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卯正时刻,旭日初升,一缕曙光照进内院,产房内忽华光满室,接生婆婆子们惊呼连连,溢美赞叹之辞不绝于口。
屋外,胤礽与母亲只见窗纸上映出金光,便闻一阵婴儿啼哭声,后便见一婆子小心掀帘出来报,“回太太、大爷,大奶奶生了个哥儿,母子平安!”
贾林氏一听,大喜道,“赏、赏,家中每人赏两月银米!”随后便迫不及待进了产房去。
胤礽落后半步,眼神漆黑,吩咐兆利道,“将院子里所有人名字都记下,若今日之事传出去半个字,主犯杖毙,其余人等皆拔舌丢到石场采矿。”
不大不小的声音,吓得院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打个冷颤。
兆利应了声“是”,目送主子进屋,转身,眼神一一扫过诸人,见人人瑟缩,必是听清了大爷的话,方转身去取纸笔来。
胤礽踏入产房,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婆子们分作几伙,一给孩子洗澡,一收拾脏污的床褥……
他三两步朝妻子走去,见人额发汗湿躺在床上,面色红润,眼下正笑与母亲说话,虽不见痛苦之色,但他还是急急拉住她探脉,确定人安然无恙,心下稍安。
贾林氏见儿子这般紧张模样,只笑着摇头,与儿媳略说了两句,便将地方让给这小两口儿,自瞧孙子去了。
正值周婆子舀了水来,打算给吴熳擦汗,胤礽伸手便将帕子接了过去,浣水拧干,笨拙又仔细地给人擦洗起来。
吴熳望着至今紧绷精神的男人,面露暖意,这“身经百战”之人,眼下倒不如她这个第一次经历的了。
因拉他俯身,在他耳边道,“我饿了,且这屋子里头味儿重,我闻着难受。”
胤礽一听,急令一旁的周婆子去催饭。
他在外头时,曾听母亲过问妻子的饭食,曹嬷嬷说已备好了,就在炉子上煨着,怎的还不见送来?遂不由皱眉,周婆子因去得更快了。
又闻妻子说味儿重,胤礽知她鼻子灵,且他都觉血腥味儿重,妻子想是更难受,因想给她换屋子,准备将人抱到卧房里去。
不想,却被母亲出言阻了,“漫儿不能见风,你将她挪哪儿去,仔细吹着她,落了病根儿在身上!”
话毕,胤礽只闻母亲命人将不妨事之处的窗子打开了些,透气散味儿。
待人送小饭桌进来,他又顾不上味儿的事,小心将妻子扶起,亲自喂饭。
吴熳仔细瞧着他,任他动作,安心受用,只男人自入门到现在,从未往孩子那儿看过一眼,她觉着仍不正常,明明在肚子里时,那么稀罕又期待,如今怎这般模样?
待她慢慢用下两大碗米粥,又惊得男人连连给她把脉、问她可有哪里不适。
周婆子在一旁见了,好笑道,“大爷,刚生了孩子的妇人都这般,被孩子占住的肚子一下子空了,饿得心慌,自然会多用些。”
她见男人一副受教模样,又笑,只忽闻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声,心似被扯动一般,不觉偏头往那边瞧。
少时,方见婆母抱了孩子过来,急道,“竟是不吃奶娘的奶!”
吴熳一听,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伸手便要解衣,却被男人止住,“哪有这样的规矩,也太娇气了,他若不想吃,只叫饿上两顿,自然就吃了。”
此话一出,众人惊讶,婆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抱大哭的孩子,一手捶在男人身上,“说的什么混账话!”
吴熳知他是从上辈子带来的规矩,因只笑不语,伸手将孩子接过来,仔细问了婆母该如何喂。
她会抱孩子,可这喂养还是头一遭,经婆母指点好了,又请了婆母和接生、伺候的婆子们都去用早饭,方让胤礽给她解衣服。
这软团子进了她怀里后,便止了哭声,闭着眼哼哼唧唧往她胸前拱,吴熳心也软成了一团,眼露笑意。
只胤礽见状,脸更黑了,解衣服的动作亦更慢,好半日,才叫他儿子吃上饭。
他瞧着不住吮吸的儿子,改坐到妻子身边,张手拥住她与孩子,讷讷道,“我生怕他将你带走了。”这一害怕,将他以往的喜悦与期待都冲走了,他甚至后悔要了这个孩子。
吴熳闻言,侧脸仰首亲了亲男人,轻声同他道,“凭你的医术、我的身子,怎都不会出现那样儿的情况,可是白白担心了。”
就为一极小的概率,白绷了一两月精神,还得庆幸孩子将将出生,世事不知,否则,知他父亲如此反应,不定怎么难过。
胤礽不答,只认真拥着妻儿。
又说贾林氏带了婆子们出产房,婆子们纷纷上前道喜,贾林氏亦是高兴,让她们速去领了赏钱,早些用饭歇息。
众人自然喜之不尽,一拥去了兆利处,只领红封时,见兆利将她们名字一一记下,又将那打杀、割舌的骇怕之语又嘱咐了一遍,众婆子惊讶不已。
其中一婆子不解道,“利哥儿,这是怎一回事儿,小大哥儿这……多吉利的事儿呀,叫人知道了,也好稀罕稀罕、沾沾福气!”大爷怎不叫往外说?
不见荣国府那衔玉落草的宝二爷,家里家外的被人稀罕了恁多年,她们小大哥儿那金光也不遑多让,说不得是天上仙童转世呢!
兆利也不解释其中缘由,只笑嘻嘻跟她们说道,“婶子、妈妈们都是老人了,知晓大爷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早年间那些人犯了忌讳什么下场,年轻的嫂子姐姐们不知道,您几位想是记得的,如今大爷令下,大伙儿只照做,且互相监督着,别在外胡侃,否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话叫婆子们恍惚忆起几年前,府里的乱棍声和人被堵了嘴的呜咽声,一时噤若寒蝉,其他不知情的,见了几人这模样,也跟着害怕,不敢言语。
众人只闻兆利又笑道,“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婶子妈妈嫂子姐姐们只记得,小大哥儿平平安安落草,主家欢喜,赏了不少银钱就是了。”其他一概不言,便万事儿没有。
几人这才愣愣看了看手里的红封,不觉掂了掂,极沉极厚,转而又高兴起来,都暗自告诫自个儿,定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儿里,才陆陆续续去用茶饭歇息。
秦妈妈在房门口瞧着人远去,方与曹嬷嬷对视一眼,摇头笑笑。
这些人就是见识少了,当年太太生养大爷时,孕期做了好几个月龙盘肚子的胎梦,小大哥儿这是一脉相承而已。
府上添丁,家中上下都得了赏钱,自是一片欢欣,只正事儿一桩没乱,挑红、报喜等都早早安排妥当,小大哥儿一落地,便动起来了。
时贾家报喜的人到了吴家,只吴家这头无长辈在家,几个哥儿根本没得消息,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家中去年年尾才给吴家二姑娘回过礼儿,因叫管家照例备了一份。
贾家人也不介意,大奶奶娘家报完,还有别家儿,他且忙着呢。
贾门各家也得了消息,有人欢喜、有人酸,只有了胤礽给族人送钱专治贾瑞那次,族中人自觉亲近许多,纷纷表示洗三那日会去添盆,再不提胤礽与吴熳晦气甚的。
林黛玉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嫂子小侄儿母子均安,极为高兴,但又闻竟要两日后才能去姑妈家,难免遗憾,不过须臾,又兴奋拉着清歌与姜嬷嬷,给小侄子备起见面礼。
房间内,贾林氏抱着吃过奶,打着小呵欠要睡觉的孙子,在儿媳妇床前一面走动,一面低声与儿子儿媳抱怨道,“我早跟你们爹说,孩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叫他早早回来,谁知,他非自己掰着指头算,说怎也得进五月甚的,偏明儿才回来,现在可好了,亲祖父倒叫家人跟去亲戚家报喜一般,还得专程去一趟……”
这话说得吴熳与胤礽都笑了。
三日后的洗三礼,就在产房门口办。
吴熳在屋里听着,似来了许多人,极为热闹,恭贺声、添盆声、接生婆婆的吉祥话儿、孩子的笑声和官堂客的夸赞声……不绝于耳。
直至仪式过后,婆母似只将孩子抱着给众人看了一圈就送回来了,又令丫鬟婆子们照顾好她,便自去忙洗三宴的事儿了,胤礽则离席好几次来瞧她,偶见儿子吃饭,只脸色难看的出去。
吴熳坐月子的日子过得极快,因着有胤礽配的药丸,她恢复也极快,二三日便开始下床走动,可把伺候的众人吓了一跳,皆围着她左劝右劝,直至婆母请了葛大夫来给她看诊,确认没事了,念叨声才少了。
可如此,她也坐满了四十日,方得畅畅快快梳洗沐浴。
出月子后,拜帖就多了,头一个上门的是尤庚娘。
尤庚娘一见粉雕玉琢的孩子,按耐不住心头欢喜,问了名儿后,直言要抱孩子沾喜气。
她求子久矣,来都后,吴漫给她引荐了葛大夫,如今葛大夫说再吃两个月的汤药,便调养得差不多了。
吴熳自然应允,大哥儿很乖,谁抱都不闹,只独独喜欢她与胤礽,不管在谁怀里,只要他们夫妻在场,一定会不错眼盯着他们笑。
哪怕胤礽日日教训他不规矩,和父母同床、不吃奶娘的奶等等,他亦高兴得很,见了胤礽仍要抱。
尤庚娘抱着这般听话的孩子,心里羡慕极了,后便问了吴熳些孕期之事,以备不时之需。
说起怀孕,便不由说到唐氏。
唐氏如今再醮又有孕了,夫君是赁给她房子那老太太的外甥,一个教书先生,丧妻二年,并无子嗣,老太太见唐氏温婉,极为喜欢,便为二人作了保山,成了好事。
尤氏说完,心中如卸巨石。
吴熳也跟着笑了笑,如此便好了,尤庚娘的结局已完全逆转,只如此一来,金大用可成不了将军了……
吴熳因问如今金家的生计如何。
尤庚娘一听,略露愁容,她联系上了父亲的故旧,凭着这些人脉,在京都远郊置了田庄房舍,可眼下不到收获季节,这些日子都在坐吃山空。
不过,现下也有些转机,尤庚娘因笑道,“你可知道都中贩花的陶家?”
吴熳点头,略为惊讶,金家怎跟那花精家有了联系?
只听尤庚娘接着道,“我夫君偶遇那陶家三郎将花运至金陵贩卖,又从金陵货了时令鲜花至都中,因想了这主意,买陶家的稀品菊花运到中州,尽数卖出后,又从中州货了牡丹至都中,如此一来一回,赚个辛苦钱。”
中州牡丹素来有名,待到花季定是能卖上好价钱的。
吴熳也觉虽辛苦些,到底是个法子,不过,“中州不是有流寇,怎又往那儿去?”
金家便是因流寇之乱方逃了出来,怎不选别的地儿?
只闻尤庚娘叹气道,“我从一位世叔那里得知,中州富家大户多外逃后,那流寇竟渐渐止了,许多人家又返回原籍去了,我家是不打算回去了,只如今,家下无可靠之人,到底不便宜,我夫君此行,正好去寻一寻以前的家奴。”又联系些中州人脉,如此行商也更便宜些。
吴熳只点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中,安心招待尤庚娘,又将人送走后,方与胤礽说起这回事儿。
她记得回都路上,男人就对此事很感兴趣。
只没想到,男人早知此事,与她道,“哪里是甚流寇,兵匪而已,甄老太妃寿诞将至,忠远亲王一系便想出了这么个昏招儿敛财,只没想到手下人没分寸,竟叫许多大户人家外逃,惊动了上头人,这才急急停了手。”
甄老太妃?
吴熳原只知她是贾家的靠山之一,因此,她一死,贾家便极速败落,其他便不甚明了了。
许多信息还是胤礽告诉她的,比如当年先皇传位给太上皇,虽留了辅政大臣,但太上皇年幼,朝局始终不稳,是甄老太妃教甄家一系包括宁荣二府在内的多位公侯之家,鼎力支持太上皇,而非扶自己的儿子忠远亲王上位,方将局势稳定下来。
因而太上皇不管如何忌惮,面上仍很尊重这位庶母,待皇弟忠远亲王及甄家亦十分优厚。
就连原北静王水溶没被处斩,除祖上遗德外,亦有他娶了甄家二姑娘之故。
只如今不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上位,容不得这些人了。
且如今瞧忠远亲王府行事,甄老太妃似也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私,到底是想让自家子孙登位的。
吴熳因问胤礽,“那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
胤礽只高深莫测笑笑,“哪有那么容易,相反,皇帝要动手了。”
北静王府倒了,朝中局势严重失衡。
皇帝这一辈的夺嫡余波尚未平息,且有人蠢蠢欲动,忠远亲王与甄家便在扬州搅动吴贵妃家参与下一代夺嫡,又为了区区一个诞辰便动用驻军行,皇帝怎会轻易放过他们。
果然,六月中旬甄老太妃诞辰,皇帝下旨大赦天下。
次日,便下旨晋封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吴熳算了算,贾元春封妃竟比红楼梦中提前了近两年的时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