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医生说黄小兰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大队长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黄桥竟然会跟黄小兰动手——他怎么敢?
在大队长的想法里,黄桥现在的一切都捏在他手里,黄桥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即使心里再怎么不满意,应该也会为了前程委曲求全。只是领个结婚证,只要稍加施压,他就不得不答应。
有了证,黄小兰才算是真正有了保障。
因为一旦黄桥考上大学,毕业后不管去做什么,单位的风评都是很重要的。但凡他敢做对不起黄小兰的事,那自己就敢带人去工作单位闹,黄桥绝对无法承受那样的后果。
如此,大队长才能放心地栽培他,而不担心养出一条蛇,将来反噬自家。
可他没想到,还没等飞黄腾达,黄桥竟然就敢对黄小兰动手。而且还是在他的家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大队长气咻咻地进了病房,去跟黄小兰了解具体的情况。
只是这一听,他也不由哑然。
因为领证的事情说不拢,两人的情绪都有些激动,气头上口不择言,黄小兰就说了一句“你要是不答应,我爸肯定不让你去参加高考,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小塘村,别想撇开我”。
这句话恰好戳中了黄桥心底深藏的恐惧。
黄小兰是气话,他却当真了,并且也知道黄家人确实说得出来做得到。
气怒之下,他伸手推了黄小兰一把。
大约他并不是有意,但是黄小兰毫无防备,撞倒了旁边的柜子,就出了事。
此刻,听说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没了,黄小兰更是眼泪涟涟,一边哭一边骂黄桥没良心,自己对他那么好,竟然狼心狗肺云云。
“行了。”大队长叹了一口气,“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黄小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泪痕,满是恨意地说,“爷爷,你一定不能让他去参加高考,我要他一辈子都离不开小塘村!”
“糊涂!”大队长戳了一下黄小兰的额头,“你们夫妻已经快成仇人了,你把他留在小塘村,那就是留了个炸-弹!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炸,又会牵连多少人。但是最简单的,如果他去知青办,去县里闹,把事情闹大,让人知道我这个大队长因公徇私,拦着不让知青参加高考,妨碍政策执行,会是什么结果?”
黄小兰听到前面,还有些不以为然,直到最后一句,才面色微变。
她比谁都清楚,家里这么多年的风光,都是因为爷爷当了大队长。不管是什么事,都绝对不能影响这一点。
想明白这一点,黄小兰反而一下子冷静了。她抬手擦干眼泪,问道,“难道就这样放他走?我不甘心!这几年我对他有多好,小塘村的人都能看得见,我以为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捂化了——我不甘心!”
大队长不由叹了一口气。
黄小兰心底何尝不知道,黄桥可能并不喜欢她?可是那时,她乐在其中,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总有把人的心焐热的那一天。
谁知道……
这一出事,撕开了她维系几年的虚假和平,也打破了黄小兰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
“这事我会想办法。”大队长沉声说,“你就暂时别想这些了,在医院里住两天,把身体养好。”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大概身为爷爷跟孙女说这种话很不自在,但是不说又怕黄小兰钻了牛角尖,便还是硬着头皮道,“你还年轻——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不要灰心。我回去就让你妈过来照顾你。”
“我不用住院。”黄小兰只是在黄桥的事情上拎不清——现在眼看也要清醒了,别的事情上是很精明能干的,闻言连忙挣扎着要坐起来,“不费这个钱,身体回家也能养。那点钱买点肉蛋补一补,不比在医院躺着强?”
大队长竟被她说服了。
回去的路是有些颠簸,不过程怀燕牵了马,来的时候,就是让黄小兰蹲在一边的箩筐里,另一边放上差不多的重物。箩筐里还垫了一床自家的厚被子,颠簸对她的影响也不大,顶多是有点摇晃。
问过医生可以出院,大队长就又去办了手续,带着人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箩筐里的黄小兰精力不足,很快就在摇晃之中睡了过去。而程怀燕和大队长都是心事重重,都没有心思说话,只埋头赶路。
天已经蒙蒙亮了,凛冽的过山风扑到他们的身上,冻得人浑身麻木。
快出城时,程怀燕突然停了下来。
“大队长,我这两天也打听了一下,高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程怀燕突然开口说,“这么多年,下放的知青那么多,都等着这个机会回城呢,全国有多少知青,一个学校才能招几个人?就是县城高中正在读高三的学生,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考上吧?”
大队长听她这没头没尾的一段话,开始还有些不解,听到后面才反应过来。
是啊,他光是想着黄桥考走了之后要怎么办,可前提是黄桥他要能考得上!
大队长不知道黄桥原本的成绩如何,只是本能地觉得上海来的知青,那肯定比别人强多了,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然而现在细细一想,黄桥这几年虽然都在看书,可看的都是那些故事书。而高考语文只是其中一科,还有别的科目呢。再说,大队长再不懂,也知道高考的内容,跟故事书的内容肯定关系不大。
何况黄桥来小塘村也快四年了,四年没碰课本,几年前学的知识他还记得多少?
他不仅要跟全国的知青竞争,还要跟今年正在上高三的学生们竞争。
考上的几率有多大?
“你说得对。”大队长深吸了一口气,赞许地看向程怀燕,“燕子,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之所以在出事之后,没有去找自己的侄子黄家学,而是直接来找程怀燕,一是因为她是个女的,比较方便,二也是觉得程怀燕是年青一代之中最靠谱的。
但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靠谱!
这番话一说,大队长茅塞顿开。
高考又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考的,这两个月也得想办法搜罗一些课本回来,复习、做题,甚至去找老师请教,争取多学一点。
他为什么要拦着黄桥参加高考,给人留下把柄?要做手脚,也应该是在这些事情上做。
不不,甚至不用做什么手脚。黄桥来到小塘村四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全靠黄小兰养家。他既没有结识什么人脉,手里也不可能有钱,这样的他,要去哪里找教材,又能去找谁请教?
“咱们去看看城里的书店和垃圾回收站。”这时,程怀燕又说。
大队长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想法,于是点头道,“对对,去看看。”
于是两人又转了道,去了书店。结果还没走到书店门口,远远地就看到许多年轻人都在这里排队,还有书店的工作人员出来,拿着喇叭大声喊,“高考教材已经卖完了,别排了!”
程怀燕和大队长对视一眼,大队长舒心地笑了起来。
又去了垃圾回收站,这里的情况也差不多。
他们能想到的,那些做梦都想回城的知青、那些想让家里的孩子去参加高考的家长,会想不到?
高考的消息已经出来几天了,这教材本来就抢手,又有那么多人想要,外面恐怕已经买不到了,只有找关系去借、去抄,才有一点希望。
别人不好说,黄桥是肯定没戏了。
要是就算这样,他也能凭借自己几年前的老底子考上,那大队长也服气了。那样的人,即便他拦着,以后也会出头的。
然而黄桥是那样的人吗?大队长想起黄桥这几年在村里的表现,不由暗暗摇头。
放下心来,他也就终于注意到了之前忽略的事。
说程怀燕提起高考的难度,或许是为了宽慰他,但实在没必要特地陪他走那么一趟。大队长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差点忘记了,住在你家的巫知青,她应该也是要参加高考的吧?”
“应该是吧。”程怀燕勉强笑了一下。
大队长不知内情,当然觉得程怀燕不会拦着巫洛阳高考,还以为程怀燕之所以要去买书,就是为了巫洛阳。
同是知青,巫洛阳和黄桥一比,就出色太多了,村里也没道理拦着她。
他甚至还有些遗憾,要是巫洛阳考上了而黄桥没考上,那场面想必会更好看。不用别人说,黄桥也该知道自己是废物了。
“可惜现在这样,教材恐怕不好找。回头我也替你问问,要是有人又,就去抄一本。”
“谢谢大队长。”程怀燕情绪不高。
她确实是想去看看,如果有课本就弄一套。但程怀燕其实还没想好,到手之后要不要交给巫洛阳。
她心里的想法很矛盾,一边觉得就算巫洛阳要离开小塘村,她也绝对不应该给半点助力,一边又觉得像巫洛阳那样的人,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委屈了。
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她不由得回想起了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巫洛阳的那一天,也想起了自己对巫洛阳的第一印象。
她像是一只被风雨摧折的幼鸟,那么柔弱,根本不可能独自在外界生活,只能依靠她。
可是,幼鸟终有一天是会长大的。
程怀燕也曾经亲自放飞了那几只养了一个月的鸟,看着它们重回蓝天的怀抱。
可是现在,甚至都不需要行动,只要稍微想一想这个念头,她就心痛得几乎要窒息。
原来不是巫洛阳离不开她,从来不是。
……
“你怎么了?”巫洛阳摸着程怀燕的脸颊问。
“没事。”程怀燕摇头否认,又低下头来吻她。这个吻很深,让巫洛阳有种自己胸腔中的氧气全都被对方掠夺走,即将窒息而死的错觉。
她双手攀着程怀燕的肩,再度确认对方一定有心事。
程怀燕会有心事,这本来就已经是个很令人吃惊的事了。她性格大方,很多事都不放在心里,与村民组员的相处更是十分融洽,很少会有心事重重的模样。
而这心事,竟然还不愿意对她讲,就更是前所未有的事了。
巫洛阳还以为,程怀燕在她面前不会有任何秘密的。有些是她看出来的,有些是程怀燕主动揭破——或者说从未想过隐瞒。
这一次的事,就是那么奇怪。
程怀燕不肯说,而巫洛阳观察了几天,见她仍旧一切如常,完全看不出哪里有异样。
只有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深沉的,像是月夜下的湖泊,幽深莫测,乍一看似乎藏着许多的危险,细细探究,才会发现那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又过了几天,程怀燕忽然出了一次门,回来之后,就变得更加神秘了。
就连小喜鹊也变得跟她一样。
到这一步,巫洛阳反而不是很担忧了。她猜测两人应该是背着她在准备什么礼物或者惊喜。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竟然会让程怀燕流露出那样的情绪。但既然是礼物和惊喜,就有送出的一天,她只要等着,就能知道了。提前探究明白,反而会让这件事失去美感。
这样想着,巫洛阳就按捺住自己,又等了几天。
终于,这一天晚上,程怀燕准备了一桌颇为丰盛的饭菜,还打了一点酒。
巫洛阳意识到,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时刻了。
所以她很配合,程怀燕让她吃菜就吃菜,让她喝酒就喝酒,倒要看看对方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一顿饭才吃了一半,程怀燕就醉了。她喝醉了,倒也不干别的,就是直接把巫洛阳拽进怀里,紧紧抱着,稍微动一下,就会迎来更加用力的桎梏,仿佛怕她跑了一样。
偏偏又不说话,只用一种湿漉漉的,仿佛随时能哭出来的眼神看着她。
巫洛阳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看向脸上表情有些古怪的小喜鹊,“你姐姐喝醉了,我先送她去睡觉。”
“哦,好。”因为这几年两人瞒得好,从来没见过程怀燕这一面的小喜鹊愣愣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洛阳姐姐你放心,饭桌我会收拾的。”
“辛苦了。”巫洛阳又说了一句,才回头捏了捏程怀燕的手,“我们先回房间去。”
这句程怀燕听懂了,她豁然起身,根本没给巫洛阳任何挣扎的机会,直接把人扛起来,走了。
留在原地的小喜鹊看得目瞪口呆。
她姐喝醉了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明天酒醒之后一定会被洛阳姐姐打死的吧?
洛阳姐姐虽然猝不及防,但心情其实没那么糟糕。被瞒了很久的事,谜底终于要揭晓了,她的心情当然是很好的。
最好,那是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程怀燕把人扛进房间里,直接放在床上。
巫洛阳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程怀燕已经展开一旁的被子,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巫洛阳叹了一口气,只能老实躺好,“说吧,有什么事?”
程怀燕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自己的计划,连忙站起来。起得有些急,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稳住。但她没有顾着自己,而是着急地转头看过来,似乎生怕巫洛阳抓住这个空隙逃走。
巫洛阳被她看得心软,放低了声音说,“我在这里呢。”
程怀燕又盯着她确认似的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拿东西,中途一步一回头,很不放心地看了她好几眼,看得巫洛阳好气又好笑。
她已经感受到了程怀燕那种无法掩饰的不安。
只是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毕竟这几年来,两人在一起,连口角都没有过,感情一直很亲密,无话不谈。
过了一会儿,程怀燕回来了,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巫洛阳伸手接过来,一边问。
程怀燕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巫洛阳解开上面的包袱皮,终于看清被包在里面的东西,不由微微一呆。
这是一整套高考教材。
不是印刷出来的,而是手抄本。厚厚的一大摞,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巫洛阳动手翻开,发现里面的字迹不尽相同,显然,这些书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了很多人赶工,才抄出来的。
这就是程怀燕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她准备的惊喜,也是让程怀燕的情绪变得失落低沉的罪魁祸首。
或者说,罪魁祸首不是这些书,而是她。
是她有可能通过高考这个跳板离开小塘村,离开程怀燕这个事实。
黄小兰和黄桥的闹剧,已经在小塘村传开了。人们私底下都说,早就看那黄桥不是个能过日子的,可惜黄小兰铁了心要跟着他。如今醒悟过来,也还不算晚。
是的,在从医院回到小塘村之后,大队长就对外公布了黄桥的行为,说他为了参加高考,不惜伤了黄小兰肚子里的孩子,这样的人他们黄家高攀不起,幸好没有领证,从今以后两人离婚,桥归桥路归路。
当天黄桥就从黄家搬了出来,住进了村东头的牛棚里。
那牛棚经过这几年的风雨侵蚀,比知青们刚来的时候更破旧了。但黄桥也没有办法,因为整个小塘村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他。不仅仅是因为大队长的面子,也是因为大家都看不上他。
不过很快,黄桥就调整好了心态。
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通过高考离开小塘村,自然就不在意这些村民们的态度了,只暗暗在心里记了仇,琢磨着哪天还回来。
现在他连工都不上了,整天躲在牛棚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也没人愿意理会他。
这件事,巫洛阳当然也是知道的,但她完全没想过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听过就算。
没想到程怀燕会因为高考的事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巫洛阳不由抬手捂了一下脸,片刻后才松开手,抬头看向程怀燕。
“真是个傻子……”她叹息一声,从被子里挣扎了出来,坐起身。
程怀燕有些慌张,似乎想伸手按住她而又不敢。但在她下定决心之前,巫洛阳已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怎么会想到要替我找书?”巫洛阳轻声问。
程怀燕的答案简单得让巫洛阳忍不住发笑,“你需要。”
但是笑着笑着,她的眼圈就慢慢红了。
这个傻子,明明那么不舍得她,那么不想让她走,可是仅仅因为她需要,所以还是辛辛苦苦找人抄写了这些教材,送到她面前。
巫洛阳松开手臂,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捧着程怀燕的脸,与她对视。
“其实我不需要。”她说。
程怀燕猛地瞪大了眼睛。
巫洛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不过,肯定没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要不然哪能听得懂她的话?
她已经明白程怀燕为什么一定要喝酒了。
有些事,只有意识不清的时候才能做。有些话,只有意识不清的时候才能说。
巫洛阳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柔得仿佛叹息,“你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不能问。”程怀燕说。
巫洛阳鼻尖猛地一酸。
很久以前,久到她还没有跟程怀燕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程怀燕对自己有一种难言的温柔。那时,她甚至还没有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想对巫洛阳好,并不打算从她身上图谋些什么。
即使到现在,两人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恋人,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巫洛阳提出任何要求,但她还是对巫洛阳保留了这一份毫无所求的温柔。
只是因为这是对她好的,所以就算心里再难过,也还是会为她搜集教材。
只是知道如果她要走,挽留会令她为难,所以她甚至不敢开口问一句。
眼泪不知何时淹没了巫洛阳的视线,她难以自控地从心底浮起一种巨大的委屈——这不是她的委屈,是程怀燕的委屈,因为心疼她,巫洛阳感同身受。
程怀燕却因为她的眼泪而慌张。
四年来,巫洛阳从来没有哭过,哪怕是最开始,难以适应辛苦的农活,手上被磨起了泡,身上被晒得脱皮,她都咬牙忍住了。
却在这个时候流了眼泪,让程怀燕如何不慌?
“别哭。”她笨手笨脚地给巫洛阳擦眼泪,“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在这里。”
但她不知道,她越是这样说,巫洛阳就越是替她委屈,越是哭得厉害。
程怀燕只好低头去亲吻她,用这样的方式安抚她。
然后她们稀里糊涂地做了。
应该也不算是稀里糊涂……在这样的时刻,她们心底都有太多的情绪想要发泄,而言语又太过苍白,很难将自己的心情完全描述出来,不如用这样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
程怀燕还没睁开眼睛,就先感受到了一阵陌生的头痛。
她与这疼痛对抗了一会儿,记忆才终于回笼,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她为了壮胆(?),再将教材交给巫洛阳之前,先喝了不少酒。结果巫洛阳看到书之后,就哭个不停,然后她为了安慰对方……咳。
想到这里,程怀燕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些书终究还是送出去了。
也好,留着,她心底始终有种负罪感,好像自己残忍地束缚住了巫洛阳的翅膀,不让她飞。
虽然送出去了,她心底也会存着一点侥幸:就像她跟大队长说的那样,全国那么多知青,那么多应届考生,大学才招几个人?万一没考上的话——
她愿意放巫洛阳自由飞翔,但是如果没考上,只能留在小塘村,那巫洛阳至少不会埋怨她。
现在送出去了,没有退路,就能安心等结果了。
不过等等……酒后的记忆有许多模糊和断片,程怀燕又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才终于注意到了巫洛阳那个“我不需要”。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成巫洛阳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但程怀燕直觉地认为不是。她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直到此时,才察觉到原来巫洛阳一直枕在自己胸口。
她有点怕过于激烈的心跳会将对方惊醒,却又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需要?
包括程怀燕在内的所有人,在听到高考这个消息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这些知青肯定是想回去的,根本没有考虑过别的可能——就算最后考不上,那也总要先去试试。
可是,如果巫洛阳不想回去呢?
虽然这个念头非常荒唐,但在这一瞬,程怀燕回想起巫洛阳从前的表现。
她那么聪明,那么博学,小喜鹊遇到的任何问题都难不倒她,她还经常在晚饭后,坐在院子里或者火炉边,给程怀燕和小喜鹊讲那些奇妙异常、闻所未闻的故事。
壮丽的,恢弘的,缠绵的,忧伤的。
仿佛这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可是,巫洛阳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提起过她在上海的具体生活。
好像她本就是孑然一身,没有亲朋,没有友伴,只有程怀燕。
在以前,程怀燕哪怕觉得有点怪异,也故意不去探究其中的内情。既是怕勾起巫洛阳的伤心事,也未尝不怀着一点卑劣的心思:如果巫洛阳的世界里只有她,那该多好。
可是,意识到自己卑劣的念头可能就是真相,程怀燕又开始心疼。
如果那里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存在,那么巫洛阳不想回去,也就理所当然了。
想到这里,她搂着巫洛阳的胳膊稍稍用力了一些。
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程怀燕连忙放松力道,小心地低头看去。
但巫洛阳已经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吗?”程怀燕在她皱眉的时候,伸手过去,替她挡住了有些热烈的日光,“再睡一会儿?”
“不了。”巫洛阳摇头,抓着她的手拿开,“已经醒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程怀燕。
对上她的视线,程怀燕微微一僵,下一瞬,就听巫洛阳到,“我们来谈谈。”
程怀燕莫名有些心虚气短,“谈什么?”
如果巫洛阳根本没打算走,那不跟她讨论高考的事,也就很正常了。而她自己,却根本没有想过主动开口问一句,因此产生了深深的误会,折磨了自己这么久。
巫洛阳要说的果然也是这个,“我没打算参加高考。”
“我刚刚已经想到了。”程怀燕侧过身,抱着她说,“但是,这样难得的机会,真的要放弃吗?”
“这对别人来说是机会,对我不是。”巫洛阳轻轻吸了一口气,“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吧?”
程怀燕揽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紧,“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没什么,其实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巫洛阳轻声说,“既然我们在一起,也没必要瞒着你。总要让你知道这些,以后才不会多想。”
程怀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巫洛阳这才跟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父母,是一对非常有人望的文人,在各自的领域有着十分卓越的贡献。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变故来临时,他们也首当其冲。
为了避免受辱,父母选择了自我了断,并将年幼的她远远送走,托付给了可以信任的人抚养。
幼年时的生活,很多巫洛阳都已经记不清了,倒是那时候被父亲抱着念过的诗,读过的故事,还有父母最初的言传身教,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中。
收养她的人家,自己条件也很艰苦,巫洛阳懂事,从来不争抢吃的,到长身体的时候,怎么看都单薄得令人担心。
更让人不安的是她的美貌。她像是一朵不合时宜的花,完全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却又无人能否认她的美丽。越是长大,盯着她的人就越多,有只是单纯追求的,也有想动歪心思的。
偏偏她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太高调,万一被查出来,大家一起遭殃。
最后,是巫洛阳自己主动提出可以下乡。
养父母家中本来也有指标,她愿意承担其中一个。
所以她就来了。
“我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她靠着程怀燕,轻声说,“这几年,已经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了。走的时候,我将父母留给我傍身的东西都留在了那里,算是回报他们几年的抚养。但是,我不回去,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你受苦了。”程怀燕低头亲吻她的额角,心中无限怜惜。
巫洛阳笑了起来,“我很幸运,一来就遇到了你。”
“是我很幸运。”程怀燕抱紧她。
“总之,我的情况,是不可能参加高考的。”巫洛阳说,“考上之后一定有很严格的政审。”
程怀燕心想,她心底或许也是有一点遗憾的,哪怕并不多。越是这样,她就越是不能提这个,于是故作轻松地说,“那你岂不是只能留在小塘村,跟我在一起了?”
她吻着巫洛阳的眼睛,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这么想应该很自私吧?但是,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心里真高兴。要是你走了,一定会把我的心也带走,没有了心,我要怎么活呢?”
巫洛阳依偎着她,感受着从她身上传来的热度,闭上眼睛说,“我不走,一辈子都赖着你。”
“应该是我赖着你。”
“嗯,我们互相赖着。”巫洛阳说着,已经慢慢调整好了心情,又笑着看向程怀燕,语带揶揄,“所以说,下次有什么事,直接来问我。看你,自己担心了那么长时间,不是白白吃苦吗?”
“我错了。”程怀燕老实地低下头,“以后再不这样了。”
“记住教训就好。”巫洛阳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早了,该起了。”
起床时她又看到了那一整套教材,昨晚被她好好地放在枕头边,呼吸时似乎还能闻到从中散发出来的墨香。
“怎么办?”巫洛阳伸手抚摸了一下书皮,说,“按理说,这样的东西,应该送给更有需要的人。可这是你费尽心思为我准备的礼物,我不舍得送人,只想自己留着。”
“那就留着吧。”程怀燕说,“反正小塘村没有要参加高考的人。”
巫洛阳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理直气壮地将黄桥从小塘村除籍,不由好笑,“好,留着。”
她的东西,当然不可能送给黄桥。那人脑子有问题,巫洛阳怕再跟他接触,又让他生出什么奇怪的心思来。再说,对于这个人,她也是瞧不上的,就不要浪费自己的东西了。
她将教材重新包好,锁进柜子里。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眼睛里看到的,是无比幸福的现在,和无限光明的未来。
巫洛阳没有参加高考这件事,在小塘村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因为大家早就已经认可了巫洛阳,将她看作是自己人了。
倒是黄桥,几个月后参加高考,不幸落榜,从此一蹶不振。
又过了几年,政策越来越松动,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渐吹到了这个闭塞的小山村。
小塘村终于也准备推广土地承包了!
程怀燕和巫洛阳是第一个主动报名分地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分地的时候,也重新立了户口,随着知青办的裁撤,巫洛阳的户口也被迁到了小塘村,原本是集体户口,现在分了地,自然就可以正式落户了。
而巫洛阳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跟程怀燕落在一个户口本上。
这时候的管理相对宽泛,考虑到她们这些年来都是住在一起的,大队长批准之后,新户口本很快就办下来了。
领到户口本的那天,程怀燕高兴得又喝了几杯酒。
虽然她们的关系不能宣之于众,但从今天起,她们就是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了,共同承担风雨霓虹,共同分享荣耀祸福。
……
巫洛阳脑子微微晕了一下。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晕眩,她站住脚步,在原地停顿了片刻。
一道身影越过她,走到了前面去。
就在这时,一声惊呼从头顶上传来,然后是一句撕心裂肺的喊声,“让开,快让开——”
然而这声音来得迟了一些,巫洛阳站在原地,略显呆滞地看着一只洒水壶从天而降,砸在了前面那人的头上。
她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好运地躲过了一场意外。但是……巫洛阳看着前面已经蹲到地上的人,心虚地上前问道,“喂,你怎么样?”
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避开厄运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承受了意外。
虽然未必真的跟自己有关系,但巫洛阳心理上还是难免产生几分歉意。
她从小就这样,走在路上容易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但是又每次都能巧妙地正好避开。小时候,巫洛阳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很倒霉,后来她才明白,实际上是她很幸运,每一次都能正好避开本该落到自己头上的意外。
她伸手去扶着蹲在地上的人,打算把人扶起来,“你还能动吗?这情况估计得去医院看——”
后半段话在对方抬起头之后,被巫洛阳咽了回去,她打量着这张戴着口罩也掩不住丽色的脸,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云烁?”
对面的人立刻警觉,一双眼睛防备地看向她。
巫洛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云烁似乎也终于从被洒水壶砸到的晕眩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她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下一半的口罩,朝巫洛阳微笑,“要签名和拍照吗?可以写to签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