燕卖商瑶的人情,至于他往后还能不能继续跟云燕学,得看自己造化。
阮宵的胃开始抽抽,说不上自己是想跟这位看起来很厉害的老师学习,还是有些惧怕。
阮宵也是后来才知道,云燕的简历,堪称舞蹈届的天花板。
云燕九十年代初留学德国,后来成为柏林国家芭蕾舞团首席,只是一直心系祖国,之后便回国发展,创造出国内芭蕾舞的黄金时代,教过的学生更是桃李满天下。
如果不是商瑶引荐,阮宵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样的传奇人物。
回到家后,阮宵都是恍惚的。
直到周牧野在他面前打个响指,阮宵才回神。
周牧野淡淡道“怎么样”
显然是问今天去见新老师的情况。
阮宵兀自思索片刻,抬头看周牧野,乌黑眼里闪烁沉静的光芒“阿野,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牧野轻挑眉“关我什么事”
阮宵不偏不倚注视他,道“我知道是你,让商阿姨找的关系。”
这次,周牧野没说话。
阮宵知好歹。
他知道这次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抓住,就是他蜕变的开始。
他也知道,为了助力他成功,周围人一直在尽所能地帮助。
他是幸运的。
阮宵压抑住心中滚烫的冲动,深吸气,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习,得到云老师的认可,成为她的学生,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的”
因为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差点喊出来。
周牧野眼眸漆黑,看他片刻,毫无征兆地伸手,揉乱他的乌发。
“好,那我等着。”
第二天,阮宵上午去云燕那儿。
中午的时候,周牧野来接他。
别墅门一打开,就见阮宵眼尾泛着红,双腿僵直颤抖地走出来。
那样子,仿佛腿都不是自己的,各走各的。
阮宵见到周牧野,眼眶又红一圈,鼻尖都是粉的。
他三两步蹦下台阶,还没离开别墅,就双手抓住周牧野的外套前襟,脸直往周牧野怀里钻,呜呜咽咽含混不清
“我不学了,阿野太疼了,我再也不来了,老师还打人,我吃不了这个苦阿野我要回家”
周牧野“”
作者有话要说
又名花滑演义之扶不起的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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