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月阁的小茶房里。
老太监将一份名册推到商音跟前,说话时语气还是慢条斯理,吐词清晰,“这是殿下之前要的,梁氏党羽的名录,已详细补充到正八品主簿。”
言罢,他又另取出一本来放上去,“梁氏的对敌,以及不与他亲近的朝臣册子,我也让人做了一本,殿下可比对着观看。”
商音口中道了句谢,却仅信手一翻,“他对家有哪些一目了然,再清楚不过,便是上册也没几个,所以才不叫你多费功夫。”
“老奴闲在深宫,横竖无事可做,能替殿下多分担一些是一些。”
顾玉德脾气和顺,动作稳当地给她斟满了茶,貌似不经意地问“殿下如今与驸马和离,孤身一人,还打算向梁氏复仇么”
听到“和离”,她拨弄书页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顿,容色平常地抬眸,“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我总不能现在放弃。”
他闻之颔首,试探道“是仍去找小方大人”
公主飞快否认,“不找他”
“这些男人都没什么用。”
她无所畏惧地倨傲道,“求人不如求己,本公主自己来,省得说我连累别人。”
商音若有所思地垂目自语,“总有办法的。”
老太监听完,眼观鼻鼻观心,心领神会地不再提此事,转而说道“老奴派人整合名册时,倒是得到一个关于梁家父子的秘闻。”
她问“什么”
“梁氏养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数量不少,名为长山卫,多年来除了替他铲除异己,同样帮他打听各处的情报。”
“这又怎么。”商音未觉不妥,“高门大户养着给自己咬人的狗并不稀奇,我也有啊。”
老太监不紧不慢,“据底下人带回的话说,梁家长山卫此前一直在找什么人,大江南北满世界地搜寻,似乎颇为重视。”
她秀眉一挑。
听他接下来道“而恰恰是在近两月,别地的长山卫活动却逐渐没那么频繁,反而往京城聚拢,像是已经找到了。”
“老奴不知此事于殿下是否有所助力,但还请殿下多多留意。”
自宫中出来,下了小轿,皇城边儿的窄巷里停着公主府的马车寻常坐车入宫的朝官们也多是将自家车子放在此处。
商音犹在回想顾玉德提醒她的那番话。
梁家在找人。
能惊动死士的,肯定不是一般身份。换做商音自己,她若找什么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那也是派出侍卫或托付京兆府帮忙,死士出面是要动刀子的。
所以对方铁定知道梁国丈的什么秘密。
“殿下。”
云瑾见她要上车,问说,“时候尚早,殿下还打算去哪里吗”
商音随口应道“哪儿都不想去,回府吧。”
云姑姑和今秋就这点不一样。
姑姑年长,算起来是公主娘亲那一辈的人,长辈大多爱操心,她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儿对她好,半点也不会松口。
“入秋了,难得天气这般凉爽,作甚么老在家窝着啊,得多往外走走,闻闻人气儿才是。您看您,十天半月没出过门了,不怕闷得慌吗”
商音觉得阖府进出的又不是鬼,轻轻无奈“府里有人气儿。”
“府里怎比得上外头热闹下人是下人,下人再多终归是伺候的,打杂的,与桌椅摆设无异,人得往有烟火气儿的地方去才是呀,您看便是那些花啊草啊的,也是闹市里长得更好些。”
今秋在旁帮腔“就是啊就是啊,殿下总不出府,人瞧着都不及平时水灵了。”
商音连忙捧住自己的脸摸索。
“横竖已经上了街,您不想去看看新上的胭脂水粉,新出的话本杂记,新到的花花草草吗”
“走嘛,走嘛殿下。”
她和云瑾左右施法,烦得公主实在没了脾气,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架着去逛街市。
和离之后,商音就再未见过隋策。
身边的人怕她多想,从不在她面前说起这个名字,便是谈论也仅在背地里。所以商音只知道隋策被了调去京营。
离开羽林卫,他现在一个月才入皇城述职一回,所以尽管自己进宫面圣的次数不少,能偶遇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
大概正因如此,当时隔多日又一次看到他,重华公主才感到这么地意外。
彼时商音正站在常光顾的那家花市架子下挑牡丹,街边的当铺后拐出两个人来,一路有说有笑,嗓音极其爽朗,带着点慵懒上翘的味道。
她听着莫名耳熟,几乎是下意识地直起身。
秋叶红枫当头展开一片浓艳的橙黄,有细碎的微光漏下,照得青年那张脸年轻又明亮,眼角的笑纹刚好弯成一道弧。
隋策一反常态,他穿了身清爽斯文的靛蓝直裰,外罩一件宽袖纱袍,握着柄玉骨的折扇在手,与友人从那边走来时,端方俊雅得像谁家爱附庸风雅的纨绔少爷。
商音有那么一瞬居然没认出来。
“这种事本就该让子勤出马,他最擅长”
隋策笑了一半,眼里的光就不期而遇地扫到这边,他神情中用于交际的温润逐渐消散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商音再熟悉不过的阴阳怪气。
青年侧目望着她,微微歪头,牙根似乎是咬着的,唇角肌肉绷紧,一副要笑不笑的挑衅之色。
重华公主刚还在怔愣,见状那遇强则强的脾气就上来了,立时不甘示弱地扬眉瞪回去。
就你会甩脸子吗
谁还不会了。
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仍旧俯身端详掌柜进献的花,“东洋牡丹我要三盆,雪山之巅两盆,黑色银莲种若有了再派人到公主府上取钱。”
隋策经过花店,便毫无征兆地停住了步子。
一侧的友人发现他视线盯着的是“那位”殿下,顿时住了口不敢多问什么这永平城何人不知他二位的恩怨情仇,当即挪开一小步,在边上背景似的戳着。
掌柜满脸堆笑,应承的话才要说出口,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便行至跟前,指着手底下的花“老板。”
他故意加重语气“我也要三盆东洋牡丹,两盆雪山之巅,黑色银莲花种子有多少拿多少。”
商音离他几步之远,闻言腹诽着别过眼。
心道学人精。
他懂什么种花养草。
掌柜十分为难“驸大将军,小店的东洋牡丹和雪山之巅拢共就各四盆,没这么多呀。要不,您且把余下的带走,等新货到了,我亲自让人给您送去”
隋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只眉梢一吊,唇角勾得简直欠揍,“我出双倍。”
商音星眸一瞪,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此时此刻当然不会服软,立马迎难直上“我出三倍”
他好整以暇地继续往下跟,“我出四倍,不仅出四倍,这儿的牡丹与芍药我全包了。”
公主殿下咬了咬牙,一把推着掌柜的肩,“我出五倍,所有的花都不许卖给他”
掌柜“”
这两位怎么打起来了
隋某人不紧不慢道“我出六倍。”
“我十倍”
“十五倍。”
“十五倍。”商音终于忍不住转向他,“你有那么多钱吗”
“你管我有没有。”隋策抱着双臂一耸肩,似笑非笑地抿着浓郁的嘲讽,“反正我加得起,四公主若是怕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谁怕了”重华公主不出所料被气得不轻,她发了狠,扬言道,“整条街的花店我全包下了,从这一刻起,不卖姓隋的一草一木。”
隋某人听得直点头,煞有介事地比了个拇指,给她意思意思地鼓鼓掌。
“不愧是公主殿下,财大气粗,鄙人佩服。”
商音一面气哼哼地磨牙,一面不屑道,“你有本事再加啊。”
不想他能屈能伸地摊开手,“我没本事,不加了。”
她那一口气刚咽下去不过半瞬,很快就回过味儿来,指着他鼻尖质问,“你故意抬我的价”
隋策眨了下眼,承认得毫不脸红,“是啊,我故意的。”
“怎么,后悔了”
他这一句话仿若一语双关,道出口后两个人都不动声色地怔了一怔。
青年挂在唇边的冷嘲热讽不自觉褪去,他像是为了掩饰情绪,一眨眼后便瞥向了别处,展开扇子风度翩翩地装模作样。
商音面不改色地冷哼,“笑话,本公主缺这点钱吗”
话并非正面回答,隋策意味不明地颔了颔首,“那殿下您慢慢逛,卑职不奉陪了。”
她盯着街上的那道背影,贝齿左右磨得用力。云瑾此时方上前来,与花店掌柜对视一眼,问她家殿下“花店当真要买吗殿下一时气话,其实倒也不必”
“买”
“怎么不买。”商音输什么都不输气势,“让管事开银子。”
隋策或许是与什么人相约在这近处的酒肆赴宴,她离开花市往前行了不多久就看见他摇着扇子进去。
酒楼不及“杯莫停”雅致,许是价格便宜,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在里头吃喝。
他那模样扎眼得很,甫一露面,坐在周围的几个花娘便冲这边抛起了媚眼,惹得边上的世家子们不怀好意地吹起口哨,还拿手肘捅了捅隋策,示意他招姑娘喜欢。
“那公子瞧着好生面熟。”
身后的胭脂铺前,年轻的小姐妹交头接耳议论,“似乎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了。”“哎呀,隋驸马你还记不得从前常在御街一代巡视的。”
“啊,是隋将军呀”
她颇感诧异,而后定睛打量一番才信了似的,“他从前着戎装倒是不觉着什么,眼下换了装扮,反而清俊了不少。”
另一个赞同,“何止,我瞧比小方大人还好看呢。”
年长的揶揄道“喜欢啊反正隋大人孤身一个,你不妨回去让母亲替你说媒呗。”
“哪儿轮得上我呀。”她略感遗憾地笑,“想嫁进隋家的大有人在呢,咱们的身份肯定是配不上了。”
这声音自重华公主背后走过去。
她抿着唇面色不愉,云瑾在旁偷偷看时,只觉殿下嘴里的一口银牙咬得滋滋直响,简直能泛出火星来。
和离的旨意虽是鸿德帝派人亲自送到重华府的,但此事一出,挨休的隋策在坊间的名声反而暴涨,人人皆道他不容易,忍受四公主足足一年,最后还没落得个好下场。
而勋贵们的想法更是清奇能包容宇文笙那么久的男人,他一定不简单连重华公主都可以忍耐,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自家闺女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
一时间上隋府说媒的络绎不绝,隋家大公子莫名成了香饽饽。
反之,对商音的揣测大多是老生常谈了,世人见怪不怪重华公主嘛,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
别说是和离,谋杀亲夫也不稀奇啊。
酒肆内,不晓得哪位阔绰的老板娘给他们送了几壶好酒,京营里的少爷兵们知道是沾了隋策的光,一个劲儿地调侃他。
青年却没说什么,垂眼摆弄手里的酒杯,唇边的笑很寡淡。
不经意瞥到窗外时,明媚鲜妍的少女伫立在人来人往当中,发现商音也同样注视这边,他表情先是一顿,神色随即锋利起来,好似非要让她看见自己现在过得多自在似的,得意地挑起眉,朝她一举杯盏。
哼。
“回去了”
果不其然,公主气得扭头就走。
隋策还维持着得意的神态,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处,视线却也没有挪开,到了最后,反而显得有些落寞。
花市送来的牡丹玫瑰摆满了院子。
夜里,商音将天价请回家的雪山之巅修完枝叶,往窗边一推,正好和桔梗花并排。九月恰是花期,白色的桔梗在她这小半年地精心莳养下开得繁华灿烂。
她拿手指轻轻抚了抚,甚至不敢太过用力。
桔梗便温柔地一点头,安静得悄无声息。
商音在桌边支着脑袋沐浴月色,她特地熄了所有的灯便于清辉入室,下人们都被打发回房休息,万籁俱寂。
公主侧过身时,背后的酸枝小榻就撞入视野里。
说不上为什么,这张矮榻她没叫人搬走。
但平日几乎也没有用场,被褥枕头全撤了,只露出其中雕刻精细的鸳鸯戏水纹样。
这还是当初成亲时,宫里给置办的。
商音慢条斯理地拂过漆得光亮的刻纹,莫名想起那天黄昏彩绸绣球高挂,乌泱泱的仪仗前呼后拥,华贵的轿辇穿过永平城最热闹的街,喜气洋洋地抬进这座府邸。彼时她并不高兴。
但如今想想,或许此生也不会再有那么风光的一幕了吧。
真亏啊。
商音自嘲地摇头笑笑,最好的日子也叫她气过去了。
重华公主抬起视线,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环视着自己这方奢靡的住所,想着和隋策吵过的那么多次架,想着在怀恩街惊马,在围场山野躲追兵,想着偷偷背着今秋吃宵夜,想着每回给他留门,他脚步声里的小心。
原来都一年了。
她说“过得真快。”
隋大将军回府时,他亲娘便觉察到他这次喝得比以往多,尽管人没醉还清醒着,但下盘不太稳。
杨氏忙命小丫鬟去煮酸辣汤来,让他先别睡,否则明早宿醉头疼耽误上职。
隋策坐在桌案前一个劲儿地同她说没事。
“你自己休息吧,不用管我,我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真的”
杨氏替他打扇子,不禁皱眉,“话都啰嗦了那么多还没事哪”
隋策“”
“刚刚听子勤说,“她言语娓娓,“你今天在街上同公主起了争执,骗得她花了好大一笔钱。”
“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心情不好啊”
“没有。”
他眉头一蹙,那样子看上去略显心烦,“跟她没关系。”
“还嘴硬。”妇人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你有什么情绪,我能看不出来么晓得你为此事不高兴,但公主无论如何也是个女孩子,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呢”
隋策脱口而出“我没想欺负她。”
杨氏温婉地据理力争“你那就是在欺负她,她会难过的。”
他心头一刺,莫名着急起来,借着酒劲直言道“我只是不明白。”
隋策狠狠地抿紧唇角,仿佛找她说理一样,“她在宫里为什么半个字的表态都没有。”
“我知道惹恼了皇上,非得和离那没办法,我认。她哪怕维护一句,就算让我跪下来求他收回成命,刀山火海我都不会眨一眼,可她这样,她这样”
隋策“我”
他好似忽然失语,望着杨氏目光里满含挣扎,良久才低声道“我会觉得是我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