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法子不错, 他们倒是深谙人心啊”林如海轻叹。
“无奸不商”陈景轩轻嗤,他们还是太低估这些人的底线了,原以为是囤积居奇, 结果却想要制造恐慌。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在姑苏刚刚经历地动,百姓正是恐慌的时候,即便家里囤了一些粮食, 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也会忍不住想要多囤了一点。
而从众心理促使他们会跟着别人的脚步走,同时也会要求别人和自己一起购买, 不然买那么贵的高价粮,心里也会不得劲的。
可要是周围亲朋好友都买了,自己不买才显得傻, 就会不由自主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进而面对其他人的埋怨指责, 认为他要钱不要命。
“很高明的手段, 不知道江知府是否有了应对的方法, ”林如海微微皱眉, 被他们这么搞下去, 全程百姓手里的积蓄都要被收割了,更甚者有人为了买粮食, 卖儿卖女都有可能。
如果遇到无法挽救的天灾也就罢了,可明明地动并没有给姑苏带来更大的损失。
“才是最可怕的,”陈景轩沉默一瞬,语气冷硬道。
马车里陷入安静, 气氛凝重,外面赶马的车夫缩着脖子,不敢再乱讲话了。
想到自己刚刚还赞他们有良心呢, 呸,一群吃人不吐骨口的黑心商人
马车穿过城门,向城内走去,车帘被掀开,一路上都能看到跑来跑去的百姓。
他们忙着来回奔跑,手里拿着布袋子,却没几个人是真的装了粮食的,全都空空如也。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还是意识不到,他们不可能得到粮食,跟着其他人呼啦啦往前跑。
经过一波又一波人群,马车走走停停,用了比平时多半个时辰才到达知府衙门。
此时的衙门里显得格外冷清,因为姑苏城内人群聚集,所有衙役都出去了,避免出现危险。
地动虽然没造成多少伤亡,就连牲畜都保住了,但一些不那么牢固的房子也倒塌了,需要清理重建,因此某些地方显得有点乱。
但百姓们都上头了,跑来跑去,丝毫不在乎地上的障碍物。
尤其中间门还有老人和孩子,有的自己跑,有的被拖着跑,非常危险,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
有衙役负责维持秩序,好歹能避免一些人为造成的悲剧。
两人下了马车,车夫先去敲门,禀明来意,立刻有人打开门迎他们进去。
刚走到江知府书房,就听到咔嚓一声,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暂停住脚步,等候片刻。
一会儿之后,书房门打开,江知府面色平静的迎出来,“见过陈大人,如海兄,你来了。”
“江兄,你没事吧”透过门,能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显然江右良发了好大的火。
江知府看了陈景轩一眼,抿了抿嘴,“陈大人此来,是为了巡查吗”
“听说姑苏地动,我来看看情况,”陈景轩道,说话的同时看了林如海一眼,“原本是来拜访如海兄的,恰巧听说了此事,就顺便看看。”
言下之意,他不是来抓江知府小辫子的,也没打算以他管理不当,而记录在案。
这时候记录官员考核好坏,得看上官的心情,同一件事用不同的写法去记录,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比如地动这件事,如果上官不喜欢江知府,就可以记录为官期间门碌碌无为,以至于发生地动等天罚,致使百姓遭殃,请求革职。
可要是上官喜欢的话,完全可以换个方向去记录为官仁德,兢兢业业,地动前机敏预警,地动后反应迅速,稳定局面,化天灾于无形,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当与嘉奖。
这两种记录的方法都有其道理,第一种是以天罚来判定当地官员的失误。
这在古代很常见,就连皇帝都在天灾爆发时,下过罪己诏,承认是自己的错误触怒了上天,以至惹来天罚。
因此这么记录一位官员,看起来非常公正,谁让你的地盘出现天灾呢,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反正不能是皇帝的,你最好是承担起所有的罪过,不要让皇帝记恨你。
而第二种是更务实的记法,天灾常有,华夏大地这么大,每年总会有一些地方受灾,区别只在于大小罢了。
灾难后能迅速稳定局面,把灾害后遗症降到最低,自然是当地父母官的本事。
江知府这里还提前预警了呢,不仅避免了本地的损失,还提醒了周围地区,可以说把一场原本要人命的天灾,变成了损失可控的小灾难。
这绝对是功绩,因此升官都没问题
所以说,在人治的社会,你的功绩好不好,全靠上官一支笔。
江知府没想着升官,想升官他早就可以离开江南回京城了,之前朝中夺嫡事态严峻,不仅是他,他的兄长也被家中想办法弄去了地方。
现在虽然情况明朗,但两圣称帝,依然是一番龙争虎斗。
他并不打算离开,也不想升官,但不代表他愿意让记录上自己是无能的形象
他江右良,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好在陈景轩不是来看他笑话的,只是拜访朋友途经此地,顺便看看罢了。
江知府闻言表情松了松,但依旧很难看。
林如海察言观色,“江兄,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生气”
江知府再次看向陈景轩,当着上司的面,他难道能说自己没处理好,以至于姑苏面临缺粮的窘境吗
陈景轩会意,“另外,我还要感谢你之前的帮助,让我找到那孩子的下落,只是可惜了不管怎么样,如果有需要的话,请千万不要客气。”
这就是承诺了,帮不帮助另说,至少不会与之为敌。
江知府表情放松一点,随即又凝重起来,不再隐瞒,“林兄你也知道,太平仓出了问题,我给周围城县写信,请他们调派一些粮食支援,事后赔付。结果他们都找借口拒绝了,竟无一人答应这也就算了,偏偏他们之前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却勒令粮商们不准把粮食运来姑苏卖”
这才是叫他生气的点,筹借是好方法,能让损失降到最低,要借不到的话,姑苏府衙也不是买不起
大不了他之后想办法填补上这个亏空,这属于知府职权范围内可以操作。
可那些人,收到他的信后,一个个答应的好好的,没过几天就反口拒绝。
有说今年减产,赋税不够交的,也有说百姓的税赋还没交上来,需要再等上十天半个月的。
真以为他在姑苏待着,就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了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税赋已经收上来了,且今年风调雨顺,江南大丰收,只有姑苏因为地震和震后雨的关系,受到了一点影响。
但这影响本身不大,最大的麻烦在于太平仓出事。
其他地方又没有这样的烦恼,因此他们只是找借口罢了。
江知府揉了揉眉心,“我都不知道自己人缘何时这么糟糕了,或者这背后有人在操纵,故意针对我”
林如海和陈景轩对视一眼,率先开口,“可调查清楚了,虫蚁之事是否有人故意为之”
“他们招了,说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收买的他们,每年一笔银钱,要求就是不要杀虫,但这人找不到了,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江知府道。
这很不对劲,按照涉事人员的交代,那人就住在城东的柳枝巷,有家人有朋友,好似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然衙役们过去调查,邻居却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但他不是本地人,而是租客。
姑苏文风鼎盛,书院众多,除了全国扬名的那几家,还有许多私塾,老师各个学问精湛。
因此很多学子来姑苏求学,柳枝巷附近的房子都很不错,一进带院落的,离热闹大街不远,又足够清净,很多学子在此租房暂居。
而巷子里的人也都会把自家空置的房间门租出去,赚取一点银钱。
因为学子们要求高,他们对租客也是有要求的,不会随随便便租给不三不四的人。
那人儒生打扮,谈吐文雅,看着和其他学子没区别,据说是绍兴人,每年三四月间门都会来姑苏,因为不缺钱,院子是长年包下的。
有名有姓有地址,按理来说并不难查,可无论官府的记录,还是绍兴本地,都不曾有这人的存在。
这就耐人寻味了,隐藏的这么深,好似特意布局只为针对江知府。
因此江右良在周围城县父母官联合毁约后,才会格外气愤。
他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把自己罩住,这让他错愕的同时,提起了警惕心。
到底是谁,想要对付他
“和城中那些粮商无关”林如海不信觉得他们是无辜的。
“我也不信,但他们太狡猾了,并没有自己出面,县丞等人见钱眼开,不清楚是什么人,就敢答应为人家办事,还被抓了把柄,不得不受威胁。时间门长达四年,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布局对付我”
说着江知府脸色越来越差,蛀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多年,他都丝毫没有发现。
这几乎是在他脸上扇巴掌,表示他识人不明,治下不严,枉费他自诩好官
“你知道城内发生的事吗”陈景轩神色严肃,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解决即将到位的危机。
“知道,”江知府脸色更难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目的不纯,但我也不能阻止他们施米。”
“不错,这是裸的阳谋,即便看穿了他们的目的,也无法阻止,更不能横加干涉,会引起民怨。”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林如海说着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不,这不是没有解决方法的,”陈景轩道。
两人同时看向他,陈景轩道,“他们用这种击鼓传花的方式,就是怕人员固定下来,然后发现领米的人都是同一批人,进而发现其中的猫腻。他们真正施出去的米没有多少,大半都被他们领回去了。可以让衙役们组织起来,把人分成十几组,每一组人专门盯着一家,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施米,排队等着就是了。这样可以领走粮铺准备的所有米,让找来的托没机会把米还回去。”
“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承受不住了,或者即便粮食足够多,也舍不得再送出去了。”林如海点头,确实是个好办法。
“可是这就阻挡了城外百姓拿到施米的可能,”衙役组织人每天守着,当然选择就近的百姓,他们甚至可以天不亮就起来排队等候,直接等到天黑。
但城外百姓没有这个便利,他们必须在天亮后进城,天黑前离开。
姑苏城内有宵禁,虽然时间门比较晚,到亥时才会有巡逻,可戌时一刻城门就会关闭。
百姓吃饭都困难,当然没钱在城里住宿了,要是夜间门在外面游荡,会被抓进起来关入大牢,还要被打板子,得不偿失。
因此他们不会是那些托的对手,想要占粮商的便宜,自然只能靠城里百姓了。
这样一来,就是人为的给城外百姓设置障碍,让他们一点都拿不到。
万一有人家里是真的困难,真就一点粮食都没有呢
岂不是断绝他们最后的希望,逼着他们去死
“在来的路上听到有客商说,从姑苏到无锡的运河,有一段堵了,正需要有人去疏通河道,不如就以工代赈的法子,让那些完全没饭吃的人用力气换吃的。”陈景轩道。
江知府想了想,“这个方法确实可行,不过姑苏城内没有那么多粮食。”
“无妨,将会有一批金陵的粮商运粮食过来,我可帮忙牵线,”陈景轩道。
江知府惊讶,“粮商”还是金陵来的,这事怎么这么诡异呢陈景轩又是怎么知道的
陈景轩也没想着隐瞒,想要进行后续计划,就需要江知府配合,于是他挑挑拣拣说了,“我组织粮商会的目的,原本是为了农民旱涝保收,能让一地百姓,丰收年不贱卖,灾难年也能艰难度过,不至于直接绝路。现在姑苏有难,让他们运粮食过来帮忙,也正好培养一下他们合作共赢的意识,免得以后实施起来,有人动了歪心思。”
江知府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不由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低下头,状若沉思,半响才道,“这是驱狼吞虎之计,天下商人一个样,他们不会白白浪费收割百姓的大好时机”
“对对对,”江知府恍然,“你如何保证他们不会想着收割姑苏百姓。”
“你作为本地父母官,有给人发行商资格的权利。本地商户已经有了,没有特殊情况,暂时节制不了,但外地商人就不一样了,想要在姑苏城内行商,需要手续批准。你可以和他们签订一份契书,规定粮食散卖的价格,和整卖的价格。”陈景轩道。
江知府闻言,肉眼可见兴奋起来,“不错,他们还需要取得府衙同意”
本地商户资格是办一次终身有效,外地的就不一样了,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卡他们。
比如入城时的检查,交易许可,经营店铺手续等等,但凡官府想要找麻烦,总是能找出一堆理由的。
“可为什么要分开规定散卖价格和整卖价格是因为散卖的价格比较高,规定不能超过某个区间门,以防他们抬价百姓买不起吗这倒是一个好方法”江知府认可。
只要金陵的粮商愿意按照这个价格区间门来卖粮,他愿意让他们把钱赚走,而不是留给那些黑心的商人。
“不,”谁知陈景轩却摇头,“要把散卖的价格压低,压得比平时还要低”
“为何”江知府是正统的文人,对于经商只有基本的了解。
按照他的想法,如果压价了,那些商人赚不到钱,就不会运粮食过来卖了。
目前还是解决姑苏城内粮食危机,才是第一要务。
“自然是为了把整卖的价格抬高,”陈景轩道,“只有价格足够低,低到姑苏城内的粮商们去打价格战,会亏本的程度,他们才会被迫去找金陵粮商,高价购入他们手里的粮食,免得姑苏百姓购买了低价粮,再也不买他们的了。”
江知府脸色顿时不好,“你要让他们用高价把粮食买走那到时候百姓可买得起他们手里的粮食”
“这个不需要担心,你以为金陵粮商手上,有多少粮食”陈景轩微笑。
江知府迟疑,“多少”
“几十万石是有的,”陈景轩道,要不怎么说是大商会呢。
江知府放心了,这么多粮食,足够姑苏城所有人吃上半年了。
以姑苏那些粮商的全副身家,购入这些粮食没有问题,可如果提价的话,他们就买不完了,也就是说,势必有一部分留下,低价卖给普通人。
陈景轩笑笑,“更何况,要是不够,他们还能向外购粮,只要姑苏粮商愿意付钱,要多少有多少。”
“你是想让那些粮商破产”江知府终于明白了,让他们高价买粮,又卖不出去,自然只有破产一徒,“他们不可能拿出全部身家购买粮食,何况粮食也能存放,今年不行,明年后年还可以再卖。”
姑苏城内卖不出去,还可以运到别的地方去卖不是吗
陈景轩无所谓,“无妨,他们如何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让他们买单,好让金陵粮商为姑苏百姓低价粮。他们从粮商手里赚钱了,不能光想着赚而不付出如此一来,姑苏城内的粮食危机就解除了,还不给百姓造成负担。”
而那些真一分没有的百姓,还可以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获取食物。
“对了,这个机会也不是谁都能拿到的,粮商那么多,赚钱的机会却只有一个,所以他们总要付出点什么,比如给官府捐赠一批粮食,用作以工代赈。”
如此做只是让粮商们少赚点,并不会亏,甚至还让他们获得了姑苏的粮食市场,长远来看,回报丰厚。
别说已经赚钱了,赔本赚吆喝都是可以的
“为防他们反扑,”江知府眼神变冷,“我会让他们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
被人摆了一道,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已经认定是那些粮商们做的,因此他绝不会放过那些人。
陈景轩和林如海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江知府奇怪,“你们怎么了”
“你应该能猜到他们背后有人指使,在江南有这种能量的”林如海委婉提醒。
“甄家”江知府咬牙,“我与他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对付我”
他内心已经有了确切人选,只是不明白,甄家对付他做什么
毕竟他和甄家的利益完全不冲突,这些年在江南,也属于互不干涉的状态。
甄家其实挺嚣张的,在江南行事毫无顾忌,横行霸道,按照他以往的脾气,早就一封折子告上去了。
可碍于得宠的甄贵妃,和进入夺嫡旋涡的六皇子,他只能忍着,眼不见为净,实在看不过去了,才会出言警告一番。
毕竟不管他目的为何,只要动了甄家,就会被怀疑是否投靠了哪个皇子,帮着排除异己,打压六皇子。
为避免参与到夺嫡,他都跑到江南来了,当然不能因为看不下去,就把家里的谋划毁于一旦。
这些年,江右良也是忍得很辛苦。
结果倒好,他不去管甄家的破事,甄家反倒来招惹他了,真以为他好欺负
陈景轩略微沉吟,“或许就是因为六皇子出事了,他们知道没办法辖制你了,所以先下手为强”
林如海也道,“没了靠山,越加疯狂。”
江知府想到自己往年搜集的那些证据,眼里闪过明悟,或许就是因为那些,甄家才要不遗余力搞垮自己。
所以,在他暗中搜集甄家罪证的同时,甄家也计划着搞垮他
这样一来的话,“他们肯定还有其他阴谋”只是太平仓出事,不可能直接扳倒他。
“我就在金陵,派人帮你查一查,你先处理姑苏的事吧,关系粮食问题,务必不能让那些黑心粮商得逞”陈景轩自然接过话头。
江知府想了想,自己要处理粮商们搞出的麻烦事,还要安排以工代赈,确实分身乏术,而陈景轩也没理由害他,之前他还帮过对方。
对于这位太子身边的心腹,他是知道其为人品行的,没多作犹豫,对着陈景轩长长一揖,“既如此,那就麻烦景轩兄了。”
“不必如此,我在回报你上次的帮助,”陈景轩很满意,他当然不会去害江右良,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有别的目的。
接过这件事,他就有时间门去布置,不管姑苏粮商和甄家有没有关系,此后都会有关系
之后,就看出身不凡的江知府,怎么对付太上皇信赖有加的甄家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