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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百三章
    见他表情里确实没有嫌弃之色,商音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趁隋策在吃梨,便捞起床上的薄被细细地替青年披在肩头。

    此番举动堪称贤惠之至,纵然公主伺候人的手艺是生疏了些,但她肯纡尊降贵,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破例都是因为自己,隋某人不免就要得意地翘起尾巴。

    商音笨拙地整理了好一会儿,才将薄被的边角理顺,冷不防瞥到隋策吃梨还不忘盯着自己,动作顿时一停,不解地皱眉头“你,看我干什么啊”

    隋策堂而皇之地承认“你好看啊,不能看吗”

    “”

    商音听完,瞬间就要脸红,旋即又想着不能总在他面前落下风,便梗着脖子回应,“我本来就好看,你才知道啊”

    继而小声地横他一眼,抱怨道“笑得像个臭流氓似的。”

    隋策“”

    目光正落在他胸前,宽松的里衣本就微微敞开,隐约能看见包扎的白布条,有血迹斑驳,出于关心,商音伸手去撩开了一点,想瞧瞧他的伤。

    隋策却挑起眉,顿时来了精神,把头往前一凑,眼眸闪起揶揄的光,“诶,你从前不是不感兴趣的吗怎么,现在忽然想看了”

    “谁想看了”公主生气地瞪他,“我是在瞧你的伤。”

    青年任由她掀开衣襟,自己也不客气地伸手,礼尚往来,“那我也要看你的伤。”

    说着真就将商音的领子一拨,一节细致的脖颈露了出来,粉白光润,他咬过的地方只剩极浅的一点痕迹。

    隋策不免有几分失落,“哦,都快好啦”

    商音恼恨地拍开他的手,“干嘛啊,动手动脚的怎么,没留疤你很失望是不是”

    隋某人啃着梨子核小声嘀咕“一点点。”

    商音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正色道“当然不是,女儿家身上怎么能留疤呢。”

    公主才懒得听他满嘴跑大马,见伤口未曾裂开,方重新拢好衣服,嘴里轻轻地抱怨“好在事情是峰回路转了,否则假传圣旨的罪名肯定会被姓梁的拿来大做文章也不知我们这算不算将功抵过。”

    然而隋策在意却不是这个问题。

    “你当时”

    他忽然开口,“就没想过,要是因这件事,连累你公主的地位都保不住那该怎么办”

    商音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烦躁语气,“能怎么办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总得先救下你再说啊。”

    她虽噘着嘴,那模样依旧倨傲跋扈,“何况我可是公主,哪怕闯出天大的祸,也没人敢要我的性命。”

    大应百年历史中并非没有先例,最不济贬为庶民,无论如何终究是能活的。

    但半生荣华富贵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未必都有那个胆量去接受吃糠咽菜。

    她没想过,也或许是想了,依旧如此抉择。

    像是猜到商音会如是回答,隋策从听见第一句话时,唇边便抿起一缕笑,盖在长睫下的星眸泛着些许微光,不待听至结尾,他就猝不及防地张开双臂,眼底里满是明艳的少年气。

    “啊”

    商音尚在说话,乍然被他揽进怀中抱了个清脆干净,那浓烈的体温夹杂着药膏的苦和伤口的淡淡血气,她愣过半瞬后便炸毛道,“伤啊,你的伤”

    “诶,伤嘛,不要紧的。”

    她紧接着又要跳脚,“你吃了梨没洗手”

    这回他不反驳了,可依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拥得更紧更深,那种牵扯着伤口的疼痛并着满足一齐漫上心头,居然令他萌生出一点畸形的欢愉。

    隋策的脸颊贴着少女乌黑的鬓发,神色竟是温柔的,他低低道“那天”

    “在御前,你不愿意出声辩解,是觉得我很没用吗”

    “很没用”三个字刺进商音耳朵里,她双目一热,心头无端发酸。

    就知道了他这段时日拼命着,奔波着,到底是在证明什么。

    公主用力皱了皱鼻子,狠狠道“是啊,没用死了”

    “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这么落魄,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没用死了”

    商音挥着拳头砸在他身下的软垫上。

    虽然嘴里一如既往的蛮横生硬,隋策却半分没有沮丧,就那么安静地将她抱着,听商音在耳畔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喋喋不休地责备。

    直到她停下来,埋首在他颈窝。

    有这么一瞬,两个人默默地相拥着,一言不发,但在那场悄无声息的沉默里,又似乎都明白了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水珠子砸在院中的芭蕉上,长风终于送来了绵绵秋雨,噼里啪啦一直响到宫禁深处。

    梁少毅是在心腹的掩护下,偷偷潜入宫门的。

    皇帝昏睡以后,他的许多举动都大胆了起来,连梁雯雪也始料未及。

    “这这未免太冒险了”

    听完老父亲的想法,她登时从座椅上站起身。

    “事到如今不得不冒险。”

    梁国丈压着嗓音严厉道,“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牵扯多大,一旦捅出去,整个梁家就全完了”

    “可是,可是”

    皇后在屋中犹豫不决地躲避着他的注视。

    “弑君乃杀头的大罪啊若有差池,你我一样是万劫不复。我们,我们或许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国丈自然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皇后乃一国之母,太子又是她所出,哪怕什么都不做,将来照样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何必非得跟着梁氏一起蹚浑水。

    他当场一声冷笑,“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吧。”

    父女做到这个份儿上,说是血亲,倒不如说盟友更贴切,一旦哪方心思动摇,另一方瞬间就能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咱们家十多年的筹谋计划,里面哪一件没有你的痕迹

    “当初借势打压妃嫔巩固地位,之后拉拢朝官女眷买官卖官,退一万步讲,皇帝就算看在你是储君生母的份儿上不便动你,但未来的太后母家如此不堪,你觉得你这太后的头衔,当真揣得稳吗”

    梁少毅字字戳在要害,“别忘了,你可是姓梁的”

    怕自家父亲狗急跳墙,见他发了狠话,皇后连忙安抚“当然不会忘,怎么会呢,您多虑了。

    “女儿不过是担心计划仓促,才想着或许多些时间再斟酌斟酌更好。”

    “这你不必操心。”她态度有所松动,梁国丈渐渐缓和了语气,“虽说我此番来得突然,但具体的布局,早在数年前已开始着手准备,如今不过是养兵千日,到了该用兵之时。你只管照吩咐去办,别的我自有安排。”

    他凡事喜欢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眼下的情况虽不算预料之中,可也做好了万全的应对。

    梁少毅平复好心绪,耐着性子开导她“太子天生寡情冷性,与你不亲和,如他像三公主那样听你的话,我们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从小到大他何曾同你有过母子间的亲近皇帝防着我,也防着你,太子由他一手调教,只对他一人言听计从。”

    梁皇后若有所思。

    “待显儿继承大统,若是清缴起梁家,你的日子会好过吗你根本就压不住他。昔年孝康皇太后的教训还字字带血地挂在史书上呢。”

    国丈手指点了点桌面,“骨肉亲情抵什么用民间都有亲兄弟明算账的例子,何况你皇室。

    “倒不如走凌太后的路,捡那宫中年岁小的皇嗣扶上龙座,不说永保太平,至少十几年的荣华不成问题。届时后宫、前朝皆拿捏在咱们手里,想要什么不能有”

    “是铤而走险,富贵险中求,还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生,你自己衡量衡量吧。”

    这一番利弊权衡,皇后委实给他说得心动了,忍不住深感惆怅。

    “唉,终究是我不会管教,不知怎的,显这孩子打小和我就生分。尤其开蒙以后,简直像变了个人。”

    但生分归生分,到底是从腹中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母子闹得争锋相对,要朝他下手,皇后还是迟疑。

    “能不能,多少留他一命”

    梁少毅简直要发笑,“都什么时候了,先顾好自己吧。”

    “这就开始给他求情了,指不定谁留谁的命呢”

    “”

    永平城的雨黏黏腻腻落了一整宿,将天子脚下笼于阴霾当中,长空苍茫得不可思议,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冷白。

    这一场秋雨过去,除了让空气愈发寒冷之外,似乎还带来了一些别的变化。

    起初是六皇子宇文效所在的殿宇,守卫无端增加了一倍,从宫门到院落,均围得密不透风,甚至连皇子本人的身影也难看见,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是国丈梁尚书称病不再入阁上朝,每日只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见客亦不出门,看似是有行将告老隐退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朝里流出传言,说发现大理寺的人在暗地调查国丈的旧档,约莫是和多年前的凌氏剿匪案有关。

    帝王犹在病榻缠绵。

    和元殿已许久不曾见到朝会之景了。

    长明宫的一切明面上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照常运作,然而有敏锐的人已嗅出平湖下,近乎沸腾的暗潮。

    识时务的老狐狸们都低调起来,比平日还要谨慎三分。

    霜降这天,断断续续的细雨总算止息。

    宫门落锁后的酉时,本该是黄昏的时辰,天却黑透了。

    正值羽林卫换班的间隙,交班的年轻军官垮下腰杆,活动一身僵硬的筋骨。

    他和同僚诉苦“中饭没几块肥肉果然不成,站这会儿就饿了,腿还发酸。”

    对方笑道“知足吧,才刚深秋,等到了冬夜可有你受的。”

    两人闲谈着从值守的宫门出来沿长廊打算回卫所,也就是在此时,隔着白墙上的窗棂,一队黑影斑驳着自眼前晃过去。

    “嘶”羽林卫目光跟了一阵,“那不是汪宁的人吗”

    “这夜里,怎么去了东宫。”边上的人本就看他们不顺眼,难免嘀咕两句,“那一片也不归他们巡逻吧”

    “又越俎代庖的不知道要干什么。一个个的,当汪宁的狗还当出优越感了。”

    二人在空寂的甬道上骂骂咧咧,发泄着数月以来深受其害的怨愤,等快要出禁宫,其中一个蓦地停下来,眉头深锁。

    “你有没有发觉。”

    同僚忽然问,“最近禁军的安防好像不大对劲”

    话音刚落,沿途的草丛内便传出窸窣的动静。

    长年养在富贵乡里的野猫鬼魅似的跃上墙头,它走了两步,甚至还回首看了一眼底下的两脚兽。

    冷风吹过穿堂一般的夹道,将两个羽林卫生生吹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双双对视一眼。

    而此时的皇宫三宫门之中,六部九卿的朝官几乎走尽了,除了一两个司尚在加班加点通宵达旦地干活儿,其余房舍内一应是漆黑成片。

    在萧索的秋风里,有一道奔跑的身影。

    这身影还不太利落,跑两步居然会平地摔,可见日常不怎么强身健体,是个弱不禁风的少爷。

    “少爷”周逢青正跌跌撞撞地从东北方向一路往南狂奔。

    他是在两日前觉察到事情有异的。

    六皇子分明与自己约定好在旧书库外碰面,然而连着好几天周逢青都等不来人,甚至没个小太监传话。

    一打听之下,方知宫内竟无缘无故地戒严了。

    宇文效自柔嘉公主一事后便长了不少心眼,加上他五哥沛王从中提点,多少染上点疑心病。

    他和周逢青的来往不敢过于密切,于是两人偶尔有什么邀约也会写在纸上,放在一处隐秘之地。

    周大公子是在那里得到这个惊天大消息的。

    景云,救我,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

    他得去找人才行。

    找谁呢

    现在找谁呢

    周逢青人虽在跑,脑子却还停在原地。

    沛王一个月前就出京去江南巡察了,五皇子算是宇文效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皇亲,没了他,余下还能有谁

    太子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时,他脚步微有凝滞。

    储位之争太敏感了,去找太子澄清,人家能信吗他回头会不会秋后算账

    等事情平息,等多年后承袭皇权,万一哪日茶余饭后忽然回想起这桩往事,人家觉得膈应,想要就此以绝后患呢

    周逢青捏着足以让他死一万次的秘密,放眼望巍巍皇城,竟找不到一个能替他出谋划策的。

    突然之间,青年的脑中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宇文笙。

    戌初一刻。

    寝殿外早亮了一路的灯笼,鸿德帝进罢晚膳,来往都是撤杯盘的宫女太监,再过不久就该服食汤药了。

    梁皇后站在廊庑下用力攥着手里的一个小纸包,踟蹰地询问父亲,“这、这真的行得通么”

    国丈声音冷肃,“只有今日,太子难得留宿宫中,错失此良机,我们就再无翻身的机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梁氏等不起了”

    看她还在纠结,梁少毅沉下眉眼,加了把猛料“如果不能成事,宇文笙和隋家那边不见得会轻易放过你,你可要做好准备。”

    皇后额心微蹙,深吸一口气,表情挣扎地走了出去。

    十一月里的天,夜晚比白日漫长,明明才是日暮时分,却像入夜许久一般。

    在遥远的更声下,皇城内多方势力已纷纷行动,直指同一方向东宫。

    但宇文显此刻并不在旧宫宇内。

    距离第三道宫墙不到十丈是少阳院,乃太子党们平日里聚集说话的地方。

    眼下,这院内破天荒的多出一个人重华公主。

    商音是来同太子陈述梁少毅当年借大石子村村民人头假冒功勋一案的细节。

    没办法,多少人盯着重华府,在三法司正式审问梁氏之前,她根本不敢将程林青带出来。

    不过很奇怪。

    这桩案子物证人证俱全,又牵扯甚大,完全可以传唤梁少毅开始走流程了,却不知为何,宇文显的态度颇为暧昧,办事一直拖拖拉拉,不见他对梁家有什么行动,倒是将她叫去反复盘问过多次。

    商音不得不生起疑心。

    太子真的可靠吗

    方灵均那么信誓旦旦的或许自己不该太草率相信他。不是不信方灵均,是不相信他的眼光,毕竟这位小方大人当初轻而易举就被宇文姝骗得团团转。

    “程林青受了内伤,情况不算太好,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没敢彻底倒下去。”

    她不由皱起眉,轻轻催促,“二哥哥,不能再拖了,我怕他撑不住。”

    “我知道。”

    宇文显将茶水满上,推过去,“你先别急,前因后果大理寺正在查,很快会有让你满意的答复。”

    “我能不急吗”商音头疼地别过脸,“家里隋策也伤着呢。”

    太子轻描淡写地一眨眼,“隋将军的案子,我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商音“可是”

    她话未说完,外面就有人打断“重华殿下,周家的大公子求见。”

    “周大公子”

    商音一时没想起是谁。

    “是,他口口声声称有顶要紧的事,今日必须见到您才行。”

    她心烦意乱“什么要紧事”

    周逢青憋着一股气热血上头地冲进来,刚想开口,迎面就撞上了女魔头对桌的太子。

    周逢青“”

    完蛋

    太子

    看见是他,商音倒很意外。

    没想到姓周的现今胆子这么大,竟能主动提出要见自己,公主原本寡淡的兴致骤然被他吊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挑起眉。

    周逢青“”

    “你有要紧事找我”商音端正了姿态,“说说看。”

    “我”

    周逢青从前就患有对着重华公主便结巴的病,这会儿突然又添了个太子,他病上加病,顿时磕绊得更厉害了。

    “我”

    年轻的公子咬了咬牙,咽了好几口唾沫,“六皇子他”

    宇文显的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抬。

    那头的人仍旧费力地吐词,“六皇子他他被人”

    重华公主恰坐在窗边,帘子半卷着,灯火幽微的院中有什么银亮的东西疏忽闪烁。

    周逢青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猛地一捏拳头,“他被人挟持,意图不轨,想谋夺皇位”

    几乎是在同时,门前的侍卫大喝道“什么人”

    耳畔利刃刺破空气的嘶鸣声穿透窗纸,从商音的眼前嗖的一下,铮然钉在墙柱上。

    是巴掌大的一柄暗器,尾端犹在轻颤。

    “保护太子”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