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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与子同归
    同一时刻,魔界。

    “”

    “”

    “这里是”

    好巧不巧,就在聂昭苏醒的同时,重华上神也艰难地恢复了意识,慢慢撑开被血浆糊住的眼皮。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亦不知今夕何夕。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就是聂昭满脸笑容送他上路,艾光像挑猪头肉一样将他挑在枪尖,上上下下颠个不停,险些让他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呕”

    光是回想起那一幕,重华就感觉体内波涛翻涌,恶心反胃之感如潮水般滔滔不绝。

    偏偏是那个艾光

    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他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上,毫不费力就废去了一身武艺的艾光

    偏偏就是他,不仅一枪杀了姽姝,还抢占了姽姝复活的机会,让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艾光、聂昭,还有姽婳你们给本座等着”

    重华挣扎着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听使唤,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直到此时,他方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身处境。

    “啊”

    是树。

    除了头脸之外,他整个人都深深嵌在一棵合抱粗的巨树里,人身与树身融为一体,难解难分。

    无数细长的、布满尖刺的枝条钻入他四肢百骸,就像无处不在的寄生虫一样,在他每一条经脉、每一寸皮肤上咬开孔洞,疯狂啃啮着他的血肉和脏腑,吸食着神族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

    “啊、啊啊”

    最先感觉到的,是疼痛。

    分明痛得令人发疯,却偏偏让他保有一线清明,清楚感觉到灵力和修为一点一滴地流逝。

    再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如何

    变成凡人

    又或者沦为连凡人都不如,只能匍匐在泥沼里苟延残喘的废人

    在此之前,这种削肉剔骨、万蚁噬心的苦痛,究竟要持续到几时

    还是说,它永远都不会结束

    “不”

    思及此处,随着意识一同淡去的恐惧如潮水般涌起,又一次咆哮着将他吞没。

    “不不住手放了我”

    重华情不自禁地嘶吼出声,喉咙却已被树枝牢牢攫住,只发出枝叶摇动般的“唰唰”声响。

    他不得不拼命绞出灵力发声,然而丹田、气海皆已成为魔树巢穴,每一次提气都伴随着钻心剜骨的剧痛,如锉刀一寸寸搅碎脏腑。

    昔日加诸于人的苦痛,如今尽数还于己身,几乎令他陷入疯魔。

    “对了,姝儿姝儿在哪里她不在坟墓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难道说不,她是姽婳的亲妹妹,你们不可能”

    “姽婳回答我回答我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

    就在此时,从奄奄一息的重华头顶,传来了寒冰一般凛冽刺骨的声音。

    年轻的女魔君冷面凝霜,赤红发丝和羽翼在身后摇摆,犹如一簇寂静燃烧的火焰。

    “姽婳姽婳”

    重华目眦欲裂,有斑斑血泪顺眼角而下,“你这样对我,姝儿也不会瞑目的”

    “别叫了。”

    姽婳没有理会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轻轻放在他眼皮底下的地面上。

    看得见,摸不着。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

    “你不是要找姽姝吗”

    她抬起锋锐狭长的凤眼,眼波流转,眼尾斜飞,勾起一丝冷冰冰的讥诮。

    “还剩下一点点,都在这里了。你既然喜欢她,今后十年、二十年,就这么无休止地看下去吧。”

    “对了,这里是不归海,是所有无亲无故之魔的埋骨地。大部分的姽姝都在那里,你每晚倾听浪涛拍岸的时候,或许能听见她的声音。”

    姽婳玩味着重华苍白的脸色,薄唇抿起,绽放开一抹近乎残酷的微笑,让人联想起带刺的蔷薇。

    “姽姝能不能瞑目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重华,你是不可能轻易瞑目的。”

    “在你断气之前,我们还有不少血债,要和你一笔一笔慢慢清算。”

    “什、么”

    重华面如土色,近乎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失魂落魄地凝视着那枚锦囊。

    那是个没有任何法术的寻常锦囊,显然装不下一具尸骨,其中只可能是

    “不”

    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响起,回荡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好像一声拉得很长的汽笛。

    其中蕴含的悲恸、悔恨与绝望,令闻者都为之心惊。

    但与他本人制造的悲剧相比,这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不,我不信、我不信”

    “如果姝儿早就已经这么多年来,我为了她背叛仙界、手染鲜血,岂不都是”

    “是我自甘堕落”

    “不这不可能姝儿不可能就这样没了你骗我,你骗我”

    “姝儿,姝儿啊啊啊啊”

    执念破灭的空虚,自掘坟墓的懊悔,与爱侣死生不复相见的绝望,共同汇聚成一股庞大的浊流,彻底摧毁了这位昔日神君的意志,裹挟着他沉入永无天日的炼狱之中。

    而这座为他打造的炼狱,还只是刚刚开始。

    “”

    姽婳没再理会他,转身拂袖而去,离开了附骨木现名为“神力永动机001号”所在的监牢,大踏步向外走去。

    密室入口,艾光正像当年一样,毕恭毕敬地低头迎候主君,仿佛多年来的死生契阔只是大梦一场。

    不过这一次,他手中没有紧握魔枪,而是小心翼翼捧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如同呵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艾光,你这是做什么”

    姽婳看见他这副束手束脚的模样,不禁失笑道,“这魂灯没那么娇贵,不必如此小心。”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一样,守墓人身故以后,三魂七魄未赴黄泉,而是借由留在不悔心中一点神魂的指引,回归魔界,被我封存在魂灯之中。”

    “只可惜,魔界从未听闻重塑肉身之法,我多方探求,始终一无所获。”

    “不过,就在方才某位来自妖都桃丘、脾气不太讨喜的老朋友,给我寄来了一封书信。”

    她一边摇头,一边取出个扎眼的粉红色信封,展开散发着清甜蜜桃香气的信纸。

    被这甜丝丝的香味一冲,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信中写道感谢祖魔混沌保佑,感谢世上最可爱的阿昭,经过此次仙界之行,关于让守墓人复生的方法,我已有些眉目了。息夜君若有兴趣,可赴妖都寻小桃红一叙。”

    “”

    艾光猛然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惊喜的泪光。

    “殿下,此话当真”

    “这是自然。”

    姽婳飒然一笑,“我也好,母亲也好,几时与你说过谎话抱香君若敢与我说谎,我就烤焦他尾巴上的毛。”

    “这我”

    有那么一会儿,艾光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昏了头,半张着嘴一语未发,甚至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而后,他仿佛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一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艾芳的魂灯紧紧抱在胸前,满腔欢喜化为热泪夺眶而出。

    身长九尺的大好男儿,纵横沙场的魔族将军,此刻就像个幼时与家人失散、直至今日才踏上归途的孩童一样,怀抱着引路的灯火泣不成声。

    “多谢您,殿下多谢您”

    姽婳摇头道“你能毫发无损地回到魔界,不该谢我,还有更值得谢的人。”

    “譬如抱香君,还有”

    说罢她转过身去,抬头仰望辽阔无垠的夜空,以及夜空之上,那一轮无声洒落清辉的月亮。

    虽然故事中那个“她”,听上去更像太阳就是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仙界之人孤高自许,决不会亲身踏足凡间,更不会为众生费心筹谋。”

    “不过这一次,倒是有些许改观。今后若有机会,我也想与这位最可爱的阿昭见上一面。”

    “或许除了你死我活之外,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数日后,仙界

    “阮仙君让我去一趟正殿”

    聂昭正在桌案前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转向哈士奇。

    “稍等一下,待我写完这份工作报告”

    “别写啦”

    哈士奇按捺不住性子,急吼吼地叼起她衣角,“快跟我来,算算时间,大家差不多也该到了。”

    “大家”

    聂昭不解地反问道。

    哈士奇撒开腿跑在前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啊等一等千树”

    聂昭拿这条谜语狗没办法,只好紧随其后,跟着他在太阴殿江南水乡风格的青砖黛瓦间穿行,绕过湖岸,跑过石桥,越过大桥下一群绿头鸭,一路来到了最为开阔宽广的正殿。

    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太像“殿”了。

    “咦”

    那是街市。

    倘若真有“天上的街市”,或许就是这般景象。

    尽管高居九天,却与最平凡的烟火人间无异有穿街走巷的摊贩,有流光溢彩的花灯,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热闹人群,还有弥漫在云端之上的花香和酒香,清亮的、仿佛能直达天际的歌声与笑声,共同交织成一片温暖到令人落泪的红尘光景。

    聂昭正愕然间,忽然听见人群中有声音唤她“这不是聂仙官吗快看,聂仙官来了”

    “什么,聂仙官在哪在哪”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哇”

    还不等聂昭反应,便有乌泱泱一大片人潮向她汹涌而来,险些将她冲倒在地。

    无数张喜悦的面孔挤在她眼前,无数个声音热情呼唤着她的名字,若不是聂昭下盘够稳,只怕已经被无数只手抬起来抛向空中,边抛边喊“好耶”。

    “聂仙官,你还好吧听人哦不,听狗说你在静养,我们都担心死了”

    “聂仙官,你还记得我吗当初在离洲,是你把我从悬崖底下捞上来的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还有我聂仙官,你吃过我烤的鸡,这是我一辈子最光荣的事情”

    “还有我还有我我给你送过木牌没想到是这种晦气玩意,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们听狗说你要建党校,请问党校具体是什么呢会教些什么呢聂仙官会亲自来给我们上课吗”

    “”

    聂昭“”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哈士奇在一边端端正正坐好,蓝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喜滋滋地冲她摇尾巴。

    “阮仙君说了,这次碧虚湖弟子除魔有功,特别招待他们上仙界一游。”

    “若是他们亲眼目睹仙界现状以后,仍然有志修仙,那么无论是留在碧虚湖,还是改投别派,太阴殿都会为他们筹谋。因为”

    因为,能在那种绝境中挺身而出的人,即使前路艰险,长夜独行,也一定不会迷失方向。

    聂昭应声抬头,只见阮轻罗在不远处的高台上凭栏而立,把酒临风,隔着欢腾的人海向她微笑。

    她的嗓音不高,每个字却像夜色里的钟声一样清楚,穿透欢笑与喧嚣,沉甸甸落在众人心头,带着浑厚而悠远的重量。

    各位。我很高兴,今天你们能来到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迄今为止,你们都背负着本不应背负的重担,在不公和不义中艰难求存。对仙界长年以来的敷衍塞责、徇私枉法之举,我再次向诸位表示歉意。

    在人群中,聂昭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容。

    杨熠和杨眉并肩而立,正在大殿前张罗摆摊,帮着太阴殿一起招待来自凡间的客人。

    兄妹俩泾渭分明,一个穿戴整齐、全副武装,一靠近灶台就拼命后仰,以免油烟味沾上衣襟;一个麻利地挽起袖口,随手扯了条绸带将头发扎成一束,作势要把孜然粉撒在哥哥身上。

    两人都笑得坦荡开怀,红扑扑的脸颊映着火光,俨然是少年少女该有的青春模样。

    从今往后,我们也包括你们,还将继续与世间的不公和不义对峙,而这场对峙未必会有尽头。或许终你一生,甚至终我一生,也不能将他们根除。

    钟蕙兰负手站在街市一角,身边跟着个浓眉大眼、神态活泼的青年,想来就是她身在外门的道侣,也是聂昭从黑骨林救回的“植物人”。

    这位大哥的审美着实不同凡响,一回家就在钟蕙兰身上开了染坊。

    一眼望去,她不仅手腕和脖颈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珠串,而且头戴七宝冠,身披五彩衣,好像裁下了几幅天幕,把极光和彩霞一股脑儿往身上穿。

    但再丰富、再绚丽的色彩,也不及她此刻含笑的面庞动人。

    远远看她口型,说的好像是“看在你劫后余生的份上,我只穿这一次,以后可不能纵着你了”。

    仙途漫漫,道阻且长,我无法承诺一个完美的终点。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选择继续前进,我们发誓会尽最大的力量,为后来者守护他们的道途。

    洛湘换回了仙侍装扮,在人群间轻盈地穿梭来去,笑吟吟招呼她看见的每一个人。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她看周围每个人都觉得可亲可爱,一花一木都美得目眩神迷,恨不能将一秒钟掰成两秒钟,怎么也不够活。

    至于那两段失败的恋情,就如同春日清晨的薄雾一般,被阳光一晒便烟消云散了。

    还有

    “雪尘”

    回望灯火阑珊处,聂昭远远看见那道孤零零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一边抬高嗓音唤他,一边挥着手向他走去。

    与此同时,她还看见叶挽风坐在暮雪尘身后的屋顶上,375度角仰望天空,让月光将他的侧脸修饰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弧度。

    看得出来,即使同样离群索居,他也要保证姿势和背景的独创性。

    暮雪尘听见聂昭的声音,蓦然回首“阿”

    “阿昭”

    黎幽故技重施,在叶挽风脑门上狠狠一踩,借力从半空中飞扑而下,抢先一步撞进聂昭怀里。

    “本座谁拽我尾巴等等,别往三个方向拽,分叉了怎么办”

    暮雪尘“对。就是这样。咬他。”

    雪橇三傻“嗷嗷嗷呜呜呜吼吼吼”

    聂昭“你们不要再打啦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

    但愿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我们赢得的些许胜利,能成为指引后来者的光芒。

    谨以此杯,遥祝天下

    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之间,阮轻罗清透悠远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

    聂昭一手提着黎幽,一手按着狗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回过头去。

    高台之上,白衣仙君与芸芸众生相对举杯,每个人杯中都倒映着同一轮明月。

    无论神仙或凡人,无论强大或弱小,无论高贵或卑微。

    月光不分彼此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一如传说中的“天道”。

    这是何等美丽的画面啊。聂昭想。

    只要能看见这一幕,旅途中所有的磨难与辛苦,都可以改写为骄傲和幸福。

    这是她无悔的道心,正如阮轻罗所言,将永远照耀着天下不肯低头的人。

    永志不改,至死不渝。

    祝天有繁星灿烂,地有花开满山。

    祝天下人常有登天道,天上人无愧天下人。

    各位。修行路远,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