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阁楼外,雪还在下,像是要一直下到天黑似的。
王喜家的已经烧了炭和热水送进来,屋子里很温暖。
两人一同躺着,小桌上放着茶水和一些点心。
虞冷月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白大氅搭在被子外面,只她露出一颗乌溜溜的脑袋。
张着嘴,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
就是不想伸手,嫌冷。
使唤人的气势,倒是赶得上文人指点江山了。
周临渊冷嗤“你不去沙场秋点兵,真是可惜了。”
起身,就要穿衣裳走。
原是抽空来这里一趟,没工夫久留。
虞冷月就这样趴着,看着他不疾不徐穿好衣裳,哼了一声。
周临渊穿好所有的衣裳,就差那件大氅。
弯腰从虞冷月身上拿起来,身上微微发过汗,一段淡淡的冷香。
他一面睨着她,一面披上大氅,系上雪白的丝带,再从容漠然不过。
一座千年不融的雪山似的,迈入风雪里,丝毫没有违和感。
虞冷月仰脸欣赏。
她最喜欢他这幅岿然不动心的模样。
“走了。”
周临渊转身要走。
虞冷月也没挽留。
可临到周临渊真要走了,却多了一道阻碍。
虞冷月抓着他脖子上垂下来的大氅丝带,轻笑着绕在指尖,想往桌腿上系。
周临渊抓住她的手腕,拧眉道“别闹。”
虞冷月不松手,眨着眼问“就这样走了”
周临渊瞧她一眼,没开口,意思却明显你还待怎样
虞冷月嘟哝“不生气了”
周临渊没答,脸色却比来时好看多了。
显然是不气了。
总不能,再把她往风雪里赶吧
他眼睛往她胳膊上一扫,雪白如玉藕一样,夏日晒黑的地方,早就都白回来了。
再往下
那风光就过分旖旎了。
虞冷月轻哼一声“你难道没瞧出,我生气了”
丝毫不觉,他眼神已经偏了。
周临渊收回目光,嗤笑“你生什么气”
虞冷月对上他的眼睛,紧紧逼问“那你生的什么气”
周临渊嗓子眼儿一堵,深深地看了回去。
合着,她在套他话
虞冷月吟吟笑,鼻尖小痣总是在笑的时候,格外动人。
周临渊倒也看出来了,她如今是越发地有底气。
他俯身,掐着她下巴,微扬冷淡的唇角,声音清冷低沉“还说不使小心思了”
这才刚过多久,又拐着弯套话。
虞冷月很是理直气壮“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她在他面前,越发游刃有余,冷脸道“你倒笃定,我会心软。”
周临渊淡淡一笑,含着些讥讽,挑着眉,徐徐吐出两字评价她“轻狂。”
虞冷月笑意越深“不知谁轻狂。”
周临渊脸上笑意淡下去。
从小桌上,捡了一块儿糕点,不由分说塞入她嘴巴里。
临走前,撂下话“你常常同人调笑,难保不再遇到第二个楚武,离那个童生远些我不会每次都刚好在你身边。”
虞冷月含着糕点,愣了愣。
还真是因为小谭先生
口中点心明明是甜味儿的,她偏偏吃出一股酸味儿。
说是酸味儿的吧,末了还有些沁入肺腑的甜。
细嚼慢咽下那块糕点,穿起衣服要走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她怎么就是同人调笑了
分明只是正常的交谈。
这是淫者见淫,和莫须有的罪名。
可冤死她了。
临近年底,周临渊分身乏术。
除开翰林院里的公务很忙,周府里也很忙,他作为三房唯一弱冠的嫡子,当然抽不开身。
加上他母亲留下的产业,外省各地的大掌柜,京中的大小掌柜,他一年总要亲自见一次,查查他们的账。
还有许许多多的繁杂事务,都缠得他脱不开身。
再见虞冷月,已经是冬月底的时候了。
虞冷月也分身乏术。
换了大铺子之后,她和雪书趁着年关,给三必茶铺里添了许多新货品,加上“顾则言”的照拂,她们如今买茶叶的渠道更多更广,了解的门道也更幽微复杂。
铺子是人家的,本事是自己的。
只要想学,事情无止无尽。
年底本来备年货的人就多。
加上雪书的一手画,铺子里的东西都比从前精致了不少。
价格却没有过分得涨,生意也很是不错。
虞冷月都不得不临时雇了个妇人,帮忙看顾铺子。
这日也是个雪天。
迎来个“贵客”。
她瞧着一身大氅的周临渊,眼睛亮如星子,丢了笔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周临渊走进去,大致扫了一眼,就同她一起去了后院烤火,说“难得空闲,顺路过来看一看。”
虞冷月泡茶过来,问他“那回明苑吗”
眼里有明显的期待。
周临渊接过茶杯,没急着松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柔软的手背上,淡淡地问“你想我回去”
虞冷月顺势握住了他的冷手,笑得坦诚“想,很想,十分地想。”
“不知羞。”
周临渊在她脸上刮了一下,拿过茶杯,呷了一口,道“不错的狮口银芽。”又“赞”她“你倒是舍得。”
把他送的簪子都典当拿来做生意,还送不相干的平民老翁许多过冬的物资。
半点没把他的东西当一回事。
虞冷月白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质问“瞧您说的,我何曾有意亏待过您”
周临渊喝完了一杯茶,起身道“近日有大批流民进京,你自己多注意,若是不安定了,带着你的丫头去明苑里住一段日子。住到过完年也不要紧。”
虞冷月仰脸问“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周临渊颔首“腊月里我更忙,不见得有功夫过来。”
抬脚,就要走了。
这回虞冷月可没挽留他。
走就走吧。
她只是抱着他,在他脸颊上“吧嗒”亲了一下。
铜盆里,炭火哔啵,燎起火星,很快又寂灭。
好像要烧着她衣角似的。
周临渊顺势把她往侧面搂了搂,挪了点位置。
本该要松手了,喉结上下一耸,俯身吻了过去嫌她方才亲得太轻了。
虞冷月双手扶着他的肩,踮起脚尖迎合。
周临渊舌头长驱直入。
她轻咬他的唇瓣,又跟他的红色游龙,在小小一方天地里斗法。
吻得难舍难分。
喘息间,虞冷月的手指头,在他腹上打圈儿,笑眼里含着依依不舍“真要走一刻也不能留”
周临渊气息是湿沉的,他眸色幽暗“一刻哪里够”
对视的静默时分。
虞冷月轻轻推他一把,小声问道“你到底走不走了”
周临渊吸了一口冷气。
他捉住虞冷月不安分的手,哑着嗓子问“伶娘,你明不明白什么是女德”
她身上真是没有一点端庄的样子。
还惹他白昼宣淫。
虞冷月眼神纯真,恍若无辜稚女“可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夫妻之间的呀。”
夫妻
她想同他做夫妻了
周临渊深深地凝视着她,吸进去的冷气,变成热气喷出来,手在她腰上游走,低低地说“回明苑。”
久旱逢甘霖。
她化成了一滩水
他从湿润的秘境里探了满指的水,还在她耳畔呵出一道几乎无声的热气“都这样了,怎么不让人传话给我”
明苑的下人,明明都供她差遣。
虞冷月脸颊透红,却是咬着唇,没有服软。
抓皱了他的衣角。
她越忍耐,越是克制眼里的渴求,他反倒失了冷静自持,喉间吞咽一下,眼里升腾起滚滚浓烟般的念头,比她的更加灼人。
“则言则言”
周临渊猛然滞了片刻。
随即捂住她的嘴,敛眸沉声命令“不准喊。”
她只能皱着眉,咬着唇,将他的名字变成其他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周临渊看着她唇瓣上的齿痕,忽然间产生悔意。
如果,她叫的不是“则言”,而是
事后。
虞冷月疲倦地趴在床边,眼睛闭着,胳膊吊在被子外。
周临渊又给她盖了进去,顺手再揽了揽她的腰丈量,不满地蹙眉说“瘦了。”
虞冷月睁眼,懒懒地望他一眼,叹道“谁让你不常来看我,我害相思病害的。”
周临渊顿了顿,低首忖量,似乎在入神地斟酌这话的分量,幽声道“是吗,也难怪”
虞冷月“”
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刚才被他探幽的情景。
还不等她踹去一脚,周临渊已经起来穿衣,这回是真没跟她闹,得速速离去了。
虞冷月拨开帐幔,脑袋探出去,没头没脑地问“则言,那些流民,朝廷会安置好吗”
周临渊穿衣的动作慢下来,只能看着她的眼睛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流民北上,朝廷会尽量安置。”
虞冷月拉着他的衣角,像是问了个很要紧的问题,甚至关乎到他们之间的亲疏“则言,你是个好官吧”
周临渊与她对视许久,淡勾唇角,反问她“什么是好官什么是坏官贪污与否”
虞冷月正色道“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她眉目间不复轻佻,反倒有一种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悲天悯人。
周临渊怔了怔,许久之后,才缓缓道“好不好,不由自己说了算。”
回到周家。
周临渊与周文怀一起见了家里的要紧客人,为自己的迟到而致歉。
陪客的时候,心思却不全在客人身上。
夜里,他在书房中挑灯。
墙上悬了一幅狂草,上书的正是虞冷月说的那句话。
这是他年幼发蒙时,外祖父在世时,赠给他的箴言,也是他外祖父做官的原则。
他没有想到,同一句话,会从这样的两个人口中说出来。
极妙。
周临渊回忆起她白日那个认真劲儿,想起她在市井艰难求生,和她对老翁的照拂。
握拳抵额,淡淡一笑。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清瘦冷淡的颊边。
眉宇间,是罕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