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还在朝上吗”
商音至御书房外时,看门的内侍是这么回答她的。
“陛下尚在殿内与诸位大人议事,公主不妨稍待片刻。”
那也没办法。
虽然见鸿德帝只是进宫捎带的,不过没见着天子就打道回府终究不合礼数,她便一抬下巴示意今秋,“我们去园子里逛一逛好了,反正时候尚早。”
今日并非朝参日。
按照大应朝廷的规定,唯有五品以上的文臣、监察御史、太常博士等“常参官”才每日入宫参与朝会政事。且由于人数少,上朝之地也不在和元殿,而是位于第二道宫墙之后的启政朝房,规格比正殿上小许多。
商讨完各地水利农田今年的拨款,翰林院的某位经筵讲官持笏上奏,仍旧议论起不久前未能得出结果的春典主持一事。
自打有人联名上书,提出要重华公主牵头大典后,六部九卿便照例斗了几回嘴,不疼不痒地过了两招,当然,其中多是礼部官员在战斗,但也只意思意思地反驳了两句。大概不愿拂了皇帝的脸面,走流程似的并未怎么认真反对。
有了礼部透出的风向,众人自是默契地以为,四公主主持春典已乃板上钉钉之事,因而再拿出来提,不过是想让皇帝早日下旨,定下章程罢了。
鸿德帝坐在上首,听殿中翰林条理清晰地点出几项仍需注意的事宜,袖袍一挥,正打算发话。
就在这时候,冷不防一人越众而出,突兀上奏。
“陛下。”
对方嗓音还挺洪亮,掷地有声地开口,“臣以为不妥。”
立于左右的文官们各自疑惑地往后投去视线。
角落里立于阴影之中的是位御史,貌不惊人,履历平平,似乎没什么背景和出身。
但见此人低眉顺目地捧起奏疏,在内侍官正往皇帝跟前呈送时,他就已经直起腰杆,慷慨陈词道
“重华公主此前确为陈州舞弊一案声张正义出了不少力气,作为女子能有这等魄力,臣甚是感佩,亦由衷钦仰。不过春典乃我朝文人之大典,向来要求主持者德才兼备,志洁行芳。”
他刻意顿了顿,迎着诸位同僚的视线一抬眼皮,眸光犀利,“而公主殿下以钱权招揽寒士,谋集党羽,施与小利恩惠而勾结文臣,后宫女流之辈竟擅自插手朝政大事,岂非不是祸乱朝纲,悖逆法纪吗”
这话还没说完时,就已有朝官低声议论,待其言罢,尾音更是铿锵有声,在四壁空阔的大殿中荡出回响,显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鸿德帝沉着唇角看他,缄默未语。
“你怎会知晓这种事。”年轻的文官拂袖质问,“空口无凭,大殿之上可莫要含血喷人,胡说八道”
对方眉眼从容,毫不慌乱,背脊挺得钢枪一般笔直,神色灼灼地注视着龙椅间的天子。
“臣既敢上奏,自然有证据在手。”
他复又低头行礼,“前因后果皆已在奏疏之中,还望陛下明察。”
很快底下便有老臣挺身而出,仗着资历要出来说句公道话。
这帮老骨头可就没那么委婉了,言词一个一比一个锋锐尖刻“陛下,倘若真有此事,那可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乱象啊
“公主一介深闺妇人怎能蒙恩委任,干预朝政,难道这是想步前朝的后尘不成”
鸿德帝未及回应,跟声附和的已然是此起彼伏。
“有唐一代武周之时,皇嗣陨落,外戚当道,正统流放千里,奸臣横行无忌,可谓是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多年以来叫世人何等诟病。”
“哪怕不提前朝,鸿德初年凌太后垂帘听政的前车之鉴犹悬在耳,女子就不该插手朝堂”
“臣附议”
方灵均端着笏板,有些仓皇地看身侧的同僚纷纷激昂应和。
“臣附议”
“臣附议”
党派之争在朝野上下并不少见,诸位大臣谁不是谁家的朋党,谁家的门生,谁家的走狗。就连方阁老也未必能择个清清白白。
但有女人介入的派系那可就不一样了。
在场的多是经历过凌太后把持朝纲的时代,对此不说深恶痛绝,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大家平日里在殿中互相使绊子,耍阴招,你揭我的老底,我挖你的墙脚,手段花样层出不穷。可一旦遇上商音这事,顷刻便短暂地结成了同盟,一致抨击驳议。
眼见周遭气氛炒得差不多了,那位始作俑者的监察御史再度开了口,轻飘飘砸下一个更厉害的惊雷。
“而据臣所知。”
“重华公主揽入麾下的几位朝臣,恰是这次春典一事的提议人,陛下,不知这算不算挟恩自用,谋为不轨”
此言一出,满堂的文臣都炸了。
队伍末尾的裴茗二人悄悄往后退了退,紧张地交换视线,各自都出了一身冷汗。
年纪一大把的老臣们在朝中玩了半辈子的阴谋诡计,却最听不得自己给个女人算计其中,当场觉得整座和元殿都被玷污了,急吼吼地端着笏板进谏
“陛下,臣有一良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多年来宠爱四公主无度,致使公主恃宠而骄,举止荒唐,如今更是得寸进尺,图危社稷”
“陛下,四公主终非安分之辈啊。”
“陛下”
商音正在御书房外琢磨一株杜鹃的颜色,内侍总管跟前的小太监便火急火燎地跑了来,掩着嘴向她传话。
“什么”
她神情骤变,来不及思索太多,只问道,“他们现下还在朝房吗”
小太监只应了个是,重华公主便绕开了他,急步往外廷方向走去。
商音甚至没心思坐轿辇,她情绪无法平和,一路脑子里都在突突作响。
有人弹劾她
到底是谁,谁指使的,梁家还是周家的余孽
对方凭什么弹劾她,她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有什么理由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重华公主提着裙子风风火火,一言不发地过了第二道宫门。
今秋在边上看她面沉如水,连宽慰的话都不敢多说,只能在后面陪着小跑。
启政殿的台阶下,内侍总管眼见她出现,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三尺,赶紧伸手去拦,“殿下,殿下
“使不得,里头正议事呢,殿下请止步。”
商音知道自己进不去,她也没想着要进去,隔了一重石阶并一溜青砖石板径,站在这里,她都能听见朝房之内的议论声。
“公主此举实为不妥,未免前朝之乱复起,陛下理应快刀斩乱麻,以防星火燎原。”
“臣附议,重华殿下这般行为,若不及时制止,难保今后会有别的公主郡主效仿。”
“现在证据确凿,臣倒觉得,之前那为士子伸冤涉险一事,究竟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恐怕犹待商榷吧”
有人说她处心积虑,动机不纯。
有人说她不安现状,浑水摸鱼。
也有人大谈近年以来她在宫中在民间多少奢靡妄为之举。
他们觉得她的所有善举都带着野心与目的,内里仍是难改的凶戾本性。名声狼藉之人,就该恶事做尽,哪怕好事做得再多,看上去也像是惺惺作态。
这满眼风骨绝俗的文人志士,二十丈宽的朝殿内,容纳了整个大应的博学之才,却容不下她一个小小的庶出公主。
所谓的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说到底不过是这帮人手中捏弄的把戏。
商音起初还满腔气愤,听到后面,她不平的怒火消退下去,转而漫起绵长而深刻的委屈。
今秋垂下的余光里瞥见她袖下紧握成拳的手,织锦绣鸾的衣袍也因为用力而轻轻颤抖。
殿内的百官已经在恳求天子要降她的罪了。
这里面不知有多少是被梁少毅安排来搅浑水的,也不知有多少是被煽动着认为她其心可诛的乌合之众。
商音等了许久没等到鸿德帝的回应,她忽然一抿唇,扭头带着今秋走了。
“殿下。”
宫女得加快脚步才可勉强跟上她,“咱们,还要去御书房外等皇上吗”
“不等了。”
她语气里带着战栗的愠恨,双目却定定地注视着前路,冷声说,“反正这会儿就算去,他也不见得就很想见我。”
今秋试探性地问“不同陛下解释解释吗”
“解释什么”她反问,“这种情况,这种局面,我的每一个字都是狡辩。哪怕最后在父皇那儿洗清了嫌疑,落在旁人眼中也只会做实了我蛊惑圣心,而天子昏聩无能,受我蒙蔽。到头来谁都没落得好走吧。”
言罢便一低头,钻进宫门处的轿辇之中,吩咐说“回府。”
隋策在案前刚就着一盏茶翻完这个月的述职文书,王校尉便摁着刀行色匆匆地进门来。
“将军。”
他面容严肃,“属下才得到的消息,朝殿内出了点事。”
隋策听完后,不自觉地站起身,略一沉吟想起什么“公主上午有入宫,她人还在内庭吗”
“下头的人刚刚来报。”
他意有所指“说是殿下才走不久。”
年轻的羽林将军皱眉思忖着望向别处,鼻息间有淡淡的带着犹豫的一点叹。
很快隋策便转过眼来,叮嘱他道“我今日就先撤了,余下的你替我看着一会儿,有什么事随时派人去府上通报。”
“诶。”校尉应得干脆,“将军且放心忙您的事吧,这里就交给我。”
四公主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皇城,前面便是御街。
大应的御街不禁店铺买卖,离了禁军看守的范围,沿途便尽是喧嚣热闹的人声。
不远处正巧有个瓦舍,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在讲那秀才破万难巧遇公主得逢青天白日的本子,尚在激昂之处,忽一人拉开长凳,慢条斯理却声音洪亮地打断道
“还讲什么重华公主啊。”
他坐下时把茶碗一磕,动静闹得不小,“早就传遍了,她擅于钻营,以权谋私,这事儿不过是她特地做出来,好让大家拥护她参加今年春典的。”
八卦永远比故事来得叫人来劲,一瞬间那话本便过了时,周遭的人都围了上来,好奇地听他下文。
“老兄展开讲讲”
“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为人,那骄蛮霸道惯了的,岂有这么容易转性。”
他煞有介事,“我兄长乃是御前内侍的干儿子的拜把子兄弟的妹夫,朝廷的消息他门儿清。今早亲口告诉我的,满朝官员正弹劾她呢,什么风骨,什么正义,不过是贵人常使的手段,这外头鼓吹她,赞她品性纯良的保不齐就是她自个儿收买的喉舌。”
“嗯,有道理,有道理。”
茶桌上的交谈很快盖过了台上的先生。
“照这么着,此前的一切都是这公主在做戏吗”
对方挑起眉,阴阳怪气道“那可没准。”
“唉,亏我还真情实感地听了七天七夜的评书,真是晦气。”
“可不是么,茶水钱不是钱哪,白花了”
“我早就说她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偏不信”
商音坐在马车内,放在腿上的手狠狠地收紧。
今秋知道她心中难受,偏她又非得要听,这才不得不停了马车。
“今秋。”
直到里面传来商音的示意,她方招呼车夫启程。
一进府邸大门,商音便沉着脸往她最喜欢的小书房走。
公主脚下急促,胸腔里的怒气几乎能从其姿态间渗透而出,每一步都带着毫无保留的气势汹汹。
婢女仆役们见得这般情形,忙不迭地往边上让道。数月以来大家还是头一回见殿下脸色如此难看,吓得几乎要抱头鼠窜。
上次闹脾气就遣走了一个管事,一群丫鬟。
这回是不是得翻个倍
一时间,剩下的两个管事顿然战战兢兢起来,生怕一个不慎,自己也没了。
商音仿佛一颗烧得正旺的火球,行至抱竹轩,她二话没说,甚至不曾搭理今秋,“砰”一声关上了门。
“不用管我。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更不许靠近”
都知道她的性子,八成在屋内不是摔就是砸,即便公主不提,下人们也不敢轻易路过此地。
隋策回家时,已能从周遭风声鹤唳的氛围里,猜测出某人此前发了多大的火。
他在抱竹轩的院门处寻得今秋,问说“殿下呢”
对方轻轻侧身,“屋里的。”
言罢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公主在外面受了点气,还请驸马尽可能在言语上,多顾着她一些。”隋策不置可否,却微微垂眸,“她一个人”
“嗯。”今秋颔首解释,“殿下以往不开心时也常这样,从不让我们近身。独自待一阵子,自己就会出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径自走上台阶。
檐下的抱竹轩门扉是朱红色的,从里被人反锁着,关得分外严实。
很奇怪,只这么站在廊上,他居然什么也没听见,房中悄寂无声,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隋策伸出手,指背弯曲正要去叩,那片瞬光景,他似乎捕捉到屋内一点细微的声响,敲门的动作霎时停在半途。
青年的眼眸中不可思议地流过一丝诧异的光。
他怔在原地,五指从微曲之态渐渐合拢收紧,最终带着欲言又止的意味,放了下来。
小书房内的商音全然不知门外还站着有个他。
公主殿下此时并不坐在那张常待的书案前,她半边身子伏在榻上,面朝下用软靠密不透风地蒙住头,因而她的每一声啜泣都能在溢出口中的瞬间,尽数湮没于厚重的被褥之内。
商音埋首在一堆锦被软枕和薄毯之下,两手攥住衣袖,红着眼睛抽噎,她在心里骂满朝文武都是王八蛋,骂全京城的百姓是墙头草,骂天下人有眼无珠。
然而无论她哭得再用力,再难过,她也不愿意叫旁人听去一星半点。
她希望重华公主永远都是不可一世的,永远明媚耀眼,睥睨无双。
隔着一堵薄墙,隋策不知怎么移开了目光。
年轻的将军什么也没说,只极隐晦地绷紧了唇边的肌肉,随后转过身,倚门抱怀轻靠着。
他眼睑耷拉下去,瞳眸仿佛一双燧石,冷凝地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他心疼了他心疼了qaq
呜呜呜我的音音。
为了让绿宝心疼,只能委屈你吃点苦bhi
唉,怎么会虐感情呢。
还不到时候呢嘿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ezzheng、馅儿、买个床、木小笔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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