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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禾走在祓神身侧, 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端详他的状态,确定他的心意。
平日若祓神如此热烈直率的表白,她定要红着脸, 甚至胡说八道几句。
但此刻, 在两人承受了同样强烈的痛楚,又下定了前所未有, 乃至从古至今, 从无存在胆敢立下的宏愿后,清禾又怎会羞怯
“怎一直看我, ”神灵低头看她, “害怕么”
他将少女冰凉的手掌又握得紧了些。
“不怕, 但我怕您心意转圜。”
“蒲苇韧如丝。”祓神轻缓道。
“磐石无转移”清禾响亮应道。
“还记得这句, 那倒没变成呆瓜, 那又为何询问我”神灵口吻听起来轻松如常。
清禾抿着唇笑,因疼痛而虚弱的手掌, 终究榨出几分气力,坚定不移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不能不坚定。
因为祓神前进的每一步,都有九道雷霆撕裂天空,重重劈下,贯穿他的躯体。
违契者,必遭天谴雷轰之刑, 直至彻底劈碎那一身神骨, 磨去一身桀骜。
目标是神灵,因此这雷的强度已然碾压寻常使用的天雷, 化作深含法则之意的九重玄雷。
每一步, 每一道, 都是在惩戒那个背叛契约, 割弃身为天道自己的神灵。
祓神为清禾挡下全部余波。
看着爱人越发苍白冷酷的面色,清禾心痛,却无法言语。
因为这是祓神自愿接受的惩罚。
他仍在恪守那份坚持,违背契约,理应受惩,所以半分不反抗。
清禾眼前酸涩。
“其实,不必和以前的天道也坚持割裂的。”
“他不会爱你。”祓神平静道,因又一道震怒雷霆的降下而语气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
“今日之事,他也会充耳不闻,冷酷而麻木。”
尽管如此,可我还是会崇慕怜爱你。
无论是天道,还是祓神。
都是一样的高洁悲悯,诚信无私。
好爱他。
知晓祓神此刻情绪激荡,清禾没有多言,只是无声陪伴,表达着自己的支持。
九十九步淬骨路。
每一步,都在挑剔试炼神骨。
言语根本无法形容神灵所受苦楚,哪怕万一。
雷劫越是惨烈痛苦,几乎欲弑杀神灵,便越是表明,法则仍然器重祓神,希望他继续作为天道。
连法则也认为,祓神和天道,是截然不同的。
赤霄早就哭晕了,却又劝不住。
雷罚祓神一一接受下来。
自此,契约两清。
虚空传来法则震怒之声,可事已至此,它无可奈何。
“怎么样”清禾关切地扶住祓神。
神灵站直身体,示意自己还没有那般虚弱。
“只是陡然松快,有些不适应罢了。”
瞧小姑娘一副要哭不哭的难过模样,神灵平缓中透着轻松“好处倒也有,此刻恶孽之痛,倒当真不值一提了,毫无感觉。”
清禾顿时难过地扑进他怀里,蹭了又蹭,方才冷静下来。
她迅速开动脑筋,为祓神出谋划策。
“现在我们的敌人,乃是仙人众,与宿命法则。其中,仙人众想要您性命,实力却不值一提,宿命法则只想让您回归正轨但力量却十分强横,对么”
“嗯。”
“那我们分一下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清禾严肃道“主要矛盾还是落在法则上,只要它处处阻拦,就一直十分碍事。”
“是。”祓神认可清禾的思路。
“所以怎么才能削弱法则,叫它安生些”
“自是重塑乾坤,再造法则。原本的不适用,它的力量便会被极大削弱。”
说“重塑乾坤,再造法则”时,祓神语气堪称云淡风轻,似乎并不觉得有何困难。
“法则我觉得这个世界法则很黑暗,也很不公平。”
“你此前与我一次交谈,其实已简要涉及了法则。”神灵认真地看着她,“清禾,你比自己认为的更加聪颖敏锐。”
他没有伸手触碰她,没有做任何亲昵动作。
而是严肃道“你可以对自己更自信些,而非还未开始,便借由胡言乱语,事先留足退路。”
偶尔尚可,次次如此,便知道定是以前生活留下的痕迹。
“我知道了。”清禾红着脸,认真又直率地颔首。
“倒比平时听话晓事理许多。”
“不是心疼,您当我会这样”清禾白他一眼,接着问道,“西岐那边没事”
“各方面来看都很稳定,伤害固然有,但变革蓬勃之气更盛。”
“打破灵脉桎梏,人人得以修行,这条路是对的。”
“那您是要”
“粉碎天下灵脉封印。”
激烈变革中,旧规则会被不断打破,新规则会不断涌现。
而黑暗、压抑、陈旧、束缚,几乎是写入旧规则骨子里的东西。
灵力却会给予所有人另一样事物。
选择的自由。
“那得多久很危险么”
“所以要先安顿好你。”神灵平和道,“前后会持续七日七夜,风险并存,我们回地宫做。”
“回家做”
“嗯,回家。”
地宫仍然如此安谧与平静。
因为月色与日光从未照耀进来,所以尽管日月陨落,地宫内部反而一如往常。
清禾闻到熟悉花朵的芬芳清香,都是她亲手种植的。
这股香味让她觉得安心。
神灵则在四处布置阵法,尤其锁灵殿,更是重中之重。
清禾是祓神的软肋,亦是他燃烧的心火。
“你才受重创,实力十不存一,便不要乱跑,扰我心神。”
清禾听话点头。
“不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快速恢复,这样不说帮您,至少也有自保之力,让您少些后顾之忧。”
清禾说的有理,但
“想快速恢复,唯有心意相通之人双修,阴阳结合,相濡以沫。其他法子,或多或少都有副作用。”
“双、双修”清禾瞬间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她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祓神,活脱脱世界观遭受冲击。
神灵眉眼坦然严肃,并无狎昵亵玩之意。
认真的。
可
可她知道,祓神此刻也受了伤,只是傲骨撑着他,维持如常表象安慰于她。
清禾满脸绯红,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双修是怎么个修法”
祓神惊诧,目光在清禾身上停留半晌,直到清禾越来越害羞,甚至有恼羞成怒征兆,方才平静开口。
“无非两种。”
“神交,体交。”
“神交乃是神魂相融,于神识调养,心境安抚,更有助益。”
“体交则是安抚受损经脉,提升修为,放松肌体。”
“我不懂这些讲究。”清禾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您现在的情况,更、更适合哪种修”
祓神微微沉默。
随后,方声音有些沙哑,轻声开口道。
“我或许更需要安抚心境。”
一语双关。
清禾只当没听懂双关之意。
恰好祓神今日维持原型时间也到了,此刻展示的只是投影。
但双修需要本体上阵。
于是神灵开启那自初遇后,便再未向她敞开的棺椁。
神灵望向她“若是不怕,便进去吧。”
她当然不怕。
只是期待中,多少带着些紧张。
以至于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
她躺入棺椁。
棺椁中,那股熟悉的山涧与芳香木的馥郁香气,瞬间将她肌体内外全部浸透、紧紧包裹。
呼吸之间,尽是那骸骨神灵的气息。
他就躺在她身边。
清禾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触碰他。
她摸到玉石般温润的骸骨。
令她瞬间在黑暗中找到安心的锚点。
清禾侧身面向他,轻声唤道“祓神大人。”
“嗯”
骸骨神灵的声音,较之原形,更加空灵飘渺。
这一声仿佛指尖自她腰间沿着脊柱一路轻柔划上后颈,整个人都酥酥发麻。
“我不太懂。”
黑暗给了她更多勇气。
“您教教我吧。”
骸骨神灵发出轻笑。
随后是咔哒咔哒地清响,清禾知道,他正在向自己贴近。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闭上眼睛。”祓神轻声道。
她听话的合眼,只眼睫如蝶翅,不安地颤动。
冰冷又有几分润泽感的事物,贴上了她的额头。
想必是神灵的头骨。
这一次,与之前解除诅咒的神魂交融,乃是彻头彻尾的两种概念。
在瞬间跌入祓神识海时,清禾比之前都要明确的,意识到这个问题。
祓神的识海,是无边无际的天空,与自由高远的云海。
在他的识海中,她仿佛为云海簇拥,清凉的风吹拂她,微凉,故而带起细密的战栗。
“等等,不”她又羞又急。
“无妨。”神灵封住她的抗拒。
在识海中每一寸感官,都被放大百倍,千倍。
每一缕风的吹拂,每一朵云朵的触碰,都如此明晰,令她无措。
神灵轻声的低语,听起来亦不无惭愧抱歉之意。
她单纯、洁净,不谙世事。
于是,风中传来神灵歉疚的声音。
可如果是真的歉疚,就不该无视她推拒云朵的手掌。
小美人鱼哭了。
她想逃回云海下方,属于自己的海洋。
可风将她捉了回来。
然后便是更加汹涌的云流。
少女因云流神魂颠倒。
头脑一片空白,全然丧失思考能力。
她仿佛轻盈到飞了起来,神识在云层中上升,上升。
飘飘欲仙。
直到最后,在少女的泪水中。
淅淅沥沥。
云朵,被小雨打湿了。
清禾艰难地睁开眼睛,头脑中仍嗡嗡一片,眼前阵阵发晕。
她低而急促的呼吸,头发散乱,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分不清是被泪水打湿,还是被汗水打湿。
冰冷的指骨挑起她狼狈贴在脸上的长发,温柔为她逐丝别在耳后。
她又开始想发抖了。
“辛苦了。”祓神有些歉意道,“方才之事,对你有所冲击。”
清禾有些听不得他的声音。
方才就是这道凛冽的声音,含着区别往日的低哑,在她耳边歉意呓语,却又令她神魂颠倒。
少女湿漉漉的目光看着神灵。
“您好些了么”
她倒是感觉好了许多。
被法则惩戒后,尽管有神灵庇佑疗伤,但给她神识、经脉造成的创伤,仍令她伤了元气,这才不得不暂避锋芒。
可在交融之后,她肌体只觉酥麻放松,仿佛刚泡了热乎乎温泉出来,每一寸肌肤都在放松舒展,精神更是惬意餮足。
又羞涩,又满足。
“嗯。”神灵轻柔吻去她脸上的泪痕。
可是脸颊并没有变得干燥起来。
因为神灵又留下了,属于他的,湿漉漉的事物。
“此事虽然便捷,不过不可过于沉迷于此。”神灵告诫道,“今日事态非同寻常,姑且不论,之后却要有所注意。”
这时候倒是正气凛然地训诫她了。
方才可没看出半分自制。
“稍微休憩片刻。”神灵说道,“待你再次苏醒后,便是与宿命开展之时。”
嗯。
不会睡很久的。
少女安谧地在骸骨怀抱之间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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