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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一晚,是迟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解凛的父亲。

    被解凛叫作“老解”的男人,个头很高,肩阔腿长,脸也年轻得完全瞧不出已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只不过解凛的五官或者说是给人的感觉,却和老解一点也不像,甚至完全相反。

    毕竟他的阴郁苍白早在十七八岁隐露苗头。

    而老解却是个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形象,与迟雪从前在贴吧里听到那些“传言”无出左右。

    这个从不出席家长会,不接老师的电话,哪怕解凛在学校犯了错,校领导三催四请也请不到他过来的不称职家长,据说也是出了名的“三不管”。

    不管爹妈,不管老婆,不管儿子。

    是以,迟雪也一度认定他是个很冷漠的人。

    但事实证明,老解后来被解凛喊过来、看到眼前场面,又看到脸上泪痕未干的迟雪。第一反应却不是质询或惊疑,反而像个很能理解她心情的朋友,走上前来安慰似的拍拍她肩。

    莫名让她想起自己家里那位老好人父亲。

    “没事了,”这位似曾相识的“老好人”说,“我家这兔崽子不是坏人。你安心,他就是正义感过剩,不会动你一个小姑娘的。”

    但是重点是不是偏了

    迟雪闻言一愣。

    “我我知道。我不是怕他。”

    她说“我们是同学。我知道他是来帮、帮我。”

    此话一出。

    迟雪自不觉得有什么,仅仅只是阐述事实而已。

    然而,除了地上被解凛摁得吱哇乱叫的男人,老解,包括解凛本人在内,竟都齐齐一愣。

    “同学”

    老解从外套兜里掏出手铐丢给解凛,又观察着眼前的女孩,“那你不是也读高三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我在这边咖啡店打工。”

    “勤工俭学”

    “嗯。”

    “好孩子。”

    老解说“辛苦你了这杂种欺负你一个小女孩,真他不好意思啊,叔叔没说脏话,我的意思是,他、这种人就挺不是人的。”

    说罢。

    大概是体谅到她和解凛毕竟同学、关系要“亲近”一些,又掉头走到解凛身边,边打电话报警,边把解凛赶到了她这头来美其名曰要他安慰照顾。

    解凛却仍是满脸莫名所以。

    大高个儿杵在她跟前,略低下头。

    安慰的话不知怎么说,倒是难得观察了她很久。

    “你平时戴眼镜”

    他忽然问。

    “嗯。”

    “梳,两个辫子”

    “嗯不过今天我工作的时候盘起来了,”迟雪说。连说带比划,眼神却不敢直视他,只怯生生盯着他肩膀,“下班才披着头发。”

    是吗

    解凛沉默片刻。

    末了,没头没尾喊了她一声“迟雪。”

    “嗯”

    “”

    她应了声,抬头看。

    却见他的眉心忽蹙起,又定睛看她。

    “怎么了吗”

    迟雪问。

    读不懂他有一瞬复杂的表情,只能眼睁睁看他又低头,掏了掏外套的兜不想竟当着她的面掏出个烟盒和打火机来。

    老解正好往这看,见状大骂他兔崽子不学好,无奈正押着人也不好起身,回过神来,又连忙给电话里被他莫名殃及的警察同志道歉,快速报了个准确的地址。

    解凛想是对“兔崽子”的称呼早已免疫,倒是眼皮也不抬一下。

    只有点疑惑的表情,转而去翻另一个兜。

    幸而这次却没翻车。

    他从里头抓出什么,在迟雪面前展开手映入眼帘是尤其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凌乱的掌纹。以及手掌中央,两颗蓝白色的薄荷糖。

    不是牛奶糖也不是棒棒糖,给女生似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尤其他还用了一个“压压惊”的借口。

    算是,安慰

    迟雪愣愣接到手里,塑料糖纸不算精美,但他把两颗全给了她,至少没有小气。给完,又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黑咕隆咚、路灯微弱的小巷。

    “你刚才说你在这边兼职”

    “嗯。”

    我还给你点过单。

    后面这句话迟雪忍住没说唯恐两人之间又出现相对无话的尴尬局面。

    果然,解凛压根没想起也没提这回事。

    只因为刚才救了她都没认出她的事稍有歉意,又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刚才我听到有声音,但是不很清楚,所以来的路上耽误了时间。”

    “对不起。”

    他说。

    作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刺头。

    其实于解凛而言,主动或被迫的道歉并不少见。说对不起,也不过是上嘴皮碰下嘴皮,轻而易举。光是国旗底下读检讨,从上小学开始,他读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

    但敷衍的嘲弄和真诚的对不起总归有区别。

    这一次则显然是后者。

    是以说完这句话,仿佛完成了一个浩大工程。迟雪莫名从他并没太多细节的表情里,读出“终于说出口”的复杂情绪。且他只表达,无需回应,说完,只定定看她一眼,又转身去找老解。

    两人背对迟雪简单聊了几句。

    迟雪站得稍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在警察赶来的几分钟前,老解忽又向她笑着摆手、说了声再见,紧接着便快速离开了现场。

    “小姑娘一看学习就好,以后还麻烦你多带带我们家阿凛,等我哪天再回来,一定请你吃饭。”

    这是他对迟雪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迟雪反应过来,想起他明明帮了自己为什么还要提前回避,手铐又是从哪来,已经是从派出所出来很久之后的事。

    亦来不及细想。

    旁边解凛忽然脚步一顿,又侧过头,问要不要送她回家。

    “啊”

    “这么晚了不安全,而且你”

    他话音未落。

    迟雪已经开始“不、不不不用。真的不用了。”

    “”

    “我的意思是,我,回家蛮方便的,一个人也可以,”她说,“今天已经辛苦你太多了,不好再麻烦你了。”

    说是说的好听。

    但当然都是借口。

    归根结底,还是小孩子脸皮太薄,下意识觉得自家那块地盘“不宜见人”。

    说完,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又急忙伸手、指向不远处空落落的公交站台。

    “九路应该还有一趟末班车,我坐车坐到终点站就好了。我爸爸,他说会在终点站接我刚才在派出所里借了手机、跟他打电话说了的。”

    她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尴尬。

    然而。

    事实证明等车的过程,对于两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而言,依旧十分漫长。

    沉默许久过后。

    迟雪“我那个要不你先回家这里好冷。”

    解凛正想着什么出神。

    闻言侧过头,又问她“你冷”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陪我在这里挨冻。”

    “还好吧。”

    “”

    他说“我衣服给你”

    他连说这话时也没什么表情。

    关心亦永远是淡淡的,秉持着你要就给你的态度说着就准备脱外套。迟雪见状,吓得忙按住他。

    唯恐他真说到做到,只得又踮起脚尖伸手,匆忙把他掉到肩下的外套全拉回来。

    站得太近,甚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她的手指尖都在发抖。

    “”

    解凛大概也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原本低下去看拉链的眼神,这会儿又抬起看她。

    甚至颇稀奇地挑了下眉。

    算是难得生动的表情了。

    “不不不,不用”

    迟雪与他四目相对,连忙趁机解释“你也冷,你,你穿着就行。不用特别照顾我,我穿够多了。”

    话落,见解凛眼神随即停在她拉他领口的手上,又忙收回手站定。

    仿佛都没事发生似的。

    两个闷葫芦继续低下头不说话。

    只不过解凛还稍好些,看着不像想多的样子,继续望着远方出神。

    迟雪却是说不上来的坐立难安。

    不是动动衣角就是紧紧衣领,装作很认真看向公交车本该来的方向,实则眼角余光却总往反方向瞥解凛距她也不过一步远,手插在外套兜里,维持这个姿势已许久。

    她想他或许是在忍烟瘾。

    因为隐隐瞥见装烟的口袋不时鼓起又瘪,他手把玩着烟盒,却迟迟没有真拿出来抽。不由考虑着自己要不要找个借口走开一下。

    “迟雪。”

    “啊”

    她的偷瞄却突然被发现。

    吓得差点当场跳开几步。

    险险才止住。

    解凛却不觉有异,只是淡淡开口,又向她抛出句没头没尾的“你很会念书,学习很好。”

    “啊,是啊。”

    她还惊魂未定。

    完全没反应过来这话为什么现在要问。

    直到解凛紧接着,又继续问了句对她而言、尤其是在今天这一天之内格外耳熟的话。

    他问她“你很需要钱”

    最后一个字落地。

    仿佛一桶冷水当面浇了下来。

    她脸色瞬间苍白。

    冬夜的寒风刮落树叶,叶片在她脚下打着旋儿,总是不落地。

    有一瞬间。

    仿佛是某根竭力绷紧的弦突然失效。

    又或者她的遮羞布从未存在过因他早已看穿她不上台面的窘迫。她只能站在那,低着头,久久不愿说话,久久沉默。

    最后点头。

    和公交车驶来的到站声一起。

    她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是,我很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