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见苏叶跑远,急忙要去追,可追上的时候,已经到了开封府门口。
正好,包大人也下朝了,轿子停在门口,两人正站着说话。
包大人误以为苏叶过来,是来找展昭的,正打算叫人通知展昭,转眼就看到他急奔而来。
展昭见到包大人,脚步一顿,理智回笼,立刻行礼道,“大人,今天查问到了一些线索,我和张龙赵虎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好,带去公堂,”听闻是正事,包大人立刻神情严肃,立刻要求升堂。
展昭看了苏叶一眼,什么话都没说,邀请她一起进去。
苏叶点点头,跟着进入开封府,站在公堂之上,和昨天的位置一样,只不过此时白玉堂不在,凸显两人的距离格外近。
她的右手边就是展昭,两人手臂挨着手臂,却克制地保留了一点距离,并没有碰到。
很快,其他衙役和公孙先生也过来了,紧接着是包大人换了一身官服进来,坐在了首位,一拍惊堂木,“带疑犯”
“威武”两边同时唱喝,声音洪亮,给疑犯以震慑。
最先带上来的,并不是江石头和王小花,展昭耍了一个心眼,把他们排在最后,让白玉堂有时间处理此事。
上堂之人一十七八的年纪,脸上带妆,身上也还穿着戏服,可见是戏班的戏子。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为何作此打扮还不从实招来”包大人问道。
因为出了人命案,今天的表演已经取消,他这打扮着实有点奇怪。
堂下的男人扭捏着行了礼,“小人张京民,是戏班的丑角。”
“但你今日穿的是旦角的衣服,”包大人皱眉。
“大人,小人自小相貌不俗,前班主看中我是唱花旦的苗子,就从我父母身边要了去,从小培养我学旦角的戏份。然我好不容易,练了十几年,终于练会儿了,居然放开了禁止,允许女子唱戏,前班主立刻弃了我去,改为培养女花旦。我心里不服,可又没法子,只能听从班主的安排,唱了丑角。这就算了,老班主去世,新班主非要改戏,现在那出戏哪里用得上丑角,于是我就沦为打杂的。可我从小就练戏,什么都不会,要是离了戏班,还怎么活下去只能在戏班待着呗,他们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可恨心中还有唱戏的想头,因此闲时就偷偷换上旦角的衣服,咿咿呀呀唱个高兴,图自己乐呵。”
说着说着,他居然唱了起来,你还别说,这一起范,倒是有模有样,嗓子保养得极好,基本功也颇为扎实。
可再扎实,别忘了这是公堂,怎么能在公堂上当着包大人的面唱起来呢,简直是作死。
果然,包大人一拍惊堂木,“张京民,你要是再不好好说话,就拖下去打板子”
张京民委委屈屈地停下,完了还幽怨地看了包大人一眼,那做派,绝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啪”包大人眉头深深皱起,警告般地瞪着他。
“是,大人,”张京民扭着腰,磕了个头,不情不愿地继续,只是依然插着嗓子,出口的是女声。
“几年前,我偷试花旦戏服的时候,被江小艺那女人看到了,她嫌弃我脏,非要闹着换一套新的,班主很生气,就打了我一顿。从那之后,我再不敢偷穿了。可江小艺不是死了嘛,我就想着,这下她没法嫌弃我了,我就穿上过过干瘾,大人,我没犯法啊。”
这确实不犯法,包大人看向展昭,用眼神询问,为什么要把这人带回来
展昭抱拳,“大人,江小艺死亡前后,这人并不在后台,有人看到他偷偷摸摸出去了,等到江小艺死了,才偷偷摸摸回来,衣服上还沾了血迹。”
也就是说,张京民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关键他身上还染血了。
“张京民,从实招来,昨天你干什么去了,是否和江小艺有关”包大人问道。
“没有,大人,我哪里敢和那个母老虎有关系啊,我躲她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她也嫌弃我,从不让我靠近的。”张京民道。
“那你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包大人皱眉,从没见过如此扭捏的男子,比妇人还要哀哀切切,关键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带上戏腔,动作,整个人就好像在演戏一般。
要他平时就这样,确实会受到其他人的排挤嫌弃,即便是戏班,那也分表演和非表演时候啊。
看来在常年的不如意之下,他的精神都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张京民确实不太像个正常人,在包大人的威吓下,都不太害怕的样子,明显把公堂当成戏台了,一直在演。
当然了,他不是在骗人,他在演自己,只是借着表演的方式,把包大人的问话回答出来而已。
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个绝无仅有的戏台,是他一直最渴望的戏台。
这种强烈的情绪,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并因此生出了悲哀之情,刚开始觉得好笑的衙役们,此时也笑不出来了。
这也是包大人问到现在,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却依然没直接下令打板子的原因。
对于一个不幸到精神有些许失常的人,包大人内心怜悯,叹息一声,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提醒他回答问题。
张京民既然把这里当成戏台了,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克制着没有唱起来,却也拿腔拿调,捏着嗓子回话。
但他说出的话足够劲爆,叫人硬生生忽视了他的语调。
“那是我自己的血呀啊我与那张莲儿偷情,她心情不好就冲我发脾气,把我抓伤来啊抓伤来血流了许多,沾到了衣服上。”
包大人闭眼,示意衙役上前,检查他是否真的受伤。
然而张京民立刻阻止,表示自己是清清白白女花旦,怎可被一个大男人脱衣服,但他却也配合地,把上衣褪了下来。
张京民是特意保养过的,皮肤白皙,尤其是身上,白得能发光,然那前胸和背后,一刀刀血印子,却让人触目惊心。
确实是被指甲抓出来的,有的极深,皮肉都翻出来了,甚至还在往外渗血,可见当时张莲儿有多气愤,又有多用力。
张京民似乎给自己上了药,但就是草草撒了一些药粉,甚至都没有包扎。
现在那些药粉全黏在衣服上了,伤口一点不剩。
公孙先生放下笔,上前查看,不由低声道,“这药粉是哪来的,完全不对症,这是治跌打损伤的。”
张京民茫然,“就是戏班子里的啊,我看到有几瓶药,也不认识,就都撒了点。”
公孙先生皱着眉,“你不懂不知道问人吗”
张京民低下头,一副委委屈屈小媳妇样儿,“没人肯搭理我,我怕他们知道了,嫌弃我,再不让我碰药瓶了。”
说完,他像是完全无事发生,“没事,反正我以前也用好了。”
公孙先生叹息,重新坐回去,拿起了笔却迟迟没有动手,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
但该问的还是要问,包大人继续道,“你是何时和张莲儿偷情的为何偷情她生气就冲你发脾气,然后抓伤你吗”
“是的呀,”张京民掐着嗓音道,“江小艺嫌疑我,班主打我,当时我受了很重的伤,都快要死了,是张莲儿拿了药给我,叫我擦。之后她生气就会来找我,让我脱了衣服给她挠。”
“你们还做了什么”虽然这话在公堂上问,有点不够庄重,但该问清楚的还是要问。
张京民摇摇头,老实道,“没有了。”
包大人眉头一皱,觉得他没说实话,“既然没做其他事,为何要说自己和张莲儿偷情”
张京民茫然,“可我脱衣服了呀,偷情就是一男一女,背着她的夫他的妻,偷偷在床上呀脱衣服”
说着说着,他又唱起来了,这估计是他从哪里听来的低俗唱曲,所以误以为,这就是偷情。
包大人听到此处,和公孙先生对视一眼,都面有松弛。
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那张莲儿有没有脱”
“有的,”张京民立刻道,“她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她不嫌弃我,然后我就可以唱戏了。”
“也就是说,每当张莲儿生气的时候,就会去找你,让你脱衣服任她挠,之后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你穿,然后你就可以穿着女装唱戏”公孙先生总结。
张京民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张莲儿对我很好的,每次我唱戏,她都有听。我们偷情很高兴很快乐。”
“你没想过自己买一套女装吗还是说你身上没钱”听了这么久,赵虎终于忍不住了。
一开始他是嫌弃死了这个张京民,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让人看着别扭极了。
可听他说完,只觉得他也太可怜了些,这是硬生生被逼成这个样子,世道吃人呐。
“有的呀,王小花告诉我,得学着存银子了,不然以后老了吃不起饭。我就找班主要工钱,他答应每月给我一百文,我一共攒了三两银子。”
一月一百文,实在太少了,汴梁一个专门帮人洗衣服的婆子,每天都能赚到一百文。
一个年老的樵夫,砍柴一天也能有一百一三十文。
这个张京民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但除了幻想着唱戏,也没别的大毛病,干一些体力活完全没问题。
李青真是造孽,这么欺负人。
赵虎听得气上眉梢,恨不得立刻冲到大牢把李青打一顿。
“那你为何不自己买一套女装,”赵虎道,虽然大男人穿女装,也怪怪的,但总比每次被张莲儿拿来撒气好吧
“但那就不是花旦的戏服了呀”张京民不满的道,“我又不是有毛病,为何要穿女装,我只是想穿戏服唱戏而已。”
他鄙视地看向赵虎,“江小艺是花旦,张莲儿也是花旦,其他人又不是。”
所以他就是想当花旦呗,也难怪会被张莲儿哄着当发泄桶,其他人都没这个条件哄骗他。
事情问清楚了,两人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倒是一件好事。
至少这个张京民不用坐牢,也不用被打板子了。
“张京民,你且说说,昨天你是几时和张莲儿一起离开的,又是什么时候和她分开的”包大人继续询问。
“辰时六刻到巳时六刻。”张京民毫不犹豫道。
“你何以记得这么清楚”包大人奇怪,询问道。
“因为张莲儿和班主吵架时,张先生在弹奏风月情,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练习这曲目。之后张莲儿被班主骂了,叫我一起离开,她听我唱完回阵曲就走了,那个时间点,台上的李明也刚好唱完。”张京民得意的道。
“你是说,你记得其他人每次练习的时间,和台上演唱的内容,你唱的时候,会和台上之人唱一模一样的”
那这张京民对于戏曲方面记忆力惊人啊,居然可以精准把握每个时间点的演出内容。
“是的,”张京民提起胸膛,第一次显示出男子的意气风发。
包大人没有再问什么,让衙役把他带下去了。
按照张京民的说法,张莲儿的嫌疑又提高了一层。
因为她和张京民分别的时间点,正好是江石头和王小花第一次离开买梨汤,那时江小艺还没有死。
当时她也没有上妆,不可能弄错。
按照苏叶昨天的推测,两人走后,江小艺就出事了,梨汤买回来,喝的人很可能是假的江小艺,由人扮演的。
所以张莲儿不仅有作案动机,还没有时间证人,更关键的是,她装扮的花旦,不会让别人觉得不对劲,其他人可没这个条件。
再加上她对张京民的行为,也能看出,她不是个善茬。
包大人询问公孙先生,“张莲儿可能醒来”
公孙先生想了想,“大人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包大人颔首同意,公孙先生站起,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苏叶道,“苏姑娘,可否和我一起去看看张莲儿”
苏叶没有拒绝,跟着过去了。
张莲儿的情况怎么说呢,本该昏迷到晚上,可让她强行醒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加大药性即可。
不过这样做,会加重副作用,让她之后身体的难受程度加倍。
在开堂之前,公孙先生还是同情张莲儿的,那时包大人要这么问,公孙先生一定会说,必须等到明天。
可经过张京民的事,他无法对张莲儿生出怜悯之情,反正死不了,难受就难受吧,还是调查案子比较重要。
之所以叫苏叶来,是让她帮着看看,如果加大药量,是否会对张莲儿的脑子产生影响。
不希望她变得痴呆,无法回话。
苏叶把了一回脉,又看了公孙先生修改后的药方,觉得再加一味冲窍的药,会更加妥当,不用担心张莲儿傻了。
可这样一来,她以后可能还会填头疼的毛病。
公孙先生没有犹豫,立刻加了上去,让药童去抓药。
很快,张莲儿就被灌下药醒了过来,她先是迷茫地打量四周,然后惊恐地检查自己的身体。
发现不难受后,顿时松了口气,看到床边的公孙先生,立刻道,“先生,我怎么了,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公孙先生淡淡的道,“但你确实中毒的,是有人故意谋害你,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张莲儿先是害怕,然后就是气愤,“一定是李青那个混蛋,是他想要弄死我。”
“为何要弄死你难道江小艺真的是你杀的,他在为情人报仇”公孙先生道。
张莲儿闭嘴了,即便气得发抖,却仿若顾及什么,没有说出来。
公孙先生又问了几句,她干脆不回答了。
见她这么油盐不进,公孙先生最后一丝耐心告罄,“既然你现在不肯说,那就去公堂上说吧。”
公堂上是可以直接打板子,或者上刑,打疼了就不敢不回答了。
张莲儿吓得面无血色,但公孙先生却再无怜惜,直接招手让两个衙役,把人拖去公堂。
这次包大人要严肃得多,直接厉声喝问,“张莲儿,你和江小艺起冲突在前,拿张京民撒气在后,紧接着离开就犯下了杀人案,真相如何,还不快如实招来”
张莲儿被这么一提醒,顿时想到了昨天的场景,整个人颤抖起来。
“大人,包大人饶命啊,江小艺真不是我杀的,我是冤枉的。”
“既然你口口声声喊冤,那么你说一下,江小艺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包大人道。
“我在台下呢,对,我在台下看戏,这个很多人可以作证。”张莲儿立刻道。
“本府询问过,你去看戏的时辰是午时一刻,在这之前,并没有人见过你。”
“可江小艺死的时候,是在午时一刻之后啊,我之前去做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能证明人不是我杀的就行。”
“本府何时说过,江小艺是在午时一刻之后死的”包大人严肃询问。
张莲儿闻言,脸色顿时惨白,甚至还摇摇欲坠,再不敢说话了。
“本府已经查到,江小艺死时是巳时六刻到午时一刻,你并无人证,且江小艺的死亡时间,除了本府和开封府众人以外,就只有凶手知道,张莲儿,还不说实话”包大人眼神锐利,吓得张莲儿连连跪地磕头。
“大人饶命啊,我真不是凶手。”
“你要不是凶手,为何要假扮江小艺呢,即便不是真凶,也必定是帮凶,你在帮谁隐瞒杀人真相,是李青,还是李桥”
苏叶看着她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一点也不同情,凉凉的道。
“你胡说什么”张莲儿尖叫,“你是何人,为何在公堂上胡言乱语。”
似乎是太过惊吓,以至于张莲儿情绪反转,大声发泄自己的不满,以此遮掩惊恐和害怕。
“张莲儿,你指甲里的油彩出卖了你,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说实话吧,到底在帮谁隐瞒,要不然你就是唯一的凶手,杀人偿命不懂吗”苏叶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她的指甲。
张莲儿吓了一跳,忙看向自己的指甲,发现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油彩,立刻怒瞪苏叶。
“哦,我说错了,应该是你耳背,而不是指甲,指甲上的被你蹭到了被子上了。”
昨天把脉的时候,苏叶就注意到她指甲里有化妆用的油彩,可刚刚再去,就发现已经没了。
肯定是在昏迷的时候,蹭到被子上,只要检查一下被子就可以找到。
但也无需这么麻烦,她耳背后还有呢,估计是昨天化妆的时候匆匆忙忙,没注意弄到耳背了。
加上事发后,她也没机会照镜子,因此就没有发现。
这事苏叶本该昨天就说出来的,但她觉得,人不是张莲儿杀的,她只是帮人隐瞒,因此一直没说,等着人醒来。
张莲儿往耳背后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手指的油彩,不由整个人呆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留下这么大的漏洞。
“大胆张莲儿,还不快快说实话。”
张莲儿还想要挣扎,包大人已然不耐,“来人啊,夹板伺候”
“不不不,大人,我说,我说,”张莲儿见到那血红色的夹板,上面还残留黑色的血斑,顿时什么胆都吓没了,“是我杀的,人就是我杀的,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包大人看着她终于不再狡辩,示意衙役下去,“你是如何做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张莲儿此时真的老实了,把她如何生气,挠了张京民也不解气,反而越想越气,看到院子里有木狮子后,顺手就拎着去了江小艺的化妆室,见她一脸得意,怒气一上头,就冲着她的脑袋砸了一下。之后发现江小艺人倒在了地上,外面又传来声音,吓得立刻把人藏在换衣服的帘子后面。
然后她也不敢出去,想着蒙混一时是一时,于是给自己化了花旦的妆,然后把江石头和王小花忽悠离开。
等他们走了,她发现江小艺踉踉跄跄出来了,人居然没死,生怕自己打人被抓,干脆一不做一不休,又打了一下。
这次江小艺彻底死透了,头也破了,倒在地上,然后她就急匆匆卸妆,去了前面看戏。
“事情就是这样,大人饶命啊。”张莲儿道。
“不对吧,”苏叶凉凉的道,“第一次不是你砸的,但确实是在你砸第一下后,人才死的,但你这么做,是为了帮某人脱罪,而不是所谓的气愤,我说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