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说完,你先别打岔。”
隋策于是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端正姿态。
商音敛起神情,语气谈不上严肃,但听着无端有些板正
“我娘当年的死曾引起了不小轰动。她早年怀过一次未足月的孕,可惜半途滑胎,此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保不住,每次都是没过三个月就出事,很长时间未能再得龙嗣。她养了好些年,直至我八岁时才再度身怀有孕。
“父皇高兴坏了,甚至私下里曾戏言,说若是个皇子就当封储君前两年太子因病过世,位子便空了出来,数年来争论不休。”
彼时的朝局暗流涌动,凌太后寿终正寝,原本聚在她身边的多方势力纷纷开始各怀鬼胎,另谋出路。
而太子无疑是个中关键。储君涉及国祚,更与众人今后的福祸相依不可分,谁能攀上太子的高枝,自然能保百年家族无忧。朝官背地都在猜测这位子能花落谁家,却又不敢轻易试探天子的想法,暗中不知使过多少手段。
“事发在那年的冬日,小雪刚过,天寒地冻。”商音说道,“我娘路过花池时摔了一跤,跌入潭中。她身子虽然还不重,但寒气入体加之小产,人就这么没了。”
隋策双目一眨,视线便轻轻调开落在了桌沿上。
宫闱秘事他知之甚少,只在祖母大长公主与他母亲闲谈时听过一二。
荣贵妃的死并非意外,好像是曾经依附于凌太后的蒙氏指示尚在宫中为妃的女儿下的毒手。
曾有宫婢指认了蒙淑妃跟前的侍女,还见过她本人在案发处附近张望。
这桩丑闻难得没有被按下,甚至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隋策抬眸时,商音那双墨黑的瞳便望进他眼底,其中似乎锐利却又缺少温度,“你想说这一切是蒙氏所为,三法司对外公告称淑妃曾在事出前与其娘家人来往过密,有谋害皇嗣之嫌,人证物证俱在,是吗”
隋策顺着她的话问“不是吗”
“当然不是”商音忽然打断,“三法司怎么查的案,拿出的是什么人证我管不着,但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她说“我母妃吃了梁雯雪送来的一碗羹汤,之后就说头晕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
“她人是如何落的水我无从知晓,但这件事梁家绝对脱不了干系,那碗汤有问题”
他听出这话里有异,敏锐地问“你怎么能这么肯定,食物一定被人做过手脚”
商音毫无隐瞒“宫里有个老太监,曾经伺候过我母妃,不止是我怀疑,连他也这么说过。”
隋策“老太监”
“嗯。”重华公主如实点头,“他姓顾,年事虽高,可入宫时日久,资历老,许多管事的太监都曾是他的徒弟。”
她提起此人便满是感激,“这么些年来,我能在后宫立住脚,多亏有他提点帮扶。”
“老太监”隋策仿佛想起什么,他恍悟似的打了个响指,“原来你宫宴时偷偷会面的人就是他难怪我寻了半日没看出有谁半途离席。”
“宫宴”
商音想了想,“是回门那天”
说便皱眉“怎么,你还怀疑我红杏出墙”继而愠恼地竖起指头,“你跟踪我”
隋策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啼笑皆非地将她的手指摁下去,“不是,路过,真的是路过,我连你们在干什么都没看见。而且,我这不是也没对你讲过吗唉,不提这个了,言归正传。”
他强行岔开话题,“继续说梁雯梁皇后。”
商音只好暂时不与之计较,翻了个白眼接着道“事后发生的这一切,也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
“蒙氏当年虽是权臣,可一朝败落,因为谋逆的罪名斩首的斩首,绞杀的绞杀,发配充军充妓抄家,几乎是一夕之间被清了个干干净净。
“你反观梁家呢在凌太后掌权时不温不火,因蒙氏倒台,我母妃身死,正值年华的二皇子顺理成章立长而为太子。她梁雯雪自然也就母仪天下,梁家跟着鸡犬升天,不过一年时光便把荣家的朝官斗出了内阁,一个不剩全贬到了穷乡僻壤。”
她言辞凿凿,“你说,我娘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谁是梁雯雪,是梁家。
“自古太子都有立长不立贤的惯例,蒙家所出的五皇子又足足比二皇子小了三岁,即便我娘腹中胎儿真会威胁到储君之争,那也是他二皇子担忧,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宇文承啊。
“无论怎么想,蒙氏都是梁皇后的替死鬼,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言至于此,商音愈发气愤,狠狠地一甩袖子,“可惜我手上没证据,毕竟那时年幼,等回过神来,痕迹肯定早被他们销毁了。”
她这番话里尽管情绪愤懑,多有个人喜怒掺杂其中,但如若所言皆是事实,梁家的确嫌疑最大。
鸿德帝执掌实权的这十年来,梁国丈一家若不是靠梁皇后的裙带,太子的脸面,很难爬得这么快。
“所以。”隋策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你是因为这个缘由,才处处与梁少毅作对,你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报仇雪恨”
“是啊。”
她倒是承认得痛快,面上瞧不出太多的愤恨和咬牙切齿,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我这些年的苦全是拜梁氏所赐,他们害我自小没了母亲,又没了依靠,害我不得不从八九岁起要看人脸色。找他们一一讨回,有什么错梁家的荣耀本就不属于他们,是他们扒在我娘的尸首上吸血的,即便全数贬为庶民也是活该。”
隋策无言地抿了下唇,鼻息间意味不明地轻沉一声,靠在椅背上看她,“你小小年纪,就要抱着这么大的仇恨活吗”
“不然呢”商音像是觉得这话好笑,她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理所应当道,“我若不抱着这么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隋策眉梢动了一下。
他目光迎上商音的视线,那双星眸清澈幽邃,望到深处时有看尽龌龊与浮世的冷漠,让人没由来地跟着心生起一抹微凉。
“诶”商音见他眼神不对,连忙打住,“我告诉你哦,我可用不着你同情。”
公主殿下依旧一身铮铮傲骨,“实话说,我连我娘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太清了。小时候受过的罪,偶尔想想是会感到很委屈,但如今我过得挺好,犯不着别人怜悯我。
“报复梁家,仅仅是不甘心无耻小人洋洋得意,想替自己出口气而已,我并非深闺怨妇,没那么多苦大仇深的情结。”
隋策叫她这话一堵,倒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能一点头,笑道
“是,是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轻贱公主殿下了。”
随即又纳闷地支起面颊,指尖把弄着空酒杯,“寻常女孩子不都喜欢被别人心疼的吗有人疼总比没人疼好啊,怎么你还介意上了”
商音乍然被他问住,颦眉想了想,“我有我父皇心疼我就好啦。”
“别人心疼我,可怜我,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只会显得我很没用。”
“”
他实在是对这个想法无法恭维,只好佩服地摇头苦笑,“不愧是你,事事都要逞能。”
隋策眸色渐渐沉下来,“梁国丈当年在皇上初初临朝之际,力剿西南凌氏叛党,是有清君侧,平反贼之功,不单单是靠裙带坐稳现在的地位的。”
他一件一件地与之权衡利弊,“我朝公主势微,又不能开府,你要拿什么和权倾天下的佞臣斗
“如今只是两个寒门就闹得满朝非议,更别提你再有什么大动作了。”他提醒道,“梁少毅可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啊。”
商音并不意外,“所以我这不是要同你和离,去与小方大人永结同心吗”
隋策当下没反应过来,脖颈一倾,皱眉脱口而出“啊”
重华公主解释得有理有据,“是啊。”
“我是无权无势,也不方便接触朝臣,但方灵均不同。方阁老可是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天官呢”
“等等、等等”隋策抬手打断她的吹捧,好似不敢相信地问,“你、你是为了方家的背景,所以要同我和离的”
商音不解地眨了两下眼,没觉有什么不妥“是啊,不然呢”
隋某人咬了咬牙,一副不甘受辱的样子,唇形变幻许久,终于叉腰吐出了字“喂你看不起谁啊,我们老隋家比不过他们方家吗”
“真论道起来,隋氏可是数代老臣,百年朝官。当初从龙有功,家里还有镇宅的丹书铁券。”他甚为不服,“眼下虽然是不及从前风光,可族里的长辈哪个不是拎出来都能在御前说上话的,哪怕凌太后在世也得礼让三分。”
他偏头质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老隋家护不住你,他们方家就行”
“好好好”不知他哪儿来的脾气非得较真,商音只得抬手摁住隋策两臂安抚,“我也没说你们隋家不如方家啊。”
隋策尽管一股不爽劲儿上头,却也并未挣开她,翻着白眼气不平。
就听对方难得轻言细语地顺毛,“是,虽说论资排辈,隋氏的确家世渊源深厚,可眼下在朝为官的却没几个。”
“梁少毅势大,手底下不知多少文臣走狗,想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方灵均是新科状元,且不说他本人在翰林院中的号召力,便是其父方玄远就已经是威震宇内,名满天下。我借方家做掩护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朝官往来了吗”
商音星眸里流着光,好像是在和他商议对策似的,“更何况,若我告诉方灵均这段恩怨情仇,做女婿的,可不得帮自己的岳母讨个公道”
而后话音一转,“反观你们家”
她神言又止地瞥着他,小声地努着嘴嘀咕,“你爹就是光禄寺管饭的我看老人家成日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恐怕也不想掺和我这破事儿吧。”
隋策“我”
说得太真实,他竟无力反驳。
隋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重复一遍“我其实”
商音夹起一筷子酸菜放进嘴里,顷刻酸得她五官紧皱。
“唉,我明白。”
“这件事我也着急,谁让现在被禁足,施展不开拳脚呢。”她冲他挑眉,“放心,和离的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你可得帮着我拿下方灵均。怎么样”
商音伸出手,“划算吧”
隋策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莫名显出几分迟疑,他视线紧盯着,喉结却不自觉的上下一滚。直到对方抬下巴催促,他才踯躅地握上去。
商音“那成交”
这顿饭吃完后,两人都喝了点安神茶,所以商音睡得特别熟。
隋策在酸枝小榻上躺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后睁开了眼。
幽静的月光泛着银蓝之色,迷蒙地从窗边落入他胸怀,光晕中有满室起起伏伏的尘埃。
说不清为什么,隋策此刻的脑海里,总反复地想着商音在酒桌上的那句话。
我若不抱着这么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他大概比她幸运一点,是家中独子。
父亲老实敦厚,母亲雷厉风行,两个人合力将他从小宠到大,几乎没让大少爷吃过什么苦。隋夫人何等地惯着他,即便之后仙逝于病榻,也陪着隋策走过了最完满的十六年光阴。
犹记得,母亲死时他刚中举不久,得到消息整个人浑浑噩噩,神识恍惚,在家里不吃不喝好几日。
后来甚至惊动了鸿德帝。皇上怜他丧母悲痛,特许他入宫住一段时间,让几位皇子轮流开导。
可隋策少年时脾气比驴还要倔,任谁劝都听不进去,年纪轻轻倒是学会了酗酒,自己爬上高楼屋顶,对着苍穹一喝就是一整天。
他让太监都滚,让侍卫离他百丈之外,张牙舞爪浑得不行。
然而,就有那么一日夜里。
招人讨厌的四公主在太监宫女的搀扶下,借长梯攀到屋檐之上。
他正借酒放纵余生,根本不想搭理,只听这黄毛丫头在背后出言不逊地开口“喂。”
“听说你娘死了”
隋策一股怒气堵上心口,飞快用手肘拱了把眼睛,狠狠扭头,神情阴鸷地指着她冷声威胁“别以为你是公主,我就不敢打你。”
不承想对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少见的没有动怒,只扶着长梯,丝毫不带客气“怎么,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死了娘吗”
他嘴唇动了动,那瞬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公主神情平静而自然“我娘也死了。”
“男子汉还哭哭啼啼的。”
她眼风冷漠地扫过来,“与其在这里同自己怄气,倒不如想想能为你娘做些什么吧。”
隋策一条胳膊垫着头,一手端详着那袭做工细致的狐狸毛领。
时隔多年,他才知道商音当日是在何种心情之下对他讲出的这句话。
原来,也不仅仅是拐弯抹角地安慰他
第二日,皇城门的羽林卫换防点卯时,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见到指挥使大人围着一件红火滚烫的狐狸毛披肩,隆重又厚实地出现在了这阳春三月天里。
他表情平静,姿态寻常得甚至还有些自豪。
这不免让在场之人都反思起了自己的着装。
众人目光一路尾随,掩嘴交头接耳地问“将军有那么冷吗”
对方煞有介事地“嘘”了一声,“别瞎说,那是新风尚。”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结束了
接下来的内容主要走感情线,基本没什么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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