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章的模样狼狈极了。
钗斜鬓乱,玉面泛红,眼眸沁泪。
她平日本就不爱动,这回又着急,被不足百步的路程累得气喘吁吁。
甚至在路上绊了一跤。
连身上的软缎袄裙都蒙上泥尘。
废墟之中,木块与木柱摔得七零八落。
兵卒们将梁铮所在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听见那声娇斥,外层的将士纷纷回头。
神情有些古怪。
交头接耳声嘈嘈切切。
李含章急得直跺脚“还不起开”
人群凝滞片刻,很快就层层往外剥离。
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内里的人影当即显露出来。
梁铮就躺在地上。
双眼闭合,似是晕过去了。
李含章登时慌得心如擂鼓。
梁铮这个大笨蛋
只在乎旁人,不爱惜自己。
她跑到梁铮身旁,不顾脏污,就地跪了下来。
两只小手想去推一推他的身子。
却不敢擅动,只好不知所措地僵在半空中。
一双眸成了泉眼。
水光盈泽,泪花泛滥。
“梁铮”她慌乱又哀切地唤,“你醒醒”
地上的梁铮顿时胸口一闷。
差点没按捺住跳起来把人揉进怀里的冲动。
后悔的心念首当其冲。
他真不是个东西,把李含章惹哭了。
可在悔意消散之后,莫大的狂喜取而代之。
连小手都不肯让他摸的李含章,此刻正为了他而六神无主。
这说明,她在乎他。
他在她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
虽然惹哭小孔雀很愧疚,但这感觉真的很爽。
下次再重新做人,这回先爽个够。
梁铮暗下决心,一动不动地维持原貌,将苦肉计贯彻到底。
眼见此情此景,聚在二人周围的将士们傻了眼。
长公主哭了,将军接着装这咋整
唉,将军真是的。光让人演,也没教怎么演啊
北府军将领多半耿直率真。如楼宏明那般笑里藏刀、处事圆滑的,属实是少之又少。
众人直直地愣在原地,反倒比李含章还不知所措。
突然,有个胆大的将士嚎了一嗓子
“快军医叫咱们给将军背回主营里去”
李含章闻言,忙不迭地抹去泪水。
她站起身,给将领们让出位置,又急又委屈地朝主营一指
“还愣着作什么快去呀”
-
梁铮被属下前呼后拥地背回了主营。
年过半百的白胡子军医果真等在里头,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
他早就听说了梁铮追妻的苦肉奸计。
并对将军的狡诈钦佩万分,决定助人一臂之力。
老军医往帐外头瞟了一眼,发现李含章脚程慢、远远地落在后头。
非常好,长公主还没来。
此刻正是添油加醋、以假乱真的好时机
老军医当机立断,令众将士扒下梁铮的明光铠、只剩贴身的麻衫,又摸出一把早有准备的面粉、薄薄拍到梁铮面庞,才命人卧于榻中。
梁铮心中感动万分。
恨不得当场对老军医跪地叩谢。
于是万事俱备,只欠卿卿。
待李含章回到主营,一入帐便瞧见梁铮衣衫单薄、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老军医正坐在榻边,为梁铮把脉,神情泰然。
她心乱如麻,却没有出声,只缓缓走到老军医身后。
老军医没有回头。
李含章挽起双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她甚至不敢来回踱步,生怕自己的足音会耽误对梁铮的诊治。
片刻后,老军医终于转回身来,打破平静
“长公主请放心,将军的骨骼筋肉都很完好,没什么大碍。”
李含章闻言,紧提的肩骤然松懈。
没事就好,只是
她转眸望向梁铮,担忧道“既然如此,他面色为何这样苍白”
老军医应道“将军到底是被木块砸中,难免伤了些元气。”
李含章眸光闪烁“望先生明示。”
从来矜傲的小孔雀神情紧张,此刻,竟恭顺得像一只小兔子。
她的提问正中老军医下怀。
老人微微一笑“长公主不必过于担忧。将军的身子骨本就硬实,若能在此刻饮下一碗热腾腾的粥食,定能有所恢复。”
听见粥食二字,李含章微讶。
为何军医不开方子,而是要给梁铮喝粥
可她很快恍然大悟这应当就是传说中高深莫测的食疗食治。
“本宫这就吩咐下去。”李含章扭头就走。
老军医连忙唤她“殿下留步”
见她如预料中停步回头,他捋捋胡子,续道“军中当前的伙夫本也是名将士,此刻正在训练,伙房处恐怕无人得空。”
李含章双眉微颦,一时陷入沉默。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道“无妨。”
“本宫亲自来。”
-
两道人影一上一下,鬼鬼祟祟地躲在某处营帐之后。
梁铮扯了扯楼宏明的衣襟。
他压低声音“下去点,你挡着我了。”
楼宏明面带微笑。
非常配合地往下蹲了蹲身。
梁铮满意颔首,目光紧紧地锁向前方。
他眼神发亮,满是疼爱。
简陋的伙房就建在二人藏身的营帐之前。
肖氏与李含章围在篝火堆边。
由于没有闲暇的伙夫,李含章亲自来给梁铮煮粥。可她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儿,别说煮粥了,连柴火都不会点。
幸好肖氏闻讯赶来,主动请缨,做了李含章临时的煮粥老师。
二人便在此一个教、一个学,你来我回地忙碌着。
凝望着面前的小妻子,梁铮心荡神摇。
娇小的人儿背手身后,仰着粉雕玉琢的脸庞,全神贯注地听讲。
眸子里的水波比月光还柔。
泪痣轻盈盈地缀着,灼得梁铮心口发烫。
还有那小巧玲珑的耳。
像是玉雕的,莹白又温润。
好可爱,想一直粘着她亲。
认真又懵懂的小孔雀,此刻格外光彩照人。
他好想自身后抱着她、贴住她,往那柔软的脸蛋嘬上一口。
楼宏明全程默不作声。
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想来的他与肖氏是老夫老妻了,没必要搁这儿偷看。
可梁铮还在装病,万一被发现了,需要有个人照应。
谁来照应呢
除了他还能有谁。
楼宏明微微仰头,瞄了一眼上方的梁铮。
正笑得一脸心驰神往。
见梁铮如此,他心中不免哀哀地一叹。
好端端的大燕杀神,竟然是个傻子。
平时挺正常的,碰到媳妇儿怎么就这样了呢
楼宏明的视线又扫向李含章,微微眯起眼道“想不到玉清长公主竟如此不坦率。”
“无妨。”梁铮的目光寸步不离,“我喜欢。”
他知道李含章曾在燕宫受过不少委屈,才养出这等不爽利的拧巴性子。
可水滴都能穿石,他最不缺的就是对她的耐心。
梁铮与楼宏明正旁观着,忽听肖氏急急地道了一句
“长公主,那是盐巴”
小孔雀一惊“啊”
慌不择路地补救。
肖氏又道“长公主,那是酱油。”
小孔雀又是一惊“啊”
手忙脚乱地补救。
肖氏欲哭无泪“长公主,那是醋”
小孔雀如遭雷击“啊”
忽然不敢补救了。
二人在伙房着急忙慌,梁铮与楼宏明在后方心惊肉跳。
一时间,两个大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还是楼宏明先开口“将军,你不要紧吧”
笑吟吟的,还挺幸灾乐祸。
梁铮咽了咽口水“应当没事。”
听上去有几分不确定。
“不如”楼宏明提议,“属下一会儿帮您偷偷倒了”
梁铮闻言,顿时眉关紧锁、脸色黑沉。
“不行。”他狠下心,“她做什么老子都吃。”
哪怕李含章直接把陶釜给端来,他也能当场表演一个生啃大锅。
“噢。”楼宏明若有所思,“那属下可得提前知会杜军医了。”
梁铮沉默片刻,嗯了一声“也好。”
这样也算勉强有个保障。
楼宏明点点头,又道“看样子,还有一会儿才能弄好。”
“将军,您还是回主营里头等着吧。”
-
李含章端着一碗刚出炉的新鲜菜粥,小心翼翼地走回主营。
被寒风吹散了热腾腾的白气。
恰好可以直接食用。
这菜粥是肖氏教她的,她还融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进去,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好。
她用双手捧着碗,隔着厚厚的棉。
依然隐隐能感受到方才出锅时的灼烫感。
李含章从来都是大燕的金枝。
何时需要亲自用手捧着碗、给人送去餐食呢
她徐徐走入帐帘。
瞧见梁铮已然转醒,正靠坐榻上。
他似乎没发现她来,将头偏向一边,露出侧颜。
帐内的光比室外暗些,柔和了梁铮面庞的线条。
他神情宽和,连眉断处也锐意不复。
李含章呼吸微滞。
指尖的温热蓦地就烧到脸颊。
若是梁铮没醒便罢,一旦醒来,她心里的感觉就变了。
变得闷闷气气、恼恼怯怯的。
像是在渴望、害怕、又逃避着什么。
手里这碗粥,会显得她很像在关心他吗
她、她也没有很关心他吧。
李含章忽然就陷入了奇怪的犹豫。
梁铮回过头。
目光温温地贴了过来。
“卿卿。”
唤她的声音也沉沉的。
“你来了。”
李含章将目光一别,耳后微红。
她捧着粥走过去,浅浅地坐到榻边,没有瞧他。
兴许是知道梁铮伤了元气,此刻,对着他,她什么脾气都撒不出来。
“给你。”她腆着脸,推推小臂。
因着没看梁铮,险些直接把粥推上他的胸口。
梁铮不着痕迹地斜身,自如躲过了李含章的粥碗攻势。
他长眼微弯“你为我做的”
明知故问,还刻意咬着为我二字。
李含章面色一烧,盈润的桃红染上雪颊。
她没答,僵了半天,索性避开这问题,置气道“你爱吃不吃。”
“怎么不爱”梁铮扬眉。
他正欲伸手接过粥碗,小臂却悬停半空,很快又缓缓垂落。
李含章当他是嫌弃,顿觉脸上无光、心中羞人。
她黛眉拧颦,就要将菜粥收走。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先听梁铮轻轻叹息了一声。
石子般落到李含章心头。
闷闷地堵着她。
李含章顿时于心不忍是他身子不爽利吗
她静默片刻,终究还是微掀眼帘,偏眸觑了他一眼。
梁铮正凝视着她,眸色深深。
他似是累极了“但我此刻当真没有力气。”
“我的好卿卿。”
低沉而微哑的话语紧随其后。
“你喂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