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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泉(12)
    梁铮如梦初醒,向右看去。

    木桨已不见踪影。

    只余下一浪又一浪的涟漪。

    他不甘,挽袖探臂入湖,只捞出空落落的湖水。

    看来船桨是真掉没了。

    梁铮回过头,与黑着脸的李含章对视。

    二人相顾无言。

    唯有冷清的白月照耀舟间。

    李含章一时语塞。

    梁铮这个笨蛋,在想什么呢

    竟然会让这么重要的东西掉进湖里。

    小舟已经飘到湖中央了,没有船桨,两人又该怎么回去

    此刻莲灯未熄,尚且能看清周遭。

    可再飘一阵、莲灯走远,就当真只剩月光了

    李含章越想越气。

    黛眉紧颦,小脸神色渐僵。

    她恨铁不成钢,愠愠地剜了梁铮一眼。

    却见男人面露窘迫,正襟危坐,连两只手都规矩地搁在膝上,与平常那等散漫粗野的姿态截然相反,像极了摇尾乞怜的大犬。

    小孔雀被逗得扑哧一笑。

    满腔窝火也不由得消去大半。

    她嘴上不饶他“笨蛋”

    桃花眼却笑得弯弯,好似月下柳梢。

    梁铮见她如此,便知小妻子火气已消,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其实,他倒不介意在湖上过夜。

    周遭温度适宜,小舟又相对宽敞,舱体还铺有竹席,总归能容人躺入、在里头凑合一宿。相较他行军时的环境而言,此等条件已极为优渥。

    可他的小孔雀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身娇体贵,生得比豆腐还嫩,好像一碰就碎。

    真要叫她睡在这儿,他还舍不得呢。

    “要不,”梁铮拧眉,提议道,“喊一声试试”

    喊、喊一声

    李含章面色微讶。

    她转头,下意识望向湖岸,潦草地用视线丈量与岸边的距离。

    很快就颦起眉来。

    距离这么远,岸上人能听见吗

    可眼下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二人位处湖心,总不能坐以待毙。

    “好罢。”李含章点头。

    没等梁铮反应,便率先起身。

    小舟也随之微微一晃,在湖面压出少许波纹。

    李含章站在船尾、背对梁铮,清清嗓,又抻直了颈子,将手掌贴向两颊。

    “来人啊”

    几乎使出浑身的劲儿。

    坐在船头的梁铮被她惊了一跳。

    愣怔着,侧目上下扫她。

    他本来是想由自己来喊的。

    就小孔雀这点声量,能被听见就怪了。

    李含章对梁铮怪异的目光浑然未觉,甚至跃跃欲试、准备再来。

    不知为何,方才那声唤好像解开了什么莫须有的枷锁,令她顿觉轻松、从头舒畅到脚。

    端方矜傲的玉清长公主,何时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喊过可在这里在静谧的夜、僻远的湖,无人能定义她、指摘她、约束她。

    “来人啊”

    又是轻盈的呼喊。

    梁铮听出她语气中的酣畅,唇角微扬,不打扰她。

    他的小孔雀本就该是最骄傲自由的。

    只要她乐意,做什么都行。

    李含章开了两回嗓,仍觉得不够过瘾。

    她情绪正好,欣喜无处可宣,索性在原地蹦跶了两下。

    浮舟破水声乍起。

    整只小船顿时前后摇摆。

    船上二人皆是一惊。

    李含章慌张失措,落回船头时踉踉跄跄,眼看就要摔入湖里。

    梁铮见状,连忙向船尾起身、想将人拉住。

    “啪”

    人是抓住了。

    可船头懈去力量,小舟摇晃得越发剧烈。

    情急之下,梁铮眼疾手快,就着掌中那截手腕,把李含章往回一扯。

    他搂紧她,向船头仰倒,借此均衡船体前后的重量。

    “哗啦”

    激起的水浪打入舱体。

    波流过后,湖水推着小舟摆动一阵,渐渐重归平静。

    李含章惊魂未定。

    四肢僵硬,身子颤得厉害。

    恍惚之间,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河映入眼帘。

    天幕是黑的,明星却是白的,璀璨交错,像泼在墨里的雪点、缀在绒上的白玉。

    她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色。

    上一回,是在上京南郊的围场。

    慌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

    “好些了”

    男人的声音就在耳后。

    李含章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梁铮身上。

    她本要起身,却又想起先前小船乱晃的情形,一时心有余悸。

    “嗯。”只好用鼻音细细地应他。

    乖乖躺在原处,不敢乱动。

    梁铮见状,勾起唇角。

    他得寸进尺地揽上长臂,自后搂住了小妻子。

    “怎么生得这么瘦”

    他早就想问她了这截腰比柳条还细,哪里撑得住半个身子。

    李含章听得出梁铮的弦外之音。

    她脸颊发烫,小声骂他道“流氓。”

    梁铮笑得恣意又悠哉“我可什么都没说。”

    小孔雀冷哼,背脊微颤。

    她似是被这话戳着脊梁,又臊又赧地蹬了梁铮一脚。

    踢人的鞋履水润润,被踢的革裤也潮乎乎方才入舱的湖水浸透了二人膝下的衣物与鞋履,尤其是李含章的罗裙,服帖地附在小腿。

    因着船尾的动静,小船再度浅浅地荡悠起来。

    “好卿卿,老实点。”梁铮低笑。

    边收拢手臂,边揶她道“不怕翻船”

    李含章红着脸,不再理梁铮。

    她将心思重新凝聚于面前的天帷,瞧见七枚明星正挂当空。

    “玉衡星”

    小孔雀又惊又喜。

    早先校猎时,梁铮曾教她认过星星。可自那之后,她就没再仔细看过。没想到如今受困湖中,反而能借助这等寻常无用的知识来提振心情。

    梁铮嗯了一声“最外那颗呢”

    “摇光星。”李含章果断道。

    不准小瞧她,她的记性好着呢

    梁铮轻笑,低首吻她发顶“聪明。”

    “好卿卿,还有没有好奇的”

    温醇的话语里掺着微不可闻的衣物窸窣声。

    “若想知道,我一个个告诉你。”

    顺着梁铮的意思,李含章眨了眨眼,观察起北斗七星。

    “玉衡星上面的,是什么”

    “天权星。再往上一颗是天玑星。”

    “那最上头的那颗,又是什么”

    “天枢星。下面的是天璇星。”

    梁铮答得又沉又缓,格外耐心,听得李含章认认真真、尤其专注。

    直到潮意悄然滚来。

    刹那冰凉过后,只余烫暖。

    小孔雀错愕“什、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蘸了湖水的柔纱被捏成软团、垫在船沿,清辉淌过,将织线映得透白。

    绣在裙裾的蝶与鸟,此刻在腰际闪烁。

    罗布红纹如浪,银线熠熠生辉。

    她想回头,可回头得先起身。

    本就害怕小舟跌宕,此刻更是不好动弹。

    一枚吻飘落下来。

    很轻,在耳际浅淡地碰。

    可梁铮的气息很热,灼得李含章心口发颤、肩膀微蜷。

    木舟微微晃动,波纹徐徐漾开。

    李含章想不明白。

    梁铮明明生了一颗如此讨她喜欢的心,怎么剖开来看时,里头全是坏的。

    何止是坏,根本就黑得不得了。

    像幽不见底的洞,看一眼就能把她吞掉。

    月光淌落,濯过截然不同的肤色。

    空气莫名干燥,仿佛这里并不是湖,而是成片的沙漠。

    李含章的脑袋迷迷瞪瞪。

    绵软的小手攀住船沿,试图找个支撑。

    “梁铮。”她唤他,半席腔里蕴着闷闷的轻哼。

    舟上的男人应答她“嗯”

    小孔雀红着脸,眸里洇开水雾“你为什么会将那玩意带在身上”

    话音才落,大掌微微一顿。

    梁铮被她逗得想笑,低声道“还能为什么”

    李含章懵懂地眨了眨眼。

    他的语气好无辜,像是她欠他似的。

    可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

    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吻、他的爱意,她都不讨厌。

    若一定要她说出什么不好来,那就是沾有湖水的鞋袜与凝滞的热源这二者像得极了,明晃晃地缠着人,却不够干脆利索。

    李含章拧着微薄的力劲儿,将小腿搁到那团柔纱上。

    足跟往船沿一磕,便将濡润的鞋袜除去。

    小巧的绣鞋浮在湖面。

    小巧的雪足荡在水中。

    梁铮的唇叩往李含章耳后。

    “卿卿。”他干涩着嗓,确认似地,“还认星星吗”

    李含章慢慢地点了点头。

    “认的。”

    她腾开一臂,反手摸向梁铮的发间。

    “这里没人。”嗓音越发娇懒。

    只有空旷的湖、皎白的月。

    还有,被她缓缓饮下的一缕酷热。

    所以

    “把它摘给我看。”

    小舟在湖面起伏。

    船底的渍迹时深时浅。

    浪纹被推向远方,刚强又柔美。

    足尖的丹蔻宛如蜻蜓,点过湖水,翩跹而绮艳。

    这里确实没有人。

    除了他们,谁也听不见今夜的放诞。

    -

    待画屏领着仆役、划船赶来,李含章已经睡着了。

    她伏在梁铮身上,被宽敞的大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不知做了什么梦,连嘴角都微微上翘,露出的梨涡格外可爱。

    看上去全无异常。

    除了鬓角与前额有汗。

    绣鞋还少了一只。

    画屏瞧出端倪,不免暗自埋怨起驸马的粗放。

    这么点大的木船,还在湖中央,得亏没让长公主掉进水里。

    不过,画屏见李含章在梁铮怀里睡得如此恬静,便知其大抵是默许了这一切。她本就无心冲撞贵二位主,自然也不必过多纠结此事。

    上岸后,梁铮抱着小妻子,返回沉香殿,帮她认真沐浴。

    李含章困乏,沐浴也照睡不误。

    再睁眼时,就对上清辉殿顶熟悉的彩绘。

    因着无人打扰,她睡得极其饱足,起身的动作都利落许多。

    李含章挪腿下榻,环顾左右。

    梁铮与画屏都不在,只有一名黄衫小婢。

    小婢见她起身,连忙上前伺候。

    洗漱更衣毕了,李含章低头把玩着妆奁内的发饰,任由对方点妆盘发。

    “驸马呢”她随口一问。

    小婢答“回殿下,驸马去寻画屏司正了。”

    “说是要向司正过问殿下在山庄居宿时的膳食之事。”

    李含章满意道“知道了。”

    哼哼,这还差不多。

    总不能天天只惦记着欺负她吧。

    联想起昨夜,小孔雀又红了脸。

    白颊浮出一抹桃粉,比手里的簪花还要鲜艳。

    都怪梁铮带坏了她。

    要不然,她才不会那样呢。

    一点都不端庄

    李含章轻咳两声,放下手里的簪花。

    她绾好发,便叫小婢取来她与梁铮的行囊,准备从中找些书看。

    前两天折腾太多,小孔雀今日只想犯懒,计划着在榻上看一整天的书,连脚指头都不必动,最好还能吃上酥到牙掉的点心,全叫梁铮喂到她嘴边来。

    李含章埋着头,小手在自己的竹箱里翻腾。

    她在寻之前没看完的武侠话本是她专程带来打发时间的。

    可她摸索好一阵,都没瞧见话本的踪影。

    李含章苦恼地颦眉。

    回忆起二人离开将军府时的情景。

    她那日起得晚了,东西都是吩咐梁铮收拾的,难不成放在他的竹箱里了

    咦,等等

    小孔雀忽然灵光乍现。

    梁铮不是为她裁了新衣吗

    为何从来没见他将那件新衣拿出来过。

    来到山庄这几日,都有婢女与梁铮伺候着,她倒是一时忘了这事。

    眼下想起来了,正好借着找书的时机,翻出来看看。

    李含章拿定主意,转而揭开梁铮的竹箱。

    熟悉的书册出现在眼前。

    小孔雀面颊一烫。

    他怎么将鸳鸯三十六式也带来了

    坏家伙,脑袋里不装一点好

    她红着脸,将书册放到一边,接着往下翻找。

    没看见话本在哪儿。

    倒是瞧见一团奇怪的包裹。

    包裹系得松松,外布选了二色绫,名贵异常,与梁铮平素的风格极不相符。

    一根白羽钻出包裹外。

    微风拂过,还会轻轻打颤。

    李含章好奇,伸指拈住白羽,缓缓往外拉。

    包裹猛然四散而开。

    内里滚出的衣物洋洋洒洒。

    哎呀,她不是故意的

    李含章弯腰拾起一件,抖了抖臂,正准备展开收拾。

    珍珠的光泽闪烁眸中。

    软纱轻透得能看见眼前的陈设。

    小孔雀呆滞地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