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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泉(14)
    换他玩什么

    李含章还未发问,不容置喙的力道就给出了回答。

    她被推挤着,伏往平滑的镜面,越发像轻透的纸张、能被身后人的视线灼透。

    梁铮正在镜中。

    她的指点着他的倒影。

    指尖丹蔻嫣红,好似坠在他唇间的桃瓣。

    目光再向下,就是珍珠与雪色清润无瑕,洁白细腻,尽是玉软温香。

    这铜镜离她太近了,臊得她窄肩微蜷。

    无论她向何处转开双眸,视线都会与茫茫的昏光相撞。

    前有铜镜,后有恶狼。

    李含章连逃跑的空间都没有。

    她绷着脸“本宫、本、我只是”

    “只是什么”梁铮轻笑。

    他身量高挺,宽肩窄腰,立在李含章身后,像堵密不透风的墙。

    好像只消她往后一跌,就会轻盈地摔进他怀里、感受到他沸腾的心跳。

    李含章局促地眨着双眸。

    她望镜,借此窥探身后人的神色。

    恰好撞上那对深沉的笑眼。

    “好看吗”梁铮故意学她。

    读出他话里的轻松与玩味,李含章又羞又恼。

    她赧着颊,咬着下唇,撑着最后的矜傲,刚要回他,忽然觉察到某种异样。

    尚未出口的话顿时被掩入唇齿。

    一串珍珠落在她背脊。

    像才被人摩挲过,裹着焦燥的掌温。

    她的腰确实是细的,背脊的壑谷漂亮而流畅。

    那串珍珠就盛在其中。

    与柔顺的曲线贴合得近乎完美。

    梁铮自后按住了她的手掌。

    “卿卿知不知道”

    他俯首逼近她耳际,抿上小巧的垂珠。

    “这件为何要如此定制”

    李含章身骨无力,脑袋也沉,丢了嚣张的气焰,绵软地点头又摇头。

    “哗啦”

    丝线断裂,珍珠滚洒。

    大掌绕过脖颈,擒住小巧的下颌。

    梁铮轻轻掰过她的脸庞,迫使她面朝铜镜。

    她看见自己湿漉漉的睫、微开的唇,像骤雨经过的棠花,软颤得漫无边际。

    “很快就告诉卿卿。”

    干涩低哑的声音埋在她散落的乌发里。

    “卿卿要好好看着,好好记着。”

    -

    诸事终末时,已晨光熹微。

    梁铮按例将李含章抱入浴斛,为她仔细沐浴。

    他一下都没敢再多扰她。

    蜷在胸膛前的小人儿累恹恹的,两鬓全濡着汗,双眸涣散失焦,瞧上去困倦极了。哪怕被人碰着一根手指头,都直打哆嗦、连连摇头。

    可她最后仍在他怀里睡着了。

    纤软的指卷过他一缕发,久久没有松开。

    李含章确实是被欺负狠了。

    狠到小间被洒扫回,更衣时都得选件能遮的衫裙。

    令她满心羞恼、看见梁铮就来火。

    为了让自己好好歇一歇,她黑着脸,打发梁铮独自去宜春殿睡。可她惯不是个硬心肠,被人追着哄了一阵儿,又软和下来,免了他的罪过。

    梁铮也懂事,此后不再闹她。

    他想与她来日方长,总得学会适可而止。

    正好他落得清闲,便一壁贴身伺候着小妻子,一壁等待画屏为他理好信件。

    李含章足足休息了五日,才终于养足精神。

    她在山庄内还没玩够,只歇五日都嫌多;甫一恢复气力,便拉着梁铮绕到山庄北侧,攀上白莲台对面的小峰,一路往玉玺山的瀑布走。

    梁铮惊讶,但依然随她同去。

    他记得,李含章以前并非如此。当初教她认星星时,她连爬个小土丘都不情不愿;如今看来,她确实比从前更烂漫天真、活泼好动了。

    这是好事。他喜欢这样的她。

    趁着她心情不错,还能同她说说往事。

    二人攀上半山,沿着修整过的小径走上一阵,隆隆的声响就自面前隐隐传来。

    再往前去,玉玺山的飞水连环之景映入眼帘。

    三眼瀑布自半山倾斜而下,拍落水面,惊出潮声阵阵。

    李含章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真正的瀑布。

    鲜活,生动不在书本里,也不在旁人的口中。

    飞瀑的水浪倒映她眸中,漾出一圈细碎的白光。

    她为面前的奇景而折服,站在水岸边,仰着小脑袋,专注地观赏。

    甚至心里还生出一星半点的可惜。

    若她能到瀑下,哪怕淋上一淋,也定是有趣的。

    梁铮就站在李含章的身后。

    她在认真看瀑布,而他在认真看她。

    她的发被溅上一丝微渺的水痕,很快就被他抬掌拂去。

    “卿卿。”

    许是觉察到此刻氛围不错,梁铮试探似地开口道。

    “我有些事想问你。”

    李含章没转头“何事你说。”

    她还一门心思盯着瀑布呢。

    梁铮轻咳两声,紧张地摸了摸鼻尖,压下涌上心头的不安。

    “若你我没有成婚,那曾被你救过的少年如今功成名就、想来迎娶你,你如何处之”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李含章了。

    与其说是问李含章,倒不如说是问他自己。

    若没有李珩赐婚二人的一道圣旨,他恐怕此生都无法与李含章相知相许,只能永无止境地寻找下去。如是那样,他与她之间,是否依然可能相爱

    李含章闻言,不假思索道“他做梦。”

    梁铮心中咯噔一下。

    他预想过李含章可能会有所抗拒,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干脆。

    李含章答完,才发觉问题不对。

    便扭过头,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梁铮一眼。

    可她的眸光很快又温柔下来,浅浅的白浪飘在里头。

    她不知梁铮所想,还当他仍在因曾经的少年而吃醋,一时连唇角都浮出软意。

    “笨蛋。”她轻声道,“本宫都说过多少回啦。”

    她李含章只有一个驸马。

    是个聪明又蠢笨、糙野又温柔的人。

    梁铮眉头一挑,这才意识到二人的理解货不对板倒也是,如今他与她尚未相认,她自然会对他百般维护,不予理会当年的少年。

    他将小妻子揽入怀里,又低下眉去,轻吻她眼睑。

    “我知道。”他缓声哄她,“我不生气。”

    “我只是想问问”

    话卡到一半,临时换了另一个问题。

    “你当年救他,是什么情形”

    李含章仰着面、受梁铮的吻,被他亲得心尖上翘,自然而然地应道

    “也没什么特殊的。大抵是见他惨得可怜,我便扶他一把。”

    那已是她十岁时候的事了。

    距今太久,确实不记得什么细节。

    只有一点在她的脑海里依然清晰。

    思及此,李含章拧了拧身子,钻入梁铮怀中,将小脑袋往他胸膛上埋。

    “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

    她的声音闷闷的,咬字与吐句都很缓慢。

    “确实与我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梁铮眉头一沉。

    他虽不记得自己伤寒后说过的话,却清楚当时的境遇。

    那时候,他毒杀山匪、逃出丹云寨,因着没能救人、又误以为魏子真受害,始终深受愧怍折磨,与行尸走肉无异。

    从丹云寨往上京约有百里,竟让他魂不守舍地逃了过来,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明晰,究竟是怎样活下去、又是如何混过了城门的检查。

    梁铮只记得,他万念俱灰,铁了心要做将死之人。

    而公主拯救他的恩情,连带他强行背上的无数条性命,须得用一生的戎马来偿还。

    这样颓败的处境,竟与李含章相似。

    他知她受过不少委屈,却不曾想她会落魄至此。

    小孔雀心思细腻,提及此事,可会伤害到她

    梁铮不敢再细想。

    唯恨自己多嘴、非要扯到这事。

    他不该再逼她说下去了。

    梁铮微微提气,正想转移话题,却听怀中人先开口道

    “他与我一样。”

    “身旁人都走了,一个也不剩。”

    李含章的话音很平静。极难得地,她没有颤抖。

    “我在燕宫不受宠,平素都是奶娘照料。我遇见他时,恰好奶娘离宫不久。既都是相似的人,能帮便帮,总比叫他真死在我面前来得好。”

    李含章慢慢脱开梁铮的怀抱,重新面对飞流的瀑布。

    “你方才问我的,虽是如果,我也不想答。可我以为,哪怕我与你成了婚,那少年也定能寻得一知心人,能有人与他白头偕老,不必茕茕而行。”

    她向身后的男人回过头,一点温柔的娇俏烁在眸里。

    声音轻轻小小“就像我这样。”

    当初那名少年,一定也能与她相似,被人接受伤疤,不必再继续孤独下去。

    梁铮凝望着李含章。

    他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应答。

    水帘如织,将李含章的身影衬得很是娇小。

    可她仍立在那里,定定地背着手,悬在颊边的梨涡也轻轻浅浅。

    梁铮低下了头。

    他揉了揉鼻尖,扬起唇角。

    随后,他走上前去,将李含章轻轻搂入怀中。

    “会的。”他道。

    此刻、往后,他都会拥住他的姑娘。

    -

    二人在飞泉山庄住有足月后,乘马车返回了上京。

    回程的日子是李含章定的。

    她在山庄闲得够了,对内里的好景色看得睫毛生茧,甚至还被梁铮折腾着、将宜春三十六景试过大半,连当初他带来的鱼鳔都所剩无几。

    眼看着新春将近,她心里记挂着元氏祖孙,便催着梁铮尽快回去。

    梁铮自画屏处收了信,又经李含章提及年关,便也收了心。

    他只想这飞泉山庄如今已是囊中之物,大不了这趟走了,改日再求着小孔雀来便是。

    回京之路毫无阻碍。

    还顺利地带回了飞泉山庄的蔬果。

    倒是苦了梁铮,一路上都得照看着那些蔬果。

    他本要以伺候小妻子为优先,却不料李含章不要他管,反倒对蔬果更加重视。堂堂镇北将军,只好听小妻子的话,老老实实做个护菜小农。

    马车驶入上京城那日,正值雪天。

    街坊银装素裹,一改从前的青瓦红墙、茅草芦屋,各处白雪堆积。

    小年将近,千家万户忙于筹备,热闹非凡。

    听着外头的喧闹声,李含章竟生出一股难得的归乡感如今,她在这座城里,不再守着孤零零的长公主府,而是有人静待她归来。

    这趟与梁铮返程,她并未遣人知会将军府。

    生怕抵达时间不定,如是晚上,就别要元氏祖孙好等。

    二人抵达将军府,已是未时。

    梁铮自后门入杂院、收置行囊,李含章则自前门走向中堂。

    府内静悄悄的。

    兴许是元宁氏在午睡。

    一杆细长的木梯正搭在中堂之外。

    元青站在梯顶,手里举着硕大的红绢花,全神贯注地挪臂,不曾发现李含章的归来。

    李含章也并没有出声。

    她不敢说话,怕会吓到元青。

    只悄悄走到不远处,仰着脸看人的动作。

    这是在做什么呢

    看这样子,好像是想将红绢花挂上屋檐。

    李含章好奇又不解这是西北地方的风俗吗

    元青忙和半天,由于手臂不够长,始终没有成功。

    小姑娘气馁地垂头。

    肩膀也松松地垮了下来。

    “唉。”她叹了口气。

    很快又打起精神,准备再试一次。

    元青扶着瓦,绷着劲儿,微微挪足、踮起脚尖,将手臂伸往檐上凸起的小钩。

    忽然,她足尖打滑。

    “呀啊”

    元青踩了空,尖叫着往地上摔去。

    李含章惊了一跳。

    她想也未想,向着元青坠落的方向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