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伊莲娜旋即扯出一抹微笑,指尖轻轻抚了抚柔软的花瓣,便收回手,“花很美,可惜我的房间里已经装饰过了,您带回去吧。希望它能给您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雷蒙德侯爵有些遗憾,但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心里准备,于是风度翩翩一笑,“有了您的祝福,一定会的。”
伊莲娜勉强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远远望见阿莉安娜在院子里指挥仆人们,不由就望着她出起了神。
她平常应付追求者们就不算用心,但怎么也过得去,可此刻的心不在焉,却是明显得对面的人都看出来了。
阿莉安娜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像是一株忧郁的水仙花,即便只是孤芳自赏,也足够动人。此刻,雷蒙德侯爵的感受大越也一样,他看着不自觉面露愁容的人,轻声问道,“伊莲娜小姐,您有心事吗?”
伊莲娜被他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嗯?”
“如果您需要的话,或许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雷蒙德侯爵说。
伊莲娜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多谢您的关怀,我没事。”
雷蒙德侯爵还想说点什么,但另一边,阿莉安娜已经指挥着人将东西搬进了大厅。他的注意力也就因此被转移,转过头去问,“阿莉安娜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我订了一台钢琴。”阿莉安娜闻言,走过来答道,“伊莲娜小姐需要多学一些东西。”
伊莲娜听到这句话,几乎绷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她抿紧唇,盯着阿莉安娜,很想开口问问,这是不是又是阿莉安娜“追求”自己的手段之一?
可是,她没有任何立场来问这个问题。
阿莉安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而且效果也确实十分显著,伊莲娜苦笑着想,以后,无论任何追求者使出任何手段,她都不会因此而动容的。
因为她的心已经因为一个不应该的人而乱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些曾经令她觉得甜蜜的、可爱的、情不自禁微笑的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
可是这个人如此坦荡,她又怎么能责怪对方做得太好,让自己沦陷呢?
这让伊莲娜心底的苦意无限蔓延。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不能、也不敢在阿莉安娜面前露出任何端倪。于是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很惊奇地发现,她终于成功地撑起了一位贵族淑女在应酬场合应有的礼仪——
那就是无论心里藏着什么样的事,对眼前的人有多少复杂的情绪,都不会让它们泄露一丝一毫,从头到尾都无可挑剔。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尊水晶的雕像,伫立在一旁,听着阿莉安娜和雷蒙德侯爵兴之所至,从钢琴的音色谈到产地,再谈到最近出现的一些音乐作品,话题之广,让伊莲娜不由自惭形秽。
这种感觉比平时更深。
除了出身之外,阿莉安娜没有任何缺点,如果有需要,她可以应付好每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人不喜欢她。
伊莲娜曾经问过阿莉安娜,要怎样才能将她留下来,让她觉得自己是自己的家,是她可以放松的地方。
当时阿莉安娜说,她其实本来已经计划要走了,是为了伊莲娜才留下来的。
在那一刻,伊莲娜只顾着高兴、欢喜,所以没有意识到,阿莉安娜其实避开了她的那个问题。她其实有很多选择,以她的本事,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都只会是旁人仰仗她,要如何才能让艾顿庄园成为那个唯一呢?
伊莲娜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到雷蒙德侯爵一句话惊醒了她。
“鄙人不才,也学过几年钢琴。如果伊莲娜小姐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或许我也可以代劳。”他说。
伊莲娜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阿莉安娜。
她认为阿莉安娜是不会答应的。因为这是她“追求”伊莲娜的方式,怎么能让其他的追求者横插进来呢?
然而,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阿莉安娜态度从容地点头,笑着应道,“如果雷蒙德侯爵肯屈尊教导小姐,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您的水平,我早就已经有所耳闻。”
她说着,甚至转过头来,看向伊莲娜,询问道,“钢琴很快就能安装好,不如请雷蒙德侯爵现场演奏一曲。您觉得怎么样,伊莲娜小姐?”
晨光中,伊莲娜面色苍白,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她轻声说,“……我很期待。”
雷蒙德侯爵对于在伊莲娜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华这件事,显然是很重视的,拿出了十二分的水平。
偏偏他选的还是一首描述恋情的曲子,这是一段失败的恋情,主人公们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交集,听得伊莲娜心头酸涩不已。
于是等一曲结束时,雷蒙德侯爵回过头,看到的就是伊莲娜双目含泪,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幕。
对于这位小姐,雷蒙德侯爵的怜惜是真心的。但要说爱慕,其实并没有太多。更吸引他的,实际上是伊莲娜刚刚继承的那一大笔遗产,尤其是其中的几份产业,若是能吃下来,必然能让雷蒙德侯爵的生意更上一个台阶。
但今天,雷蒙德侯爵却忽然从她身上看到了很多可爱的、独属于女性的独特魅力。
她的忧郁、娇弱,以及此刻动人的表情,都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呵护欲与征服欲,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个抚慰她所有忧伤的人。
他从琴凳上站起身,掏出手帕递到伊莲娜面前,“小姐,愿您永远沉浸在爱的甜蜜之中,不必悲伤。”
伊莲娜本来是要拒绝这张手帕的,闻言微微一呆,竟忘了拒绝。
于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握着那张手帕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阿莉安娜一眼,谁知阿莉安娜竟然也在看她,对上视线的瞬间,伊莲娜感受到了一种浑身过电一般的战栗,也许是出于一个女人的直觉,她下意识地掩去了一切杂乱的思绪,微笑着开口,“雷蒙德侯爵来做的我钢琴老师,实在是屈才了。”
“哈哈!”雷蒙德侯爵笑了起来,“能够教导伊莲娜小姐,是我的荣幸才对。”
原本说的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就由雷蒙德侯爵来教伊莲娜”,但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件事似乎已经定下来了。
伊莲娜咬了咬唇,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冲动,又忍不住生出一种赌气一般的想法:既然阿莉安娜不在意,她又为什么要表现得很在意?
然而与此同时,她又不由得有些恼恨雷蒙德侯爵的多事。
不管是真的还是演出来的,如果阿莉安娜要用教她弹琴的方式来“追求”她,应该就会像教她画画的时候那样,有许多可以亲近的机会。
虽然是饮鸩止渴,但那也是她唯一能够正大光明地亲近阿莉安娜而不被察觉的时候。
可是雷蒙德侯爵一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定下来的事,自然也没有翻悔的机会。从第二天开始,每天下午的时间,伊莲娜就要跟着雷蒙德侯爵学习钢琴了。
也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保罗少爷得知这件事之后,立刻就咋呼起来,也想教伊莲娜一些什么。可惜他自己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吃喝玩乐最擅长,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能——或者说,他会的那些,都是不适合教给伊莲娜的。
所以这位少爷就想出了一个天才的主意,每次雷蒙德侯爵上课的时候,他也坐在一边旁听,声称自己也不会弹钢琴,很想学习这项技能。
看得出来雷蒙德侯爵已经想打人了,可惜,贵族的绅士风度,不仅仅是对女士,对于与自己相同身份的其他贵族,也是要保持的。
所以雷蒙德侯爵只能忍痛接纳了这个学生。
每当看到他们两人坐在琴凳上教学,而雷蒙德侯爵被保罗少爷气得暴跳如雷又必须要强自按捺的时候,即使是忧愁的伊莲娜,也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至于阿莉安娜,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白天依旧忙着工作上的事,晚上教伊莲娜绘画。
然而随着伊莲娜的技术进步,那种阿莉安娜站在她背后,握着她的手一点点纠正她的线条的事,是再也没有了的。大多数时候,她们各自占据书房的一角低头忙碌,只有偶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能抬头看一眼对面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每天早上,伊莲娜还是能够在枕边看到阿莉安娜写的信。
而每一封信上,也必然会贴上一支蔷薇花。
伊莲娜每次将这支蔷薇佩戴在胸前做装饰时,都会忍不住生出一点惆怅。蔷薇的花期并不长,只是因为庄园里种植得足够多,所以一直开到现在。
等到花期过去,她和阿莉安娜的关系,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
当伊莲娜已经能够较为熟练地弹奏完一整支曲子,画出来的画里也开始加入自己的想法时,阿莉安娜答应要送给她的那幅画,终于画完了。
出于保留惊喜的想法,伊莲娜没有看过这幅画。只是每天晚上,她在书房里绘画的时候,阿莉安娜似乎都在忙碌,很少有提笔作画的意思,让伊莲娜一度担忧这份礼物会变得遥遥无期。
所以这天晚上,当阿莉安娜告诉她,已经画完了的时候,伊莲娜是很吃惊的。
“想看看吗?”阿莉安娜问她。
伊莲娜下意识地想点头,但旋即又反应过来,微微摇头,“想看,但不是现在。”
“嗯?”
“我想想……”伊莲娜微微偏了偏头,有些期待地说,“在我明天早上起床之前,你把它放在我的床头,和你写的诗一起,好吗?”
这是伊莲娜第一次当着阿莉安娜的面提起她写的那些诗。
在今天之前,她们都默契地对此保持了沉默,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些信件好端端地被锁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隔段时间就被拿出来回味一下,有时候伊莲娜也会觉得,那更像是自己的错觉。
她甚至刻意阿莉安娜不在家的时候,去书房里翻看过那两本诗集,确定阿莉安娜的诗并不是从上面摘抄的。
它像一个过分甜美的秘密,被伊莲娜自欺欺人地保护着。
所以此刻,伊莲娜有些紧张地看着阿莉安娜,生怕她口中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打破自己美妙的幻想。
好在阿莉安娜什么都没说,只是道,“明早您会看到它的。”
这一句话,让伊莲娜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只能躺着,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
其实在之前,伊莲娜也曾想过,要一夜不睡,等着看阿莉安娜是什么时候来给自己送信的。但在今天之前,她一次都没有坚持下来,总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但这一夜,不需要坚持,她的神经始终兴奋而清醒,没有半点想睡的感觉。
大概是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了。
虽然外面是一片黑暗,虽然床被帐幔遮了起来,阿莉安娜什么都不会看到,但伊莲娜还是下意识地闭紧眼睛,放缓呼吸,生怕被对方察觉。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床帐被人掀起,一股凉意被带了进来,扑在了伊莲娜的脸上。
她拼命按捺住了睁眼的冲动,感觉对方在枕边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帐幔重新垂下,伊莲娜又被温暖笼罩了。
她躺在床上,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了,才小心地抬起手,在枕畔摸索了一下。
只摸到了一封信。
怕不小心揉损了信封上贴着的花,她没敢乱动,缩回手,开始思索那幅画会被放在哪里——事实上,在伸出手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发傻了,那么大的一幅画,也不可能直接放在枕头边。
阿莉安娜送给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画呢?静夜之中,伊莲娜忍不住幻想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很少让自己去想这些都只是“追求”的一部分了。身处其中,只要她觉得它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何况即便是假的,能够打动她,她也只能对阿莉安娜心服口服。
伊莲娜有些犹豫要不要爬起来点灯——她是很想这样做的,但会不会太明显了?她有点担心阿莉安娜还没睡,会在庄园的某个地方看到自己点的灯。既然刚才没有睁开眼睛,让她知道自己还没睡,此刻再暴露,似乎是不恰当的。
犹豫着,纠结着,屋内的光线开始从一片深沉凝滞的黑暗,变成微微发白。眼前的一切都有了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后越来越清晰。
当光线明亮到已经足够看清枕边那只信封上贴着的蔷薇花时,伊莲娜终于下定决心,坐了起来。
现在已经不需要点灯,阿莉安娜不会知道我起来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伸手掀开了厚厚的帐子。
然后手一抖,松开帐子,整个人向后一倒,砸进了柔软舒适的被子里。
伊莲娜一手按着胸,惊魂甫定地大口喘了一下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挑开帐子——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从那里往外看。
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她没有再被吓到,终于看清了,原来是一幅画被放在房屋中间,正对着床铺,一掀开帐子就能看到。
而她第一次之所以被吓了这么一大跳,是因为——
那幅画上画的就是阿莉安娜本人。
画面里的她穿着女管家的职业套装,端庄地站在那里,面色看起来有些严肃,静静地注视着画外的人。
说实话,哪怕是已经知道这是一幅画,骤然和画里的人对上视线的时候,伊莲娜还是会有些心惊肉跳。
事实上,在现实之中相处的时候,她也很少会跟阿莉安娜对视,甚至有时候会故意避开对方的视线,生怕阿莉安娜会因此而窥破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
但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真人,而是一幅画。
所以伊莲娜的胆量也比平常更大了一些。她将帐幔挂在了两旁的钩子上,好方便自己能够毫无遗漏地欣赏这幅画。
仿佛在欣赏阿莉安娜本人。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一开始伊莲娜还小心翼翼,到后来,视线就逐渐变得直白而大胆,将那些平时不敢多看的地方都细细打量了个遍。
她板正的仪态,她相对一般女性更加高挑的身材,她修长漂亮的指节,乃至她左耳下方那个可爱圆润、让她的气质不那么咄咄逼人的副耳——
伊莲娜情不自禁地下了床,光脚踩着地毯,走到这幅画面前。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画中的阿莉安娜的面孔。
心跳如鼓。
再没有哪一刻,伊莲娜如此清晰而坦然地意识到,这是她深深爱着的人。
……
阿莉安娜走进伊莲娜的房间,脚步便微微一顿。
伊莲娜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无话可说。”阿莉安娜道。
伊莲娜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视线同样落在那让阿莉安娜惊讶的场景之上——那幅画,被她摆在了靠窗的位置,没有挂起来,而是直接摆在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就像是阿莉安娜真的站在窗边,正在看着她。
伊莲娜看看那幅画,再看看站在门口的人,被两个阿莉安娜同时注视着,是一种如此奇妙的感受。
“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很准确。”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
只看画的时候,她觉得那幅画完全还原了阿莉安娜本人的气质和神-韵,现在本人站在另一边,对比着看,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就连表情上的细节都一模一样。
尽管阿莉安娜对她已经称得上细心体贴,但有时候,伊莲娜看着她的表情,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她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
这个人,好像从里到外都是冷而硬的。
伊莲娜幸运地得到了她微微泄露出的那一丝柔软,却贪心地想要更多。
阿莉安娜没有回应她的这个说法,直接提起了自己的来意,“这里有一份给您的请柬,刚刚收到的。我恐怕,您必须要做好进入社交圈的准备了。”
她说着,大步走过来,将手里的帖子递给了伊莲娜。
伊莲娜闻言,立刻紧张起来,一时也没有了跟阿莉安娜打机锋的心情,接过帖子翻看。
阿莉安娜见状,又安慰她,“请放心,您就是附近这一代身份最高的人。就算参加宴会,也是别人来讨好你,没有需要特别留意的人,都很好应付的。您已经背完了他们的家族谱系,不是吗?”
“是的。”伊莲娜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其实,在老公爵的葬礼上,这些人也都出席了,并且跟她打过招呼。
虽然那并不是一个适合交谈的场合,但伊莲娜对他们至少是有印象的,并不是两眼一抹黑。
阿莉安娜已经替她将笔和空白的帖子取来了,伊莲娜提起笔,用最近刚刚练出来的、漂亮的花体字写了回帖,先感谢主人的邀请,然后再表明自己一定会出席宴会,落笔时,她还忍不住说,“要是在以前就好了。”
以前贵族们的规矩还很多,其中就有一条是,如果家中有了葬礼,在一段时期内,这一家人就不会出现在社交圈内,所有的宴请也都会刻意避开他们。不过后来,遵守这种规矩的人慢慢少了。虽然人们还是很少会邀请丧期之内的人跳舞,但出席宴会是没关系的。
“早晚都会来的。”阿莉安娜收起她写好的帖子,一边说,“现在的问题是,您需要一件能出席宴会的礼服。”
阿莉安娜替伊莲娜准备了许多衣服,但是那些都是日常的着装。宴会的礼服,是一定要量体裁衣的,而且也会比普通的裙子更加繁复华丽。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艾顿庄园就有裁缝,只是需要量一下伊莲娜的尺寸。
“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让裁缝过来。”阿莉安娜说着,微微顿了一下,继续道,“或者——您希望我来为您服务?”
伊莲娜本来没想到还能这样,阿莉安娜一提,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毫不犹豫地道,“你来吧。”
“好的。”阿莉安娜朝她微微躬身,去衣帽间取来了软尺。
直到站起身,面对双手握着皮尺的阿莉安娜时,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一切,伊莲娜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唔……”她视线乱飘,不敢看对面的人,小声问,“要……脱衣服吗?”
“……是的。”
阿莉安娜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但此刻的伊莲娜当然是注意不到的,她浑身上下的神经都因为这两个字而紧绷起来,下意识地想逃走,但不知为何脚步又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阿莉安娜一步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贵族的常服也是很复杂的,身上这条裙子,伊莲娜穿上的时候是靠女仆的帮助,现在要脱下来也一样。
当阿莉安娜的手指落在她的衣服上,碰到第一颗纽扣时,伊莲娜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伊莲娜?”阿莉安娜的动作一顿,询问地看向她。
“没事,你来吧。”伊莲娜闭了一下眼睛,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说。
她不知道,站在她背后的阿莉安娜原本也很紧张,听到她这样说,无奈地笑了一下,倒是不再绷得那么紧了。
而伊莲娜也在对方解扣子的过程中,逐渐记起来,自己其实是穿了衬衣的。
那似乎就没有那么局促了……才怪。
也许这一步是这样,但接下来,阿莉安娜会用皮尺测量她的身体数据:肩宽,胸围,腰围,臀围,臂长和腿长——
短短几分钟,伊莲娜却像是承受了一场巨大的折磨。等阿莉安娜完成之后,她甚至不敢再让对方帮她穿好裙子,而是匆忙地走到一边,说道,“你先把测量好的数据拿去给裁缝吧,得抓紧时间了。”
时间其实没有这样紧,但阿莉安娜很听话地走了。
伊莲娜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后退几步,在床上坐了下来。
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窗边的那幅画,画中之人依旧在静静地凝视她。
伊莲娜的脸颊顿时火烧火燎了起来,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她仓皇地转开头,不敢多看。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慢慢地将头转了回来。
闭上眼睛,好像阿莉安娜真的没有走,仍然在窗前注视着自己。
伊莲娜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还是坚决地抬起了它,轻轻覆在了自己被薄薄衣料覆盖的躯体上。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焰在她的身体里燃烧。
羞耻和愉悦同时掌控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坠入了一片迷蒙之中。幻想之中,站在窗前的人走了过来,渐渐靠近她。
……
其实按理来说,应该是阿莉安娜在继承了艾顿庄园之后,首先举办宴会,邀请邻居们参加,也是向他们展示自己。之后,邻居们分别回请一次,她就算是正式加入了社交圈子,也可以结交与自己身份相等、兴趣相投的朋友。
但很显然,伊莲娜是没有这种意识的。阿莉安娜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也暂时不希望她接触外界太多。
然而有人给她发了请柬,也不能拒绝。
让裁缝做新衣服只是准备工作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伊莲娜还要考虑送给主人家的礼物,当天交流的话题,以及到时候会带过去的仆人。
伊莲娜至今没有贴身女仆,因为她并不习惯在一些私密的事情上让仆人来帮忙,但是要出门,就必须要考虑这个问题了。
贵族们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贴身女仆当然也一样,除此之外还有车夫。
阿莉安娜当然是要跟着伊莲娜一起去的,但她并不能取代贴身女仆,至少她不可能跟贴身女仆坐在一起,谈论主人家的八卦。
“这段时间,您有觉得哪一位女仆用起来比较顺手吗?”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阿莉安娜这样问她。
伊莲娜摇头。她的心思都在新学习的东西上,后来意识到自己对阿莉安娜的感情,所剩不多的精力都交给了她,哪还有心思去留意身边的仆人?对她们的印象,仅限于“话不多”“做事很利落”等等。
——仆人们有阿莉安娜约束,在摸清女主人的脾气之前,自然都是很谨慎的。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请交给我吧。”阿莉安娜说。
伊莲娜点头,半点不觉得被阿莉安娜掌控自己身边的一切,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她真有什么值得阿莉安娜图谋,那倒好了。
选拔贴身女仆的消息一公布,女仆们瞬间就兴奋起来了,一个个表现得比平时更端庄沉稳,生怕哪里出现了失误,会失去参与选拔的资格。至于负责选拔的人是阿莉安娜,并不是公爵大人,也没人觉得奇怪。
阿莉安娜本来就是女管家,庄园里的女仆都归她管。只不过她这个女管家,同时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反而使得这份本职工作有些被忽略。
但女仆们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阿莉安娜的职权越重,她们在她面前就越老实。
一时间,整个庄园的气氛都变得肃穆了几分。
就在这时,雷蒙德侯爵和保罗少爷找到伊莲娜,向她辞行。
伊莲娜以为他们是打算放弃了,差点喜极而泣,但很快就发现,他们只不过是要回家去,为即将到来的宴会做一些准备。
——那场宴会,伊莲娜收到了邀请,他们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有些失望,但能少应付他们一天也是好的。尤其是在伊莲娜心有所爱的情况下,越来越难以忍受跟他们虚与委蛇了——她有时觉得这是一种对阿莉安娜的背叛,尽管这一切都是在阿莉安娜的注视之下,甚至是她一手推动的。
伊莲娜“遗憾”地送走两人,再回到庄园里,感觉连空气似乎都更加清新了几分。
好心情让她难得产生了想要表达的冲动。
于是她走到客厅的钢琴前坐下,随手弹了一支旋律十分欢快的曲子。
阿莉安娜走在她身后,见状无奈地说道,“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伊莲娜。”
“没关系,反正不会有人听见。”伊莲娜回过头,朝她一笑,然后看着阿莉安娜不动了。
“怎么了?”阿莉安娜问。
伊莲娜的表情重新兴奋起来,“只是突然想到,我似乎还没有听过阿莉安娜演奏的曲子——所以,你想现在试试吗?”
她看着阿莉安娜,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这个表情让阿莉安娜的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
“非常抱歉。”她很冷静地说,“但是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并不会弹琴。”
“不会吗?”这个答案显然很出乎意料,伊莲娜惊讶得正源了眼睛,看来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可能,“我还以为,世上没有阿莉安娜不会的事。”
“您把我想得太厉害了。”阿莉安娜走到她身边,一手搭在钢琴上,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语气说,“别说学弹,我小时候连见都没见过钢琴,只是知道有这种乐器存在而已。”
“啊……”伊莲娜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歉疚,“对不起。”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而且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很久,您不用一副说错话害怕我生气的样子。我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可怕。”阿莉安娜说,“我会的东西,除了识字之外,大部分都是来到庄园之后才学会的。但老公爵阁下对音乐仅限于欣赏,并不热衷,庄园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乐器。”
为了证明阿莉安娜确实不可怕,伊莲娜只好收起了愧疚的表情。
“那……”她看着阿莉安娜,原本想说别的,但突然间,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的心底浮现,伊莲娜强自按捺着自己,尽量用冷静的语气问,“你想学吗?我是说,弹琴。”
阿莉安娜很意外,“你教我?”
伊莲娜被她看着,不由得有些为自己的大言不惭而脸红,她低下头去,但还是坚持说道,“我的技艺确实非常一般,不过至少可以教你入门……”
机会难得,她并不想放弃。只是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几近于气声了。
然而,身边的光线忽然被阴影遮住,伊莲娜转头一看,就见阿莉安娜已经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见她傻乎乎地看过去,还很正经地说,“那之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
光彩重新回到了伊莲娜的眼睛里,她笑着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
幸好她自己也才刚刚学弹钢琴不久,虽然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但是按照雷蒙德侯爵教自己的方法依葫芦画瓢总是会的。
伊莲娜站起身,将琴凳让给了阿莉安娜,先为她讲解了琴身的结构,认识琴键以及简单的弹奏手法,然后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捧出一份旋律简单的曲谱,带着她弹奏。
老实说,当阿莉安娜的老师这件事,还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成就感。
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让伊莲娜简直兴奋得有些过度了。
一直以来,阿莉安娜对她来说,是老师,是前辈,是引导者,同时也是一位隐性的管理者,不管哪一种,都是处在更高一些的位置,需要伊莲娜仰望和学习的。
终于也有一件她会而阿莉安娜不会的事了。
怀着这种过瘾的心情,伊莲娜迫不及待地教了好几支曲子,到兴头上的时候,索性坐下来,跟阿莉安娜一起弹。
当一支曲子完成,哪怕其中还有无数的缺点和瑕疵,让专业的人来听恐怕会认为难以入耳,但伊莲娜抬起头,与阿莉安娜对视一笑的刹那,却由衷地体会到了一种从心底里浮上来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能浮到天上去。
……
直到回到卧室,伊莲娜才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在房间里踱着步,时不时地与窗边的阿莉安娜对视,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在与一幅画对视的时候感到心虚了。
伊莲娜甚至故意踩着舞步的节奏,走到这幅画面前,躬身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朝画中的人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对方共舞的姿势。然后就仿佛手中真的牵着一个虚幻的人,在屋里翩翩起舞。
一曲终了,她把“人”送回画里,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对着画傻笑。
这一天的体验都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也让伊莲娜生出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很想尽快结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然后,没有任何人打扰,只有她和安莉安娜,关起门来过日子。
到那一天……
伊莲娜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想,到了那一天,阿莉安娜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有她,她也只有她,这就够了。
想着想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连忙睁开眼睛,拖着椅子凑近了一些,看着画中的人,认真地问,“所以,你让雷蒙德侯爵教我弹琴,只是因为你不会,对不对?”
说完,伊莲娜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阿莉安娜”左耳下的圆圆的小肉丁,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