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坐在床边,等把手里的药碗放凉了些许才一勺一勺地去喂杨氏。
她脸色不好,以往发病之后总会这样,喘息微弱,嘴唇白得像纸。听说今日也是来势汹汹,前一刻人还在院中喂野猫,转瞬就倒在了地上,呼吸急促,周身大汗。
杨氏的心疾是隋夫人走那年染上的,因为得知他接了长风军的征兵榜,她怕他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有个什么好歹,怕自己没照顾好他,怕对不起隋夫人。
她什么都怕,就是没有胆子登隋家的大门去劝阻他。
于是,这个唯唯诺诺的妇人在大军开拔南下的那日,爬上山头追了一路,可她追到了南山坡的尽头,也仅是看到浩浩兵马的冰山一隅。
入目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旌旗和袍角迎着初春艳阳猎猎招展,一张张面孔年轻志满,可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
“来,最后一口。”
隋策将汤匙递上前,眉眼温和得像在哄小孩子,“等半个时辰,我叫他们热甜糕给你吃。”
杨氏咽下药汁,望向他时目光疲惫却担忧,“天都黑了,你也趁早回去吧,我有人照看的。”
青年听出她说话吃力,故而并不回答什么,只是笑笑,端着药碗不置可否地起身步出内室。
前厅里,隋日知正同常来问诊的赵大夫谈论杨氏的病情。
他过来时只能听到后面几句。
“她今日发病消耗了不少精气,加之平时心境又不大开阔,这些年光靠下针和汤药,效果到底有限。夫人心脉受损,病发一日就加重一日,此次来得凶险,伤到根本,恐怕挨不了几回了。”
老医生替杨氏诊病多年,医者父母心,言词语重心长,“隋大人,我也不瞒你。她这情况多则年,少则数月,究竟怎么样只能听天命。
“日子不多了,让病人过得高兴点儿吧。”
隋日知尚未开口,隋策便率先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他不甘心,“哪怕多让她撑久一些也行啊。”
赵大夫只是惭愧,“老朽才疏学浅,能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民间的医术和药材都有限,二位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妨请太医院来人瞧瞧兴许可以有更好的治疗章程。”
隋策喃喃“太医院”
大夫劝道“时间不宜拖得太久,越快越好。”
他说完便收拾好药箱,无奈地颔首告辞,由丫鬟引着去账房结诊费。
父子二人静站在原地,隋策抬眸与隋日知无言地相视一眼,最后不知怎的笑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绕开他往庖厨走。
“咚咚”轻叩。
杨氏从床上转过头望向门外,见得是隋策,虚弱的眼皮便强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却多有责备。
“不是都说让你回去吗”
青年手里还托着一盘冒热气的甜糕,笑吟吟地进门,压根不管她的撵,大马猴似地坐到矮凳上,将点心捧到她跟前。
“唉,你怎么老赶我走,我这儿子有那么烦人么”
隋策倒好了温茶,“来尝尝甜糕,香着呢。不过以后咱们可不能多吃了,这甜腻之物食之过多对你身体不好。”
杨氏只是接过他的茶水,却没有要动糕点的意思,担忧且试探地问“文睿,大夫走了吗他说我这病,怎么样啊”
隋策用小勺子替她将软糕切成小块,闻言动作一顿,目光忽然有些犹豫。
他很快放下碟子,将嬉皮笑脸收敛在眼底,表情温柔又认真“娘,我和您打个商量呗,您就随我回西府吧。”
他带着恳求的口吻“这情况实在不能拖了,赵先生那边已经没有更好的方子,得找太医来瞧。”
言罢舔了舔唇,不等杨氏回答便飞快道“您想想啊,西府人多,地方又大,住着不知比这里宽敞多少。”
“再说了”
他把胳膊一伸,扭着隋日知往前推,讨好般笑道“还有老爹给你解闷儿呢,是不是”
隋寺卿掖着两手点头,闻之连声称是。
病榻上的女人沉默良久,终究一如既往地否决“我、我不去了,在这里治吧。能治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好不好”
“娘”
隋策眼看依旧劝不动她,不禁着急,“你如果早点请御医,根本不会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大应的太医院有明文规定,但凡朝臣家眷患疾是能够得到批文派遣良医出诊的。
杨氏亦不愿看他慌张,好声好气地宽慰“赵大夫的针灸术其实挺好。”
“可他现在无计可施了,你不能总指望着他啊”
她靠在软枕上紧闭着嘴唇,半晌方眉头深锁地叹出一口气,“我不好回隋府的。”
不是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原因,隋策深深呼吸,将一直以来的话和盘托出“妾生的又怎么了我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四体不勤啊”
“凭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莫非还怕别人说闲话吗要嚼舌根便由他们嚼去,我根本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
杨氏心想。
不是这样。
隋府之于她,是今生今世都跨不过的坎。
其实刚生隋策那几年,她并非没想过要离开。但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实在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总觉得若离开了隋家,可能就真的和这个孩子断开了一切的联系,包括血缘,包括亲缘。
连以后走在街上,哪怕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他来了。
隋夫人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每回忆当初,杨氏总想,自己或许不是没抱着有一日能与隋策母子相认的念头。
大夫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即便知道也没有将她送走,恐怕猜出会有那么一天。
她大约隐隐有自己的期待。
所以当年隋策的反应才叫她如此失落。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夫人可能不会染病,不会去得那样快。
就算上天注定了她寿元如此,好歹临终之际还能有至亲相陪,总不至于那么孤单。
杨氏皱着眉心垂头,轻声道“我答应了别人的,不踏入隋府大门。”
隋策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别人”是谁。
他忍不住站起身,“我明白你是觉得对不起大娘,我更对不起她啊可我想你好好活着,我想给自己的娘一个名分,我这么做,总归没有错吧”
“算了文睿。”她脸上带着认命的哀劝,“生死有命,何必非得强求。”
隋策闻言抬手无声地捂了捂眉眼,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变了嗓音,“能,不这样吗”
“搞得好像,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一样”
他情绪渐起,“她走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可不可以为我想一想,我想你能过得好,过得自在,活得长久。”
隋日知“文睿”
隋策瞬间迎上他的视线,一并质问“偶尔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能不只顾着那点前尘过往吗
“我已经没有一个娘了,我不想连你也护不住”
说完,当他看见杨氏的眼神,瞬间又感到很歉疚。
青年避开上前来的父亲,用手肘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匆匆道了句“对不起”,转头红着眼睛走出门去。
漫天星辰荡漾。
他刚一抬眸,就撞见院子里站着的商音。
公主殿下锦衣如霞,大概是刚来,乍然触碰到他的眼神,像是觉得冒犯了似的,顿然仓皇地一怔,好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隋策方才风风火火的劲头在瞧见她的一瞬顷刻消弭。
他放缓了脚步走下台阶,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
行至商音面前时,他眼眸同脖颈一般低垂,干涉的嘴唇在她余光里抿了好几回,最后才带着一丝能够称之为委屈的神态,探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兴许是隋策那一刻的目光实在太令人震撼,商音根本没想过要推开。
华服大袖的重华公主抱在胸口刚刚合适,多一分少一厘都嫌违和,舒舒服服得恰到好处。
他臂膀收紧了些许,兜着她的长发,深深埋首下去,若有似无地用脑袋贴紧她耳边。
商音偏了偏头,却瞧不清隋策此时的表情。
她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只好笨拙而生疏地将两只晾着的手搁在他背脊上,一下接着一下顺毛似地轻轻安抚。
“要不,太医那边我去想想办法。”
廊庑下的栏杆旁,商音转过身问底下坐着的隋策,“宫里还是有一两个我使唤得动的御医,嘴巴严实,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他两手搭在膝上,仍注视着堂屋透出的灯光,“那麻烦你了。”
“没事。”
商音咬咬嘴,见他这副脸色,心头挺不是滋味。她扒拉着扶栏探出一只手戳着他肩膀,“诶,你别难过了。”
“想想看,你有两个娘呢,很幸福了。”
隋策收回视线,欲言又止般盯着地面张了张口“我知道我只是”
他用力抿唇成一线,而后说,“只是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怎么把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克走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商音也蹲下来,握着栏杆看他,“那我从前还被人说克亲娘呢,我看应该是我的缘故,嫁给你之后把厄运转给了你,你怪我好了。”
隋策不由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
他别过头和她对视,“今天晚上我不回府了,一会儿找人替我告个假。”
商音颔首应了,沉吟片刻,又问,“用不用我留下来陪你”
他突然笑起来,倒是摇摇头,“算了,这儿住不好的。你回去睡吧,我也安心点。”
许是意识到此话有理,她便不再坚持,临走时只若有所思地朝院中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亲妈的助攻bhi
今天也是一个解馋的贴贴
每次写大娘二娘都能让我想到小姨多鹤是怎么回事:3」呜呜呜,我好心疼两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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