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日知没能回府,自道场出来,便直接去了刑部等候调查。
朝官集体腹泻可不是个小案子,事关重大,他作为筹备酒膳的光禄寺卿,哪怕东西未经其手,也多少得落个失职之罪。
毕竟大应朝建都一百多年,还从未出过此等荒谬的差错,丢的岂止是光禄寺的脸
若诸位大人有惊无险倒还罢了,要真遇着个什么好歹就算和皇上沾亲带故,怕是一样不能善了。
商音一直派人盯着太医院的动向,幸而有位相熟的旧识,能不时带出点消息给她。
这坛酒原是给诸位朝官祭祀时举杯走场子之用,喝得不多,也就三盏,所以众人虽当日窜稀得面色苍白,但用过汤药,休息一天半宿,已陆续转好至少性命无碍。
唯有三两个年岁稍大的老臣仍需卧床静养一阵。
案情牵连甚广,凡是参与酒水采买的一个没落下,尽数被押去了刑部审问。
鸿德帝等着要结果,因而三法司皆不敢怠慢,仅三四日就拟了一份结案的文书呈上御前过目。
说是这酒在酿造之际由于保存不善早已损坏,原本放在库房以待销毁,却不知中途出了什么纰漏,竟给摆上了大祭。
有了这番定论量刑很快颁布,底下当差的役夫罚得最重,其次就是经办的主簿,要么一顿板子,要么一两年的牢饭或是徭役。
至于乌纱那更不用想了,能保住命都不错了。
隋日知这个光禄寺卿自然难辞其咎,在刑部关了几天,甚至不让亲眷探望,最后不出意外地被革了职,放回家去。
许是念在他作为天子的亲家,三法司未曾动用皮肉之刑,全乎人进去,全乎人出来。
闷热的午后天色阴沉,微光被隔绝在云下,厚重得令人窒息。
商音同隋策顶着日头于刑部大牢外等着。
遮阳的两把伞形同虚设,挡不住铺天盖地涌动的热流。
很快,她便见着那栅门后有个干瘦的身影出现。
隋日知好几天不见太阳了,一时有些难当其锐,伸手避开刺目的光,良久方试探性地往外走。
重华公主立时要上前去迎接,门口两个不长眼的护卫公事公办要阻她,被殿下劈头骂回去“放肆本公主的驾你也敢拦”
今秋与隋策左右扶住隋日知,她紧张地在边上打量,“爹,你在里面没吃苦吧他们可曾对你用刑有没有屈打成招啊”
待审的朝官牢狱和寻常疑犯的不同,可监牢始终是监牢,加上极频繁的审讯,阴暗的环境,他分明清减了一圈。
饶是如此,隋日知仍旧扬起一副事事不往心里去的笑脸,宽和道“不要紧的,大家同朝为官,怎么着也会留点情面,没有用刑,你放心吧。”
见他总忍不住去抚腰背,隋策轻皱起眉“爹,你这腰是怎么了吗”
他开口还是说“没事儿”,“里头湿冷,睡不大好,可能是岔了气。我回去躺躺就行。”
马车太颠簸,因而便雇了顶四人抬的大轿,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隋日知一面走一面道“明日起我也就不必再进宫应卯了,听马尚书的意思,大概四五日后吏部的文书就会送到府上来,你若不忙的话记得帮我去光禄寺收拾收拾,看可有自家遗落的物件。”
商音心中只觉歉疚,“爹,要么再等等吧,我等下进宫去求求我父皇”
“诶,不用不用。”老头子直摆手,语气诚恳之至,“我岁数也不小了,索性趁此机会告老归家。”
他怕公主不信,还解释,“十几二十年的和膳食打交道,如今早没了年轻时的精力,这些个大典啊大祭啊一多起来,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现在放回家了挺好的,即便没这出,我过不了多久也会与陛下提出辞官。只当出了回糗吧,人在官场,哪能不湿鞋呢。”
隋日知倒是看得很开,他有公务做时兢兢业业,无事一身轻时也乐得悠闲,在今秋地搀扶下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然而背后的重华公主却犹自落在远处,两手只用力揪着繁复华贵的襦裙,神情里带着无法自拔的郁结。
商音不是个能轻易被旁人“安慰”到的人。
倘若她自己想不通,外面的言语再多,听着也像是耳旁风。
隋日知回到西府,东府的大夫人和几位姨娘带着压惊礼拜访探望,族中的远亲应该陆续也会登门。
他先是道谢,而后挠头不好意思地解释,直说自己上了年纪,一时不察才有这般的失误。
“哎,老了老了。”他唇边只笑,自嘲道,“眼又花,人又忘事,怎能不出乱子这饮食的要职看似不起眼,一有疏忽可了不得,还是让年轻一辈的接手更好啊。”
隋日知对外将所有的过错皆往身上揽,那模样好似真的感慨且后悔,无关之人不明就里,于是纷纷替他不值。
多美的闲差呀,纵然当不了三品的寺卿,退下来在弘文馆、翰林院养老也不错。
若没这档子事,隋二老爷满可以再领十多年的俸禄呢。
亲朋好友是糊弄过去了,家中却有个比他更多心的。
杨氏从道场出事当日起便彻夜难以安眠,自责愧疚到无以复加,只觉是此前隋策身世的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方才导致祭祀出错。
越想越不可收拾。
“都是因为我,是我把你们搞成了这样”
后宅房内,丫鬟给她顺后背的气,杨氏坐立不安,满眼惴惴地朝隋策道“不如、不如我回去住吧”
她目光闪烁得厉害,“我近来总做梦,反复自省,或许当初不离开别院可能更好我若还在那处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了。”
“娘”
他单膝跪在床边,语气显而易见地透着疲惫,“不关你的事,官场上有争斗再正常不过了,哪怕没有你,对方要下手一样能寻到别的理由。”
杨氏不以为然“那也是我让他们有机可乘,我给他们递了刀子。”
隋策“这怎么能叫递刀子”
“你看看你,看看你爹。”
她抚上青年的面颊,“大好的前程,多体面的官衔啊,从前十几年安安稳稳的,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的话”
商音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回过神才轻轻在她肩头摁了摁“娘。”
“眼下追究原因没有意义,你现在即便回去同样于事无补,不仅如此,还会给人落下口实,那些说三道四的,更要编排你是做贼心虚了。”
知道杨氏光口头上劝没用,对她得连哄带吓。
“且不论是否与你有关,仅靠一味躲避绝非良策,届时叫人挖到明面上去,那传出来的话可比如今的流言蜚语还要难听,得不偿失的。”
三两句下来,杨氏逐渐不再焦虑,反而仔细地琢磨起其中的厉害关系。
商音趁机俯身,苦口婆心“你和爹都不擅于应付此道,不妨在家好好休息,近来暂且别出门,一切就交给我与隋策处理。好么”
说话间,底下仆婢端着托盘叩门,该是她吃药的时辰了。
重华公主不多作打扰,起身让开,一步一步慢慢地退了出去。
行至门边时,商音扶着墙不知怎的又回头朝屋内望一眼。
隋日知正执汤勺给杨氏试药汁的冷热。
这家里一个惯常息事宁人,一个遇事六神无主。
没了隋大夫人,整座西府都透出一股任人欺凌的羸弱。所谓的人间烟火祥和,不过是摆在窗户纸下的烛火,一碰就灭。
太易碎了。
她看着乱成一锅粥的隋家,复杂的心情里多出一丝连自己也未曾觉察到的犹豫。
仲夏的夜黑得略迟,半合的银月缀在微蓝的苍穹上,光亮不足,朦胧有余,瞧着璀璨温柔。
尽管为老父亲的案子奔波了数日没合眼,隋策仰头暗吸了口气,落在商音身上的目光依旧是耐心而平和的。
他脸色微显倦然,淡笑着像是感到抱歉“今晚在这边留一宿,好不好我还是有点担心,想陪陪他俩。”
“嗯。”商音自然毫无异议,忙点点头,接着又补充,“多住几日也行。”
眼见她如此乖顺,隋某人仿佛趁火打劫似的,虽不及平时那么有精神,依旧要调侃,“到我家可就不能住客房了。”
“你得睡我房间。”
公主殿下见他这憔悴的眼圈,都不忍心说重话,纵容地叹气“唉,睡吧睡吧。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了。”
难得在外留宿,尽管隋家高门大户已是十足的气派,今秋仍回了趟重华府将一些必备之物取来。
像是熏香、擦身子的香膏、公主离不得的凉枕等等。
伴驾随行不好讲究太多,但同在永平城内,钱权能解决的便利,她素来不会亏待自己。
晚饭一家子人都用得少,隋日知在牢狱中饥一顿饱一顿,又大受惊吓,胃口着实欠佳,于院内散步消了消食,便回房休息去了。
夏风闷得人周身黏腻。
隋府也有冰,但储备不多,商音特地叫下人从自家拉了好几车,以供夜间解暑之用。
她先沐浴完,光脚坐在床沿边,手执一柄团扇,出神地盯着虚里,好似享受冰山带来的凉意。
隋策成年后回府住的时间就少了,先是入伍离京,很快又成了家,入赘公主府,房间里难免透着点缺乏人气的冷清。
但看得出,周遭常有人打扫,像是桌上整齐的文房四宝,多宝格满满当当的摆件玩意,皆一尘不染。
重华公主对这等凡夫俗子的住处没多大兴趣,反正除了皇宫,哪儿瞧着都寒碜,泛泛一打量,便低头想往里侧挪一挪。
手正撑着被褥,似乎摸到什么硬物。
她拿到眼前来瞧,玉骨丝绢玛瑙坠,居然是把扇子。
“这什么东西”
商音不紧不慢地展开扇面,只见白绢上画着一幅清雅的山水文士图,歪脖子老松旁站着个模样俊俏的郎君,举手投足风姿绰约。
她再翻过这一面,可得不了,一行近乎怼脸的粗笔写道“天下风流我一人。”注
重华公主眉头紧皱地脱口而出“谁这么不要脸。”
“什么不要脸”
隋某人刚冲了个凉,犹自擦着后颈沾上的水,从屏风外绕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