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是重华公主那张明媚清贵的脸,趁身侧的两位宫女不在,她拉下衣襟查看肩上的伤。
隋策堪堪咬在颈窝处,也亏得天冷衣衫厚,这若换在夏日皆着薄纱轻衣,恐怕还不好遮掩。
过去三四天了,那牙印犹在,深红的一圈结了疤,周遭尚有淤青可见他下口有多狠
商音愤愤地撅嘴打开药膏涂抹,又是气又是疼,手指不知轻重,反而把自己弄得龇牙咧嘴。
冷不防听见今秋在外头叫“殿下”,吓得她赶紧理好衣裙,手忙脚乱地藏起膏药盒子。
“怎、怎么”
大宫女笑得灿烂如花,“今天难得放晴,您不是总嚷着说想看红枫吗云姑姑找到一处绝佳的赏景之地,正适合您喝一杯香茶,吃一块点心,看上一整日都不会腻呢。”
听她吹得天花乱坠,商音将信将疑地皱眉,“有这么夸张”
“真的不骗您,您去瞧了便知道了呀。”
今秋拉她起身,“走嘛殿下,连午睡的躺椅都给您备好了,您只管放心地去,全当换换心情。”
连日来是觉得抑闷烦躁,见她如此说,商音也就松了口。
“好吧”
地方在南坊的玉皇庙附近。
下了马车还要往前行一段路。
今秋在前面引着,公主在后面跟随,周遭景致是山清水秀别有风味,不过不见游人,反而远处的寒光湖,隐有画船若隐若现。
“还没到么”
商音提起裙子避开小径上的青苔,“早知这么偏僻,应该雇顶轿子的。”
“前面便到了。”今秋回身去搀扶她,“人太多会扫了雅兴呀,何况坐轿子怎么看风景呢,您说是吧”
公主没工夫与之耍嘴皮,抬眼时依稀能望见红枫艳艳的一抹山色,水榭幽静安适,云姑姑似乎就在里头。
心知是将近了,她正要高兴,等快步行至亭台曲廊下,却蓦地看清眼前之人。
青年换上了他从前常穿的玄色织红箭袖,英俊的眉眼干干净净,分明有乍见她时的欣喜,欣喜里又带着点愧疚的讨好之意,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
一见是他,商音挂在唇上的笑说散就散,不悦之色取而代之,立刻揪着裙子掉转头,大步往回走。
“诶,商音”
隋策在身后叫住她。
公主停是停了,分明不悦地横了一眼旁边的今秋,大宫女自知理亏,缩着脖子朝她吐吐舌头。
就猜到是他们几人联合搞的鬼,她随即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生硬地侧头“干什么”
青年试探性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
“但对不起我还是要说的,无论你要不要接受。”
商音背对着隋策一言不发地凝视地面。
她提着长裙的两手放下来垂在腿边,听他说话时不自觉地用手指揪起了一节衣料。
隋策打量她的背影,语气带着小心,“我特地多等了几日,怕你气没消不怪他们,全是我的主意不找这样的借口,你想必不会答应见我。”
她嘴角动了两下,故作倨傲“知道我不要见你,那你还使手段约我出来作甚么”
青年的声音低沉中透出一丝疲惫,偏他还在淡笑,“我想和你聊一聊关于梁家的事。”
商音顺口而出“对付梁家我自己”
他轻轻打断,“你自己会有办法,我明白。”
“不过。”隋策不着痕迹地引诱着,“白送上门来的消息,不要白不要,不是吗”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商音着实是再找不出什么不近人情的推辞来,她终于犹犹豫豫地转过身。
只这么一转身,抬眸触及到他的目光,公主心头瞬间一软。
接着莫名地感觉喉头哽痛,舌尖发酸。
隋策好憔悴啊。
商音捏紧了五指。
此前在旧书库时光线昏暗,竟没发现他整个人如此清瘦了。
“坐下说吧。”
隋策往石桌边让了一让,颇识相的拣了一个离她最远的位置。
多不容易两位主子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说会儿话,今秋与云瑾皆知情识趣地没有上前碍眼,只远远地守在水榭外,替他二人把风。
隋策将一份手抄的稿子递过去。
“和离之后我仔仔细细地彻查了梁少毅的底,他在皇史宬里的卷宗我调来看了,这是偷偷誊抄的几页。”
商音接了,低头飞快一目十行。
他的字其实比较飘,总写得龙飞凤舞,虽不难看却常常潦草得难辨其形。从前她就说过他好几次,如今放在自己手里的这份竟出乎意料的工整,像是刻意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西南一带一直是梁家的势力范围,耳目众多,虽说年初倒了个周伯年,可依旧不影响他对这块地方的掌控。”
隋策说道,“你我都清楚,当年梁家是靠平定凌太后的党羽方取信于陛下的。”
鸿德帝虽是太后亲生,但昔年登基时过于年轻,加之凌后权欲旺盛,朝中亦有凌、蒙两家一手遮天,根本难以真正掌权。
甚至只能等到熬死了自己母亲,才慢慢开始收拾朝政。
天子对于太后一党恨之入骨,自然也憎恨企图卷土重来的凌家势力。
“据说梁少毅正是在西南的大石子坡附近发现了叛党踪迹,并在夜间突袭敌营才将对方一举歼灭。”
他吐了一口悠长的气,思索着缓缓而言,“那时我还小,听了也没往深里想,如今琢磨起来却只觉得奇怪。”
商音从稿子中抬起头“哪里奇怪”
“我翻过大石子坡附近的地形图,屯兵的话,此地并非是上上之选,反而因四面群山合围,只一条险道进出而显得非常局促逼仄。实在不像用兵之人会考虑的安营之处。”
“会不会”公主揣测,“是凌家人的确不熟悉兵法呢”
“他们也许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啊。”
“就算这样,那地方易攻难守,连最基本的物资运输都十分不便。”
他解释,“而在皇史宬的记录上却写凌氏于此密谋始自太后驾崩前,整整一年,粮草、军备以及传信上诸多受阻,他们难道没想过搬去别处吗”
商音因不通军事,只能沉默地思量其中利害。
隋策指腹拂过鼻尖沉吟道,“我总隐隐有预感,此事或许另怀蹊跷。”
青年自言自语“西南平叛是梁氏立足的根基,我在想,若能从这事上入手,揪出点什么,那将会事半功倍,不比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茬管用”
商音闻言眸光里灿然生辉,竟忘了和他的嫌隙“我也是这么想的。”
看见她在笑,隋策顿时轻松了不少,眼神无端柔和下来,哪怕数日忙前跑后,缺眠少觉也感到很值了。
“正好最近西南会川卫来报,说军械库的军备有异,不是数目对不上就是质量参差不齐,想请京中派人彻查。”
“我已经去兵部请命,打算借这个机会亲自到大石子坡一趟。”
她听完却不似想象中那么赞同,目光迟疑片晌,“你别去了吧。”
商音垂了垂眸,“我手下还是有人能用的,不过是跑腿的功夫,让他们做就行。”
隋策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反应,轻轻调侃道“你关心我啊”
不等公主皱眉反驳,他很快笑完了,正色补充,“我去更妥当些,跑腿是跑腿,勘察是勘察,他们未必有我做得好。”
隋策伸手探向怀中,一面不由分说地决定“七日后,也便是下个月,我启程。”
“若有进展随时与你联系。”
商音还要再开口,一个精致的掐丝珐琅盒子就推到了她面前。
重华公主尚在奇怪,对面的青年便慢吞吞地开口“不知道你的伤好的怎么样”
商音下意识地迅速捂住脖颈,脸一下子便红了。
“这是从前番邦进贡的玉茸膏,对祛疤痕有奇效,你要是能用上的话,就收着。”
公主殿下嘴里支吾道“用、用不上我早好了。”
手却不自觉地将盒子抄走,打开来闻了闻里头的清香。
隋策出发前照常去兵部领文书与令牌。
时近半下午,六部各司都在忙碌,几乎没什么人进出,因而途经第二道宫门,他就瞧见几个禁军戳在那儿偷闲聊天。
言语间谈论着何事他没听清,倒见几人一声接一声地哀叹。
隋策收起公文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怎么了一个个没精打采的。”
一干人等给吓出了冷汗,差点没站稳,待得发现是他,羽林军们才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隋将军你啊。”
“可吓死人了。”
“就是,就是。”
“是啊,得亏是我。”他打趣,“若叫你们汪同知撞见,你们今天可就麻烦大了。”
听他提到汪宁,在场的羽林军脸色顷刻难看起来,左右避讳地一打量,掩嘴朝他道“何止是麻烦大那么简单呐。”
隋策看出他们神情有异,不着痕迹地挑起眉。
“您是不晓得,日前咱有个兄弟犯了点小错处,姓汪的要杀一儆百,直接军棍往死里打,把人给打死了”
青年目光一烁。
“他主事以来大伙儿多不怎么服他,汪宁心知肚明,所以才想杀鸡给猴看。唉,现在军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羽林军摇头不已,“谁还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隋策眼眸深邃“没上报兵部”
“报了,上头压着呢,咱又担心遭他报复,只能不了了之。”
言罢就都是无能为力的感慨之声。
他听完同样觉得难办,摩挲着下巴遗憾道,“可惜我现在不在禁军里供职,想替你们挣个公道也名不正言不顺。”
几名年轻的将士连忙摆手,“不必不必。”
“大将军您已去了京营,与汪大人算是同僚,再帮着我们说话总有僭越之嫌,哪能叫您费这心思呢。”
虽是这么说,隋策终究不大放心,到底是共事一年的战友,他想了想,“如今我要出京南下,少则半月多则数月,此事我会好好斟酌,待回京后再考虑如何回禀兵部。”
从前只当他好相处,没太多做上峰的架子,现下难能得此承诺,哪怕是句客套话呢,众人依旧深感宽慰,连送他出去都带了几分不舍。
“行了。”隋策笑道,“好好值守吧,免得又挨军棍。”
行至御街时,渺远的山外不知从哪间庙宇里传来空茫的撞钟之声,沉郁而悠长,余音不绝。
他步子忽然一停,回头望向身后巍峨高耸,颀伟壮阔的城楼。
皇城是盛世的皇城,阳光照耀处,有檐角金碧生辉,蓬勃兴旺。
他想起汗青上毫不吝惜笔墨的书写建国之初的硝烟战火,民不聊生。
彼时的大应还是百废待兴的大应,帝王心系苍生,朝臣鞠躬尽瘁。
而眼下的这座王朝正处在它一生中最鼎盛的时期。
既无穷明亮,又走下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