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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75.
    五十四岁这一年,迟雪带着解凛四处寻访名医。

    他们去过北城沪城,也曾远赴欧美。

    但是归根结底,对于他的旧伤复发和身体所爆发无可抑制的疼痛,几乎所有的医生,最终给予的方案都只是保守治疗,以最大限度地“延长生命”。所有人都安慰她,只要用医疗手段介入,住院接受疗养,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他的疼痛症状。

    在这之中。

    却只有一名早年和老迟曾有过私交的、好心的老中医,临走前又拉住她,和她坦诚地聊了聊,说你先生的情况,的确不太乐观。

    “人的身体就像海绵,小迟,运气好,锤烂压扁都还能摇摇晃晃复原个大概样子,但是实际上内里已经千疮百孔,里面的结构已经改变了。”

    “他的样子啊、身体啊,的确看起来比很多我诊断过的同龄人都要好。但是我看了你给我的报告,也摸了他的脉,我想他的病根,应当是出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吧你应该心里也有底毕竟,旧病难愈啊,到底为什么难愈,原因就在于年岁太久远,日积月累下来,他的脏器、各器官的衰老已经不可逆,你可以用外力去减缓这个过程,但是既有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

    虽是私下的闲聊。

    后来却一语成谶。

    解凛此生,曾三次中弹,身上共十九处刀伤,六处贯穿伤。

    少时,他可以浇酒烧针消毒,眼皮都不眨地缝补伤口,但年过半百时,当初遗留下来的各种仓促旧伤,却都一个接一个地复发。哪怕左手截肢后,肺部、左心室和右腿遗留下的旧伤仍然昼夜不息地折磨着他。

    那时节,迟雪在医院陪床。

    偶尔半夜惊醒,下意识去看病床上的解凛,总会发现他也还没睡,就睁着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额头上全都是汗。

    她想伸手去拉亮灯,却被他拦住。

    黑夜里,他只是默然凝望着她,许久又许久,末了,他说“阿雪,让我出院吧。”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别说傻话。”

    “我不想最后的时间也是在医院过。”

    他说“这一辈子,我都很讨厌医院,因为我在这里,眼睁睁看了太多人离开。小时候,我在这里送走了我的父亲,长大了之后,也是在这里,我送别了队友我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被送别的那一个,不想有一天也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

    他说这几年,我们已经走遍了中国,去了很多地方,国外也去过,没有什么遗憾了。我想和你找个小房子,我们去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就慢慢地变老,慢慢地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的“任性”。

    而作为妻子,作为爱人,作为他此生唯一的伴侣。

    迟雪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满足他这一次的任性。

    也因此,同样作为医生,她反而不顾医生的阻拦,结束了医疗的外部干预,结束了他痛苦煎熬的配合诊治过程。

    她带他去了自己养母的故乡,那个无数次听母亲描绘过的湘南小城,他们在那个名为“沈家村”的小村庄里买了一栋空房。村民都姓沈,在这还未被彻底开发的山林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又因民风淳朴热络,在他们搬来的第一天,听说她是沈蓉的女儿,还自发给她们办了三桌“乔迁宴”。

    尽管政府已帮忙通了水电,但这里的村民还是习惯早晨去山上担水捡柴,迟雪最初以为解凛会很不适应,但事实证明,从乔迁宴过后的第一天,他仿佛就融入其中甚至比她这个“沈家女儿”还要快,跟着村民学砍柴,学钓鱼。

    哪怕只有一只手,很多家务活和重活,他依然干得利索。

    只不过在钓鱼这件事上,却实在是“僧多肉少”,有时一整天也钓不上来一条。

    他却耐心十足,每每坐在溪边坚持。

    她也不扫兴,就坐在旁边看书或洗衣、默默陪伴着他。

    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病痛和死亡的旧话题。

    尽管偶尔半夜他仍然会痛醒,但冷汗涔涔间,也只是将她抱紧。

    “没事。”

    他低声安慰说“阿雪、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事。”

    日子就这样,被一个接一个的“善意谎言”盖上安稳的外衣。

    以至于有时迟雪甚至会突然恍惚一下,觉得那些焦心的日子,似乎也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现实里,解凛还是健康的,无所不能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依然如他自己所说,为她撑起一个平凡温馨的家。

    于是他们“躲”在避世的小村庄。

    烧柴火灶,泉水煮茶。

    下雪天厚雪压垮天线,解凛搬个梯子爬上房顶去修,她在底下看,着急起来,喊着“不看电视也没什么,不看了不看了”,结果喊声没撼动他,倒是惊动邻居。

    一群男男女女,不是跟着爬上梯子去帮忙,就是安慰她这点小事不要太担心。

    后来天线果然顺利修好,为了感谢邻居,她切了自家的腊肉送到各家,结果每家每户都有“回礼”,最后索性都聚到一起,一群人围着一桌好菜,看了出热热闹闹的春节晚会。

    解凛被勒令禁酒,只能以茶代酒,成了一群人里“最独特的风景线”。

    倒是迟雪被气氛感染,也跟着喝了几杯,喝到微醺,脸上发热,遂站起身来到屋外去吹风。看调皮的邻家孩子满院跑,看他们呼朋引伴堆丑丑的雪人,恍惚也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正出神间。

    篱笆围栏却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循声看去,是头发都被雪花染白的青年,裹着羽绒服和围巾,他只露出上半张脸,看向她的眼睛却是微笑着的。

    他喊她“阿姐。”

    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来拜年的小远,转达了身在北城脱不开身的时韫的祝福。

    小姑娘在视频电话里委屈巴巴,说护照出了点问题,机构的中介老师怕出问题,让她留在北城“随时待命”;再加上她之后还需要给那边的教授再去邮件解释、赶毕业论文等等,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这么隔空和家人过年了。

    “不过等我顺利出国,一定好好念书实习,等我回来,肯定就变成医术高明的大医生,到时候不管什么病都被我治好爸爸,听见没有呀”

    “听见了。”

    小姑娘雄心壮志,满眼真诚。

    又有些别扭地闪躲眼神,瞟了眼在镜头里当背景板、正在和邻居们寒暄的梁怀远。

    那一年,解时韫二十二岁,梁怀远三十五岁。

    次日一早,解凛却带着梁怀远,两人有意避开迟雪,去山上捡柴担水。

    等迟雪和邻家大姐织毛衣、织着织着开始犯困,才想起来这俩人怎么一上午都没见着人,正回家去找,却发现小远放在房间的行李箱不知何时已搬走,被子亦叠得方方正正,仿佛没人来住过似的干净。

    正疑惑间,解凛却又拍拍她背、突然从她身后出现。

    “小远呢”

    她当下问他。

    “走了。”

    “怎么这么匆匆忙忙的”

    “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了,也就走了。”

    与她的一头雾水不同,解凛的表情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停顿良久,这才淡淡补充一句“他让你不要担心,关于时韫的事,他都会安排好。”

    “出国的事”

    “嗯。”

    他并没有告诉她,那孩子这次过来,其实是专程来告别的。

    正如他也没有问那孩子,所谓的安排好究竟是怎么安排好,他只是代替时韫,从梁怀远手中接下了一封信。

    而清晨的竹林中。

    梁怀远亦只是向他深深鞠躬。

    我一直都知道,我父亲做错了事,是非常严重、无法被原谅的事。小时候我不懂,长大了却没办法自己欺骗自己。

    所以我也知道,我这一生是需要赎罪的,只是我的身体没有办法支撑我走到最后我尽力了,但,真的只能走到这里了。

    多谢你和阿姐这些年来的照顾,多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我想,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时韫出国那天,梁怀远来送她。

    她那时却还因为出国的事而和男友吵架,又在前天晚上一气之下说了分手。

    心情坏到谷底,自然一路也都没有给他好脸色她想他来送她,八成也只是听了爸妈的话而已。

    毕竟他们也还在冷战。

    于是到了机场,她也没想着和他依依话别,只拖着行李便闷头往安检口走。

    路上还频频看手机、想着那个不争气的男朋友会不会来找她挽留,要是真的来了自己要说什么

    “时韫。”

    梁怀远却突然又在身后叫住她。

    声音很轻。

    但她仍然听清。

    “怎么了”

    于是有些不耐烦地回头。

    “记住啊,”他却没头没尾地叮嘱她说,“戒骄戒躁”

    哥哥哥哥,我好紧张到底高考有没有什么秘诀啊你快传授一下,我要抄在我的错题集第一页

    让我想想。

    快点快点,你可不能藏私啊,被我发现的话我会讨厌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戒骄戒躁,虚心勤奋,放平心态诶,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

    “时也运也。”

    他说“时也,运也,要接受人生的不平和弯路。”

    “只有往前走,才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天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勇敢坚定地走下去。”

    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

    解时韫听愣了下。

    怔愣过后,却还是迟疑地点点头。

    他便笑了。

    随即摆摆手,示意她过去安检。

    看似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分开啊。

    解时韫在美国读研的那三年,却时常做梦。几乎每次都会梦到两人在机场送别的那一天,想起自己排队安检、到即将过闸口时,突然心跳得厉害,于是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

    她看到他的目送,看到他眼底恍惚的晶莹但她仍然怀疑是自己看错。因为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一瞬间,仿佛又变成了她熟悉的、微笑的样子。

    她记得他以口型对她说再见。

    那个从容又饱含祝福的微笑,在梦里也从来没有变过。

    后来她忙于学业,三年间只回国两次。

    奇怪的是,这么难得才回来,她那个最爱表演“兄友妹恭”的哥哥却次次都不见人影。

    她心里觉得奇怪,因此问起父母亲,他们遂给她看些视频画面里,梁怀远不是在法国开会就是在某某会议上代表发言、看似是忙得天南海北到处跑。

    叶氏的官网上,他的名字也依然挂在职业经理人的第二行。

    顶着那个熟悉的微笑,做世人一眼可知的青年才俊

    她却看得直蹙眉。

    心说忙得都没有人性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于是泄愤似的帮着父亲砍柴,一刀一个,木屑横飞。

    正挥汗如雨间。

    林间却飞来一只蝴蝶,忽然停在她手背上。

    她觉得稀奇,又怕这么漂亮的蝴蝶会不会是什么艳丽带毒的毒蛾,于是停下动作,僵得一动不敢动。邻家小孩见状窜出来,好心帮她赶走了蝴蝶,可没多会儿,那蝴蝶又飞回来,停在她头发上。

    “姐姐,它很喜欢你啊”

    这下,连邻家奶声奶气的小朋友也忍不住感慨“你看它一直黏着你是不是因为你身上很香”

    时韫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难道自己身上的香水还有招蜂引蝶的妙用

    末了。

    却还是母亲探出头来看一眼,沉默良久,对她说“蝴蝶嘛,不伤人的,随它去吧。”

    随他去吧。

    她想了想,便也真的随它去了。

    后来她在美国顺利毕业,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

    正讲到最精彩处,台下掌声雷动,一只熟悉的蝴蝶却又停在了她的领口她起初还没发觉,直到人们纷纷举起手机拍照记录,她低下头,这才发觉又是那只“黏人”的蝴蝶。

    主持人见她蹙眉,好心帮她挥手驱赶,无奈蝴蝶似乎铁了心要听完这场“演说”,飞来飞去,最后又在她的学士帽上安家。

    她见状,索性摆手阻止了主持人,而笑着说这是“yfriend我的朋友”。

    蝴蝶听完她发言,果然振翅飞走。

    倒是她自己下台后仍觉得惊奇,反而和好友分享,说我想我和蝴蝶是很有缘。

    “什么意思”

    “两年前我回中国看望父母,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停在我手上。”

    “嘿,朋友,别开玩笑。”

    她那位立志在生物学上干出一番事业的朋友闻言,却顿时大声笑开。

    “蝴蝶的寿命很短的有的甚至只有天,就算是冬季出生的蝴蝶,如果不是个别特殊的品种,也只能活一个月到两个月之间。”

    女孩说着,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而且难道你以为,凭蝴蝶那么脆弱的翅膀,可以飞过太平洋,从中国到这里吗如果真的被你发现,你该拿大奖了”

    有这么夸张吗

    她被说得脸红,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女孩却显然也没有执着于这个诙谐的话题,因此片刻过后,反而率先话音一转,又向她打听“对了,那个宋引杰这两年一直在追你那个,你们还有没有后续”

    “他是我高中同学而已,出国之后,小圈子里见过几面,不熟。”

    “意思就是没有后续啊”

    “没有。”

    时韫说“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话虽如此。

    残酷归残酷,但毫无疑问,得到了这个答复,女孩的开心都写在脸上。当下欢天喜地地起身去找人拍照合影。

    独留下时韫一个人还坐在原处,莫名惆怅起来,又翻开手机。

    心说自己这么重要的毕业典礼,父母来不了也就算了,毕竟父亲这几年的身体不好,也不方便舟车劳顿,但梁怀远有什么理由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缺席还整天说是哥哥呢,从没见过这种不负

    不负

    她的手指突然僵住。

    颤抖着。

    许久,终于定在了叶氏官网第二行,那个灰色的头像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远,时韫她很喜欢你啊。”

    “姐姐,它很喜欢你诶”

    嗯。

    下一章,千秋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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