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般说来,许生做不成文,可曾向你顿首赔罪”顾博士跽坐案前,手中执着一卷简牍,他笑了笑,抬头对跟前的弟子道。
少年垂首道,“我见其脸色青白,身形摇曳,有心作罢,于是转身欲走。”
那时许直见他要走,心知今日如果没有给荀忻赔礼道歉,这辈子的名声怕是完了。
韩信昔日亦曾受胯下之辱,况我许直乎
他咬咬牙,屈膝而跪,屈辱地向着少年行了顿首大礼,艰难道“直,多有冒犯。”
荀忻也没多说什么,他也知道许直这礼不是行给他看的,和祭酒告辞过后便离开了。
至于许直今后能不能在太学生中抬得起头来,与他何干
顾伯梁听他说完,评价道“许生狂悖,幸而还未失信。”
他继而颇有兴致道“卿所作桃花源记详文若何诵与我听。”
却见少年乌黑的瞳孔与他对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背诵,“汉熹平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荀忻极不情愿地背完,心里充满羞耻。
顾伯梁听完抚掌而赞,“此记文体省净,殆无长语1,隽永而存古意,辞美而简饰。”他肯定道,“当属佳作。”
“不料卿有如此捷才。”
荀忻低着头,盯着草席,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在心底呼唤陶渊明,陶先生,顾先生夸你,快来接收。
而顾博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一直落在荀忻身上。
荀忻在满室沉默中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家先生,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袍。
我衣服也没穿反啊,有什么问题
“日后若有人辱你,卿当如何”顾伯梁突然问道。
荀忻眨眨眼,想了想,“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有人辱我,我必当报之。”
顾伯梁点点头,“正是此理。”他解下佩剑,放在案上,剑鞘与案板相撞,发出声响。
“若有人以此相辱呢”顾博士看向弟子,“你当如何”
荀忻伸手虚按左边腰际的佩剑,凛然而答“吾剑未尝不利。”
顾伯梁笑了起来,赞赏地望着弟子,“是极”
“愚以为手中笔、掌中刃,乃君子利器。”顾伯梁站起身,细致地整理好衣摆,这才走到荀忻身旁。
他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卿之身形,单薄了些。”
荀忻被他拍的肩膀疼,心里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具身体不太结实。
“卿善射乎”
“”
顾伯梁循循道“圣人言,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君子六艺,射在其中,卿可善射”
荀忻摇了摇头,终于没人给他加人设了,他真的不会射箭。
顾伯梁仿佛早就猜到,他道,“我为卿师,不应仅为经师,卿可愿从我学射”
“学射以强健身体,愚以为可也。”他自顾自答道。
荀忻抿了抿唇,心说,先生你给我拒绝的权利了吗
没有。
荀忻又一次屈服于强权之下。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少年人熟练地低头而拜。
“卿随我来。”顾伯梁转身往庭院中走。
荀忻迈着小碎步疾走跟着,这便是所谓的“趋”,此时小辈面对长辈时以示恭敬的礼节。
顾博士住在太学中,太学中学生多时达三万,而博士最多时不过三十来位。作为太学为数不多的博士,高贵的他在学中拥有一处庭院。
庭院中洒扫整洁,像顾博士身上几无褶皱的儒袍一样一丝不苟。
荀忻四顾片刻,检阅自己昨天的辛苦成果。
没错,作为一名嫡传弟子,他得为师长洒扫、奉食,侍候师长的日常起居。
这个时代的优秀弟子,据说每日天不亮就在老师房里候着,等老师醒了奉上热水服侍老师盥洗。
所幸顾伯梁没那么剥削他,他只需要每天来给老师问好,聆听教诲,顺便扫扫院子。
顾博士带着弟子走到院角高大的桑树前,此时桑树上绿叶盈果,已经或红或紫的桑葚结满枝头,还有青果紧紧挤在一起,隐于绿叶之中。
然而顾伯梁带他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看桑葚的,荀忻把视线移到树干上,不知是谁用楔子嵌入树干中,在其上挂了圆扁如盘状的箭靶子。
荀忻亲眼看着顾博士从桑树枝杈上取出弓箭和箭囊,一时无话。
没想到顾博士这么宅,却是宅在家自娱自乐吗
还有先生你不是讲究得很,怎么弓箭就这么随意乱放
却见顾博士走到离桑树约三十步远之处停下,把弓箭都递给他,“卿且一试。”
荀忻糊里糊涂地接过弓箭,挣扎道“先生,弟子当真不会。”
顾博士笑得儒雅温和,“无碍。”
荀忻破罐子破摔,拈弓搭箭对准靶心便松手,只听“镫”的一声颤响,荀忻心中不禁升起希望,定睛一看。
那支箭箭尾微颤,稳稳扎在树干上。
荀忻“”
三十步的距离,他还脱靶了。
顾伯梁见此轻笑了一声,又掩饰般咳了咳,“初次射箭,此属正常,日后多加练习便好。”
荀忻点点头,好哦。
顾博士纠正了荀忻射箭的姿势和手法,他看
到荀忻拉弦的食指、中指、无名指,道“指法有误。”
荀忻看着顾博士接过弓箭,持弓为他做示范,注意到顾伯梁拇指上带着一只玉扳指,他用扳指勾弦,继而食指、中指一同用力拉弦,弯弓如满月,松弦之时“嗖”一声破空之响,一箭直直没入靶心。
荀忻看着颤动不止的箭尾,恨不得要为他家先生鼓掌。
这箭法也太准了。
虽然三十步很近
“先生箭法高明
”不会吹彩虹屁的弟子不是好弟子。
顾博士微微一笑,“卿若勤练不辍,也能十发九中。”
少年拱手行礼,“弟子谨记。”
顾伯梁将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取下来,眼神落在玉面凸起的云纹上,“此物名为韘2,伴我多年,今日赠卿。”
荀忻有心说一句,此物贵重,他不能收,但又想起,“长者赐,不可辞”。
少年接过玉护指,谢道“先生厚爱,弟子必当勤习勤练。”
春风温柔如拂情人面,吹拂得桑树青翠的叶子微微躲避,吹拂起这对师生的袍摆,衣袂飘飘,于是顾博士又整理了一遍袍摆。
转眼到了四月。
日中之时,青年身着赤色官袍,头戴高山冠,腰间佩戴铜印黑绶,行走在巷道之中。
六百石的中朝官五日一休沐,明天是休沐日,因此荀彧今天下值后便可以回家。
走到自家院门前,荀彧伸手用指节扣了扣门。
片刻后便有人来应门,入眼是少年微微汗湿的脸颊,鬓发微湿,显得发色更加漆黑如墨,而面色如脂白皙。
最近脸颊瘦了一些的少年郎冲他一笑,喜道,“兄长回来了。”
青年眉眼温柔,迈步进了院中,注意到荀忻脚下的两个树桩,也笑道,“顾博士又命你学甚”
荀忻低头,“先生嫌我臂力弱,写字无气力。”
他低声抱怨道,“我家百年来只有儒生、名士,哪出过力能扛鼎之人”
“兄长先去休息,忻去举桩。”说完拎起两个还带着木屑的新鲜树桩,围着庭院走来走去。
荀彧笑了笑,依言进屋休息。
荀忻正生无可恋拎着树桩遍地走,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他扔掉手中树桩,树桩落地在泥地面上砸出一个浅坑。
他应着门,料定又是自家兄长的哪位好友。
之前在颍川可能人太少,限制了他兄长的交际能力,如今来了名士遍地走,孝廉不如狗的雒阳,他算是见识到了他哥的人格魅力。
只要到了休沐日,来敲他们家门的人,一天不会少于十个。
同僚、旧友、长辈的门生一应人等,还经常增加新面孔。
荀忻打开门,一见来人,其人三四十岁年纪,和荀彧一样穿着朱色官袍,头上戴着法冠,眉间印痕深刻,眉目肃然。
“君欲寻家兄文若”
那人闻言点点头,和善道“郎君长这般大了,繇当年见你,还只有这般高。”此人伸手比了个一米高。
荀忻眨眨眼,一米高,是四五岁小童吧这还是认识原主的人吗
他拱手退到一侧,“君请进。”
荀忻引着此人走进门来,直进堂中,荀彧正坐在案前写字,荀忻喊他,“兄长,有客。”
他们兄弟二人客居雒阳,没有带仆人,会客礼节也能省则省。
荀彧放下笔,起身相迎,待到看到来客,便喜道“元常”
“文若安否怎到雒阳来,也未曾寻我”
“元常勿怪,彧实不知元常居所。”他引着来人入座,“元常请坐。”
青年向来客介绍荀忻,“此乃彧从父叔慈之子,元常早应见过。”
荀忻向来人行礼。
荀彧又给荀忻介绍来人,“这位是钟元常,你见他时年岁尚幼,或许记不得了。”
钟元常这不是那个东汉著名书法家钟繇吗
知道又是一位大佬后,荀忻决心减小存在感,侍坐一旁沉默不语。
谁知钟繇与荀彧闲聊了几句后,看向荀忻道“前几日听说太学有位荀郎,五步作文,捷才冠当世,不知可是
足下”
荀忻沉默。
他低头,艰难道,“传言难免夸大其词。”
钟繇笑道“可惜众口所传之文大多残缺,不知郎君可还记得原文否繇也好记下全篇留以传世。”
荀忻“”
我真的太难了
荀忻正想冲动发言,说他不记得了。
此时突然天色一暗,室内一片漆黑,白日瞬间入夜。
荀忻一愣,“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