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末
圣诞节的到来让这个位于伦敦郊区的孤儿院也有了几分生气,破旧的礼拜堂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古老发霉长椅被擦得露出木头原本颜色,原本沾满孩子手印和污迹的窗帘焕然一新,到处装饰着圣诞铃铛与雪花,就连院长宝贝的二手留声机都拿了过来,让略显变调的欢快乐曲在暖融融室内回荡,当天每个人都品尝到了远超平时标准的圣诞大餐。
七点半,女老师重新召集起所有孩子,她用与平时刻薄不同的声音反复强调着一件事。
一位富有的绅士赞助了孤儿院,他的马车已经到达门口,稍后将要进来聆听等会儿的圣诗演唱,或许可能领养一个孩子。
“他的庄园铺满了金子,喷泉中涌出的是奶与蜜。”
过分激动的女老师这样形容道,她大声催促孩子们赶紧将自己收拾成最好的模样,这会提高被选中的概率,让孤儿院再收获一笔不菲的领养费用。
但这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人群中瘦弱的男孩被女老师单独拎出来,她的脸上露出和平时如出一辙的厌恶烦躁,颐指气使的命令。
“回你的房间去,汤姆。”
说完就不管对方,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神色带上几分慌乱与激动,就连音调都提高了两分。
“最后整理着装,孩子们。”
等女老师哒哒哒的急切脚步声离去,有个八九岁的男孩朝四周张望片刻,在瘦小身影经过时,故意伸出脚将其绊倒。
他的恶作剧确实大获成功,看到目标人物重重摔倒,其他人也发出哄然笑声。
“嘿,爬起来啊怪物。”
“回你的房间去。汤姆。”
“哈哈哈,快滚快滚,你玷污了圣洁的教堂。”
“沾满泥巴的老鼠,滚回你的耗子窝。”
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们用稚嫩童音说着超越年龄的恶毒言论,似乎只要欺负他,所有人都会统一战线。
男孩儿似乎摔得有些狠,也幸亏今晚圣诞大餐食物充足,即便有周围人干扰,他还是难得吃了个饱,不过还是花了点时间才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和手肘火辣辣疼得厉害,掌心也泛起灼热温度,他一声不吭用漆黑眼眸环视众人,似乎想要将他们模样牢牢记住,冰冷的视线让这群不大的孩子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其中那个主动欺负人的家伙似乎觉得被眼神吓住很没有面子,顿时热血上头愤怒的上前两步就准备一脚踢过去。
“爱丽丝老师来了,杰克。”
站在门边的瘦高个似乎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急促提醒一句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再回头那个肮脏愚蠢的怪物已经跑远。
从温暖礼堂逃到室外的男孩儿顿时打了个哆嗦,外面湿冷无比,黑蒙蒙天空阴沉飘着雪,已经积满薄薄一层。
经过中庭时,他在早已干涸的圣母喷泉边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披了件漆黑的斗篷,站姿笔直挺拔,周身轮廓隐约透着层银色毫光,看了许久直到自己身子都冻透了,男孩突然意识到那种不对违和竟从何而来。
没有雪落在他身上,一片也没有。
“你愿意跟我走吗”
一个空灵飘渺的声音响起,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男孩骤然惊觉,瞬间想到了很多。
孤儿院的贫苦生活,鄙夷,欺压。逐渐升级的恶作剧让他在一直处于受伤状态,还有总是喝个烂醉和院长沾亲的厨师,他不止一次看到饥饿的男孩或者女孩为了食物,主动推开他休息间的房门。而且最近他似乎注意到自己,那如同烂泥般恶心的家伙,油腻的视线带着贪婪,让早熟的男孩已经能够明白这意味什么。
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他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笑意,活动起被冻僵了的四肢走向中庭。
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他来到那个人身旁,在距离三英尺范围后就再也感受不到英格兰冬日的寒冷。他跟随在对方后面离开孤儿院,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他进入一辆古拙奢华的马车,眼睁睁看着外面景色从街道变成大楼顶端。
马车飞起来了。
当时心中想法他已经不记得,太多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涌,剩下的应当是狂喜和委屈,他望着外面漆黑夜色,无声掉下眼泪。
旅途的目的地是一座庄园,黑夜笼罩之下看不出有多大,在他下车后,一名仿佛由精细线条勾勒而出的人形为他披上厚重斗篷,那个东西浑身纯白,只是面部什么都没有。
在这里他得到了曾经无法想象的优越招待,丰盛的美食,干净的盥洗室,还有软绵绵的床铺。让他每天在睡前都舍不得闭上眼睛,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可他自从离开孤儿院至今,再也没见过带他离开的人。有时,他会充满恶意的想,对方可能是想将自己养的再好些,就像对待一头待宰的猪。随后撕开伪善面具,做和恶心厨师一样的事。
毕竟,他完全想不到一个孤儿除了自己本身,能够有什么取悦到对方。
信息不足的情况下他没办法得到合理推测,索性暂时忽略开始探索整个庄园,他发现在这座巨大宅邸中能够被称为人类的,或许只有自己一个。白面仆从如无必要不会出现,也没人阻止告知他什么地方禁止入内。甚至在他有意试探,装作摔坏杯子,弄脏地毯或者偷偷刻画痕迹,只要稍微错开视线,就会仿佛时光倒流般恢复如初。
平淡的生活缓缓过去三个月,直到某天他刚洗漱完准备吃早餐时,响起了敲门声。
终于还是来了吗
男孩莫名紧张,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先顺从对方,但他还是有些手抖。
花了几分钟平复心情,他开口说。
“进来。”
伴随锁芯轻弹发出的响声,门缓缓打开外站着的,依旧是名浑身纯白的无面人,不过在右眼的位置,勾勒出两条金色花纹。
“我是你的老师,每天九点我会在图书馆等候。”他用完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到,随后恭敬行礼离开,没有任何多余废话。
老师。这个单词让男孩瞬间想到了很多,但那都是些负面的记忆,只会让人心情烦躁。他比平常任何一次都更快吃完早餐,几乎是数着时钟秒数看它走向九点。
从那天起,男孩开始了自己的学习生涯,他重新意识到老师所代表的含义。英语、历史、文学、地理、天文、礼仪、骑术、乐器。任何他想要学习的东西都能够从老师身上得到回答,但这位老师依旧对很多事进行缄默。
比如说那个人有关的任何问题。
两年,又或者更久一点,他完全失去了领养者的踪迹。
而那个人呢
经历漫长旅途,察觉到自己身体开始出现异常的玉镜回到中国,他迫不及待向人分享自己见闻。
玉寒师兄在闭关,他尝试破除阵法失败被冻成冰雕丢出来后意识到这点。
解冻后的憨憨依旧充满希望,并成功逮住逃离失败的璇玑掌门。
假笑掌门被迫与玉镜对面而坐,他从茶壶中倾倒出碧色茶水,集中全部注意力,准备一旦察觉可能会听到什么大能密事就立刻封闭听觉,知道的太多他实在害怕外出会被其他宗门老祖宗鲨掉。
于是谈话就是一人兴高采烈,一人万分警觉下进行。
“太上长老是否摸到那一丝契机呢。”
“我跟你说,巴拉巴拉”
“啊对对对。”
“说时迟那时快,我上去就是一个除魔卫道。”
“啊对对对。”
“结果发现只是个小孩,我跟你说,掌门那孩子太可怜了。”
“啊对对对。”
“我怎么能杀他,所以就把他领养了。”
“啊对对等等”
短暂的沉默后,掌门似乎有些犹豫,斟酌措辞开口。
“所以,太上长老,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唔两年,吧”
璇玑掌门摆出与玉寒如出一辙的揉额姿势,他早该意识到的,太上长老自己都照顾不好,让他去照顾孩子简直太为难人了。
“也就是说,您领养那孩子后就将其丢给纸人,自己继续去探寻异国修行途径了”
“呃,是。”
某人终于意识到什么,颇为心虚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要说还是掌门道心稳固,他神色如常从袖中掏出一张紫色符纸,以指为笔在上面书写数行,最终折成纸鹤放飞而去。
半个时辰后,已经了解事情全过程的玉寒从洞府杀出,在玉镜大喊为什么璇玑能联系你我可是你亲师弟啊的惨叫声中,把他打包丢出国境。做完这些觉得颇为顺手的银发青年与掌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再次开始改动山门法阵禁制。
半月后的英国伦敦。
在如往常般进行完日程学习后,汤姆发现图书馆最高处巨大的窗台被铺上了奢华的软垫和靠枕。
当天下午,他就看到了那个人。
他穿着一件不合乎贵族礼仪的宽松丝绸袍子,没有骨头般倚靠在软枕上,手里是个印有青色精美印花的细颈瓷壶,仰头往嘴里倾倒透明液体,空气中蔓延着浓郁香味。
似乎察觉到看向自己的视线,那人随意将酒壶放置在旁,稍稍偏头露出半张精致到不似人类的绝美侧脸。
只是简单一瞥,男孩却如遭重击,眼中其他尽数失去色彩,只有那个纯白的身影,还有他微醺时眼角的桃红。
似乎是自己呆滞模样取悦到对方,他因沾染酒液而湿润的唇角上扬。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汤姆嗓音略显干涩,用远超普通孩童的意志力移开视线回答道。
与此同时,也很紧张的玉镜觉得他提前在伦敦恶补几天如何与孩子相处书籍发挥极大作用,结合他与门中与小弟子打成一片的经验,即便两年没见,只要从称呼上拉进距离,应该是个好的开始。
而且外国人不是都比较奔放,喜欢叫什么小宝贝,小乖乖,小鸽子,大概就跟他给豆丁道童起名汤圆,饭团差不多吧。
这一刻,玉镜已经完全了解了西方长辈与小孩应该如何相处,社交牛逼症发作。
“汤姆,汤姆。”那人轻声念叨两句,似乎想到了什么般眉眼舒展,笑盈盈用轻快语气开口。“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我的小猫。”
过于亲昵且带着某些暗示意味的称呼理应是让人觉得恶心变态的,但汤姆却像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如半年前圣诞夜一般,身体先于意识来到窗边,语气虔诚仿佛已经做好献祭自己的准备。
“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先生。”
“当然当然。”某人心情很好的回复,他看到曾经瘦弱至极可怜巴巴的小东西如今被教养得很好,脸颊恢复孩子应有的圆润,衣着合身礼仪得体,就算说这是哪家贵族小少爷也没问题。
但在这个小东西试图主动爬上飘窗,并动手拉扯他衣襟时,那个人终于挂不住笑脸。
“嘿,小猫咪”
被那个人拎住衣领丢到无面仆从身上的汤姆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听他用异国语言嘟哝一句,眉头微蹙的擦拭脖颈的口水。
“看来你得好好学习礼仪。”他露出有些费解神色,意兴阑珊的抬手挥挥示意无面仆从将人带走。
至此之后,即便那个人也生活在庄园,但汤姆再也没有机会接近他所在的地方。
自己搞砸了一切。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心里另一个声音反驳道,在日复一日自我安慰与欺骗下,他好像又恢复成从前平静无波的生活中。
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视线,每每追逐那个人的身影。男孩看向图书馆最高处,即便被层层书架遮挡,他还是知道他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