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回想起来,好似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都永远如此。
是沉默的向前,和无话的跟随。
一如许多年前濒临决裂的夜,她心里有气,一路闷头往前走。
他也不说什么,不挽留,就一路从小区跟着她到公交车站,途中始终隔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越走越慢,本来已经后悔。
到上了车,还在车上暗自祈祷,心说如果他跟上来,如果他多说一句、或叫住她的名字也好,他们一定可以马上就和好
但等到鼓起勇气回头看,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开。
伶仃背影融进夜色里,如每一次分别般头也不回。
他从来只期望看到她“安全”。
现在也如是。
焉知她真正奢望的、想要的却远不止如此。
只不过,几年前说不出口的话,如今却也依旧说不出口。只能无声笑笑,她抬起头,和他在靠近诊所的路口分别。
又轻声说“谢谢你送我。”
两人的默契在无话之中。
谁都没有提起就在几天前、发生在咫尺之距的地方,那一幕失声痛哭的尴尬局面。
解凛点头说嗯,早点休息。
迟雪转身进了诊所。
迟大宇如料想中的还没睡,仍亮着灯等她回来。
看她气色好些,又忙努力提起个笑脸迎上前,招呼她早点上楼睡觉。
“还有”
他欲言又止“那个,小雪,你明天”
“嗯”
“你黄玉阿姨醒了。”
迟大宇说“但小刘说她状态很不好。我刚才给她打了个电话,感觉她也确实、总之,胡言乱语的。我心里还是不安心,打算明天过去看看她。你小雪,你想去吗”
他满脸写着希望她去。
但肢体动作里又充满排斥。
迟雪看在眼里,沉默良久。
最终却还是轻声说“去吧。”
语毕,很快又上楼洗完澡、换了睡衣。
她拿毛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正好路过阳台。
几乎养成习惯,又下意识地向对面张望了一眼。
却突然一愣。
发现对面的阳台上似乎又“多”了些什么继从黑窗帘换成蓝窗帘之后。
“”
她怔怔望着那串简单的金属风铃。
夜风清凉,拂动窗纱,风铃亦随之摆动。
清脆的铃声从那头传到这头,宛如细碎的耳边轻语。
她莫名出神,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至解凛突然推开阳台门。
“咔哒”一声。
两人才分别不久,又这样措手不及打了个照面。
迟雪当即做贼心虚般后退半步,
“那个。”
她赶紧拿毛巾裹住湿发,扯平裙摆。
又没话找话地问他“你,出来抽烟吗”
“房间有点闷,出来透个气。”
“哦。”
“你呢”
“我、刚洗完澡,准备睡了。”
迟雪说着。
忽又伸手,指了指他左肩明显鼓出一块的位置领口处依稀还能看见白色纱布,显然是那次枪伤后的“术后处理”。
“伤还好吗”
她问他“你是不是又没有去医院”
“嗯。”
“坚决不能去吗”
“嗯。”
迟雪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却终究是没有站在所谓医者的角度劝他如何如何,只是告诉他,之后方便的话,可以来自家诊所换药,顺带把之前“我之前说了给你找祛疤痕的药,”她说,“过两天拿给你。”
话落。
风又过,铃声阵阵。
这次忽然愣住的却换作解凛,以至于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在脑后。
只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
“那天。”
他问她“迟雪,你真的喝醉了吗”
“醉了啊。”
而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只是有些事真的很重要,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不会忘。”
说完。
忽然却又释然般笑笑,抬手指向那串风铃,“声音真的很好听,”她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解凛,今天愿意跟我说这么多。”
“”
“至少我想我今晚,也许能睡个好觉了。”
那些噩梦仿佛被似有若无的风铃声驱散。
果然到第二日,她的精神总算稍好些。
便又勉强收拾了下自己,陪同迟大宇一起去了趟医院。两人一路找到住院部五楼。
黄玉的丈夫早已辞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和亲戚也没有什么来往。
是以她住的病房总格外冷清,没有慰问的花篮水果,桌上也少有营养品。
只半盒吃剩的盒饭在旁敞开着,还有几个上次迟雪提过来的苹果香蕉只不过多半都已经坏掉了,也没有清走。
迟雪进门时,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裹成一团,正面向墙壁喃喃自语。
声音虽小,无奈一直持续,旁边的另一床病人不堪其扰。
终于一把拉开帘子,又厉声道“能不能不要吵了,有完没完了”
“这都两天了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天天不是问东问西就是疑神疑鬼的,你不要扰民好不好”
结果骂完了一抬头,正好和迟大宇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满脸尴尬。
最后还是迟大宇自知理亏,忙上前去赔礼道歉。
又从自己带来的两袋水果里分出一袋给人家,这才算是勉强安抚下来。
无奈,十几分钟过去,“始作俑者”黄玉却还跟听不到人说话一样,一直不曾抬起过头,沉浸在自己喃喃自语的世界里。
迟大宇亦无法,末了,只能过去稍微掀开了她的被子起码露出她的“全貌”来。
“黄玉、黄玉。”
他又小声叫她。
满面都是不忍。
“是我啊,老迟,我带小雪来看你。你还好是不是饿了、还是不舒服我给你叫医生来好不好”
可惜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安慰体贴,黄玉始终只是盯着墙小声说话。
连眼神都没侧转过一下。
迟雪一直沉默着站在旁边,看着从前无论何时,总将一头长发盘起、再夹上一只蝴蝶发夹的妇人,如今头发眨眼却白了许多,披散如枯草。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心酸。
她自觉亏欠对方,但仅仅一句对不起又如何能说尽。
索性定了定神,紧接着蹲到了黄玉的病床边,如从前查房时面对老年痴呆的病人般,耐心而又温柔地引导起来“阿姨,我是迟雪,”她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
“小刘说你的术后恢复很不错,你好好听医生的话,一定可以很快痊愈出院。”“我记得你很喜欢晒太阳对不对以前你还常常搬藤椅在楼下睡午觉,这样吧,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晒太阳散步。”
她如一个孝顺而乖巧的女儿,在脆弱的病人床边讲述着关于未来的种种构想,而避免提及对方的痛处。
黄玉的眼球终于动了动,迟钝地转向她的方向。
然而。
许久过去,沉默之下,那眼神却逐渐从疑惑、宽慰、审视,最后转至惊愕。嘴皮抖簌不停。
迟大宇见状脸色一变,急忙伸手去拉迟雪,嘴里咕哝着“我们让她静静”。
不想人还未拉起来,黄玉突然又掀开被子,猛地扑上前来。
整个人就这样严实压住迟雪。
不管她怎样好言劝慰,黄玉总是死活不放,两手又死死锁住她肩膀,嘴里不住喃喃着“是你、应该是你,本来应该是你”
“什么”
迟雪却只觉得对方的重量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根本来不及多想。
加上蹲久了腿麻,没支撑多久,很快一下跌坐在地。
迟大宇心疼女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拉开。
结果黄玉竟然又恶狠狠地瞪着她,边在迟大宇怀里挣扎着,又厉声尖叫道“都是因为你”
“你把我、还有我儿子的好命全都给毁了就是因为生了你全都毁了、全都毁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就差一点了,明明我和小东,我们好不容易、差一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那是四百万啊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现在就拿着四百万过上新生活了”
黄玉痛苦哀嚎的声音传到极远处。
连值班的护士亦忍不住敲门进来提醒,让他们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然而迟雪却只听得愣在原地。
心想什么叫“因为生了你”
那所谓的四百万不是周向东“杀母骗保”吗
现在黄玉反倒念念不忘起来,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以为黄玉或许是为麻仔的事而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迟大宇却吓得脸色愈发苍白,显然对黄玉的态度始料未及。
当即起身,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
“不要乱说话”
他两眼满是血丝,直视着她悲痛欲绝又异常愤恨的表情。
“谁都不想事情发展成这样,总之麻仔的身后事,我会帮忙处
理,你以后出院的生活,有任何不方便,我能帮的也都会帮但你不要乱说话”
“我什么时候乱说话了我哪里乱说话了”
然而黄玉压根不听,只是语气尖锐地反问。
“”
“如果当初我不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如果我儿子现在不是为了救她救她这个扫把星”
女人眼泪横流,啜泣不止“我们过的根本不会是这种生活,小东也根本不会死我更不会为了钱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有多痛,你知不知道、那是五楼”
此话一出。
迟大宇和迟雪都瞬间变了脸色。
不想病房门却恰在此时再次被推开。
紧接着,许久不见的小远探进头来一看见迟雪,这瘦弱苍白了许多的小男孩顿时又笑,屁颠屁颠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他的天使姐姐却没有一如往常地、也蹲下身来抱起他。更加没有听他诉说他的想念。
只是看向她父亲怀里张牙舞爪的女人。
那一刻,她眼神飘忽,嘴唇止不住的抖颤。
好似冷得厉害。
“是你主动跳下来的”
她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自作聪明以为能骗过所有人,让多少人为你奔走;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自以为是的付出和那点市井小聪明,你的儿子百口莫辩。所有人都以为他杀母骗保,为了四百万不惜泯灭人性
“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
面对她将将出口的指责。
黄玉却忽然暴怒。
一把推开迟大宇,便赤着脚跳下床来迟雪见她大病初愈站不稳,甚至忍不住还好心扶了她一下。
然而也就是这一扶。
黄玉直接顺手揪住了她的领口。
连她脚边的小远也被毫不留情挤到一旁。
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
她甚至清楚地看见黄玉的眼底有泪。
然而下一秒,说出口的话却只有斥责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怎么过过来的迟雪,你凭什么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当年怀上你,我的一切才全都被毁了毁了”
迟雪的瞳孔里,映出女人因愤怒而不复娴静的脸。狰狞的表情。
“也不过是你的命好啊,你运气好,生你的时候我忍住没碰毒,不像我们小东,是生下来就造了孽的你已经大了,可以送人,可我们小东还在肚子里,我只能带着他嫁人。结果生了小东之后竟然大出血,子宫被摘除,从此再也生不了他们周家真正的种我有苦说得出吗”
“如果不是我把你送出去,我告诉你,跳楼的就会是你,你只会比我过得更苦,苦一百倍、一万倍你也会像小东一样、跟我一样重蹈覆辙,所以你才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说我和小东的人,迟雪”
迟雪。
她近乎恶毒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哪怕在老迟的拉扯之下,哪怕眼睁睁看着迟雪颓然软倒在地,依然
高声强调着,“不过是你命好”。
小远吓得紧紧抱住迟雪不放。
眼神怯生生地看向天使姐姐,盯着她面无表情却苍白的脸。
许久。
迟雪才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抬头看向迟大宇。
迟大宇配合护士按住黄玉,正急得满头大汗。
“爸。”
迟雪却在这时轻声喊他,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
“我知道我和妈妈长得不像,”她说,“别人一直说我和妈妈长得不像。”
“小雪。”
迟大宇突然红了眼圈。
当即松开黄玉,伸手来拉女儿,只是一个劲道“你先起来,爸爸回家跟你说,”他说,“爸爸会给你解释,不管怎么样,爸爸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妈妈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管发生什么事,这都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吗
她却仍然坐在地上不愿起身。
不愿意握住他的手。
“我”
她说。
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不断调整着呼吸。
深呼吸。
再深呼吸。
“麻仔,”她说,“爸,你一直让叶南生别起诉他;还有黄她,你一直帮她的忙,给她垫钱,其实是因为,麻仔是我亲弟弟她,是我对不对”
仿佛一切的困惑,都在这一刻有了解答。
无论是麻仔最后解脱般的微笑也好。
黄玉此刻愤怒至极的“指控”也罢。
姐,我错了
以后,不学坏姐,对不起
她突然仿佛闻到空气中水果腐坏的味道。
又想起那天去挑果篮,二十块一斤的红富士太心疼,她最终挑挑拣拣,还是只选了旁边六块一斤的小果。心里想着,这样差不多就够了。
可原来一点也不够。
“爸。”
她抬起头,看着迟大宇。
忽然轻声说“那天他抱着我,快要死的时候,一直在流血,但他跟我说对不起。你知道吗他没有怪我,他说对不起。”
她没有流泪。
却并不是因为不悲伤。
而是悲伤的力量似乎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无措和无力。
直到旁边的小远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天使姐姐不要哭。”
他说“小解哥哥以前跟我说,大人说的死掉,意思其实就是去放长假了。放很长很长的一段长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没有假,也没有时间陪我,但死掉以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放很长的假了。不是很幸福吗”
语毕。
他又小大人似的抱了抱她。
“不过等我放长假,”小远在她耳边说,“一定会像爸爸一样,也偶尔偷偷从天上回来,看一下爷爷、看一下小解哥哥、和看一下你,希望你们都是笑眯眯的。”
迟雪闻言,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孩子气逗笑。
忽然闭上眼睛。
回抱他时,却终于是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更新时间改到十点,因为最近实在是太忙了orz。论文搞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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